1974(3 / 3)

少爺本想檢討自己的邋遢馬虎,咳咳笑著,正要說話,被酸棗打斷。

酸棗說:“那是小節,小節無害嘛。當年王羲之這樣的大書法家,不一樣袒腹東床?至少,少爺還沒有露出肚皮。”

眯子說:“他早想露。羅家少爺抖派頭,肚臍露在褲外頭。”

這邊,果子同王嬈邊笑,邊罵:“死鬼,講點別的,行不?”

少爺肚臍眼沒露,倒是孔雀開屏——露屁眼,就說:“感謝諸位,我的事業剛開頭,本人含辛茹苦,精心構思,大幅國畫《一代女英》初稿完成,還望眾位繼續支持。”

酸棗立馬幫腔:“少爺在國畫領域,已是‘聽唱新翻楊柳枝’,眯子仗義,王嬈熱心,《一代女英》已通過初審,將參加全國美展。寡婦生崽,多虧眾人出力,在此一並致謝。希望對他的事業多理解,多支持。”說罷,挨個敬月餅,並說月餅從廣州購來,白蓮蓉。

酸棗又補充:“莫學鋼杆,上梁的事不做,拆爛屋有份。”

又作踐鋼杆,究竟怎麼回事?

酸棗仍在噴他的口水,大談人生哲理:“論起同學情誼,最不涉及功利。我坐過牢,在座的不嫌棄我,這就是情義。為什麼今天我不叫南下,因為我們同他冰炭不同器。他是幹崽子,時麾說法是精神貴族,我們都是平民布衣。他有親爹的老本可吃,我們全靠白手興家。”

“是啊,有道理。”眯子有同感。

“白手興家要策略,要借用外力。好風如有意,送我至青冥。”酸棗侃侃有辭。

“你的意思是要‘跟風’?”我問。

“豈止是‘跟風’,要禦風而行。乘長風破萬裏浪,是不?要握有主動權,是不?”酸棗回答。

“如何禦風而行?投機?賭博?還是押上一寶?”我再問。

“都行。押上一寶有什麼不好?馬克思都說,在鬥爭中失去的隻是手鐐腳銬,得到的卻是整個世界。我坐過一次牢,不怕再坐第二次。”酸棗越說越激昂。

“這一寶如何押,倒要請教。”我繼續問。

“反潮流呀,少爺就作出個樣板,《一代女英》的構思非比一般,說不定能一鳴驚人。”酸棗又將話題拉回《一代女英》,還灌王嬈的米湯,“少爺一炮打響,王嬈將跟著揚名,冰雪麗人,王者氣象。”

王嬈馬上說:“打住,打住,我直到現在還後悔,不想什麼王者氣象,莫將我同武則天扯在一起。”

酸棗不滿,說:“又是個上不得台盤的。如果要排個武則天的劇本或歌舞,讓你當主角,你不幹?依目前的形勢發展,極有可能。”

酸棗的話說得堅決。我不好說什麼。酸棗神秘地放出些內部消息:6月《人民日報》的文章《法家人物介紹》的文中,高度評價呂後;《天津日報》有文章專門介紹武則天;8月《北京大學學報》有文章《有作為的女政治家武則天》;《紅旗》雜誌第8期上有《論呂後》的重頭文章。

“不假吧,《紅旗》雜誌,《人民日報》,中央的喉舌。呂後、武則天,曆史的英魂現在附在誰的身上?她背後是誰?難道猜不到?我看哪,今後王嬈扮武則天,呂後的角色留給果子,我們互相提攜,肥水不落外人田。”酸棗好不得意。

果子尖叫:“饒了我,好吧!”

我在沉思:莫非“戲子”真成了中國的庇隆夫人?合理?通得過?

眯子湊熱鬧,說:“筆杆子同槍杆子較勁。”

少爺蠢得流涎:“老子的《一代女英》今後要進曆史博物館。”

司機打水回來,眾人說話收斂。果子同王嬈洗過手,少爺殷勤地遞上水果。果子不領情,反要挖他的老疤,說:“少爺,聽說你有偷雞摸狗的絕技,是不?”

少爺是不是臉紅,月光下看不清楚,但他馬上轉換話題,說:“呀,我家老頭子繪畫上倒有絕技。”

跟著說起老頭子畫葡萄,先去葡萄園中拍照,哪串水靈拍哪串。回家依照片作畫,畫得葡萄顆顆晶瑩。再說起老頭子畫竹,丈二宣紙上直構圖,手夠不著怎麼辦?有辦法,宣紙卷起,筆按在宣紙上,兩人抽動宣紙就成。

眾人隻是聽,不插話,酸棗給王嬈和果子遞蓮藕。少爺由藕而說起畫荷葉:“某人的荷葉畫得不一般,張張荷葉肥厚圓潤,隻是從不當場作畫,技不示人。”

眯子問:“又有什麼鬼把戲?”

酸棗大概聽過這個故事,嘿嘿笑著,說:“自有妙法,偏方治大病。”

少爺接著說:“那次又畫荷葉,關門閉戶,但被人從樓上偷看到,此人鋪好紙,磨盆墨,然後——然後——”

“然後什麼呀,別賣關子。”果子嚷。

“他褪下褲子,坐入盆中,浸濕屁股,再坐上宣紙,起身就是一張荷葉,凹凸有致,紋理分明。”少爺說罷哈哈大笑,眾人罵也不是,笑也不是。

我實在聽不下去,喝他收起“屁荷”。此時已是月近中天。下山,我同果子堅持步行。果子倚偎著我,問對少爺的印象如何。我也興感慨:

我說:“人如其畫——‘屁荷’。”

鋼杆——“亂搗漿”—韓結巴—打蜂窩煤—家訪—《顛倒歌》

仍回學校,學校搞成“亂搗漿”。學生中傳地下讀物《少女之心》,手抄本。我看過兩頁,生理器官加動物世界,讓人麵紅耳熱。鄭老師那次發現女生傳閱,想搶。女生將兩頁紙塞到嘴裏,嚼成紙漿,比地下工作者還老練。

魏兄改教政治,開始讀點書。先捧本艾思奇的《曆史唯物主義和辯證唯物主義》,再讀《馬克思恩格斯著作》(兩卷集),隻是書讀完,也沒弄清楚馬克思主義的“三個來源和三個組成部分”。最近他讀法家著作。逢他上課,教室亂成越南戰場,紙折的飛機滿天飛,有時,粉筆頭對射。他不管事,照講“儒家開曆史的倒車”。就在他轉身寫黑板時,粉筆頭“一致對敵”,攢射到黑板上和他頭上。他板臉,學生嘻笑;他氣得朝地上摔黑板刷,學生更笑;他滿頭汗,揩汗時卻又錯拿了講台上的抹布,揩出個二花臉,學生笑得前仆後仰。他慨歎:現在是文化大革命回潮。

饅頭不再鑽研教學,學會兩件事:向路老兄討教安裝收音機,特意跑揚聲器廠“開後門”,買對低音喇叭。試音那天,讓我們感受地震。還有,學剖黃鱔,說鱔魚補血,營養好。眾人都說:他想吃鱔魚刺激生育。又聽說他四處尋醫訪藥。

路老兄調去學習“三機一泵”。拖拉機、發電機去了兩機,還有一機是什麼,弄不清楚。泵是水泵。懂得“三機一泵”才能上講台。

我依舊在書堆裏“打滾”。

天熱起來,梧桐的闊葉中生出勺子,勺子上結梧桐籽,四顆或是五顆;風鼓葉枯,梧桐葉在樹上聒噪過,飄落樹下。樹下讀書很愜意,讀《荀子》、《韓非子》,也讀王安石的“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這些是顯學。

想那說話結結巴巴的韓非,精通中央集權、行政管理,簡直是一等人材,原來以為他隻會寫寓言,哪知道他一支刀筆:或是“不期修古,不法常可”(不蹈常規,好思想);“事在四方,要在中央;聖人執要,四方來效”(強調中央集權);或是“法不阿貴,繩不繞曲”(有法製觀念,管理一個國家必須嚴刑重典)。

我揣想,韓非子未入秦時一定如同乞丐:沒落、潦倒。潦倒者不一定是弱者,逆境更能刺激人的心智,於是他的生命能量朝著出人頭地的目標聚集,他選擇了“法、術、勢”的研究,頗有成就,隻是偏激。

為什麼秦始皇同他在學問上達成共識?往深層想,他們的境遇有相似點,秦始皇母後名聲不好;在年幼時還受呂不韋的層層挾製,他聚集的生命能量要找到宣泄口。學問上和生活境遇方麵的共同點決定他們思維偏激或行為偏激。我的天,這一“偏”一“激”會讓多少人頭落地?頭都要砍下來,還允許嘴巴說話?

魏兄為了上好課,先向蘇老師討教,蘇老師說:“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繩,你的事我不敢沾邊。”魏兄就向我討教。我對韓非子生平略作介紹,告訴他,韓非子後來被殺了。他問為什麼,我說韓非子不擅言辭,說話結巴,又被李斯進讒言。魏兄根據這些,上課大加發揮,說韓非子的一雙大眼睛又黑又亮。學生問為什麼。他說:韓結巴說不出話時犯急,著急時睜大眼睛,所以眼大。魏兄總能出奇製勝。但細一想,不能說沒道理:韓非子為什麼說話結巴?因為他思維敏捷,要說的話一齊堵在嗓子眼裏,能不結巴?

現在呀,批儒家、讚法家,對其他家也統統“劃線”。提倡“刑名之術”的申不害之徒被說成法家的同盟軍;管仲之類的“農家”,自然也是曆史“左派”。我讀過的莊子、惠施,還有鼓吹“白馬非馬”、“離堅白”的公孫龍之流,大概劃歸中間派。而最大的“右派”是“儒家”。為什麼對儒家恨之入骨?大有文章,大有文章。

除了讀書,結婚一事也要未雨綢繆。

這天,滿子興衝衝來,說有立功受獎的機會:經冬不拉“說項”,滿子的爹同意接納我,並有任務——打蜂窩煤,想見識我的好勞力。我當即反駁:難道看中的隻是我的好勞力?滿子道歉,賜一吻。一個人打不成蜂窩煤,還要找人。找路老兄?他曆來隻會紙上談兵,對“三機一泵”尚且不感興趣,找他?無異於讓牛頓賣苦力。饅頭上不得陣,手無縛雞之力,又不是剖鱔魚。魏兄?他“儒家”、“法家”還應付不過來。隻好舍近求遠,叫上寧哥和眯子。

星期天,正是打煤好時節。

這年頭,打蜂窩煤是工程。首先,買煤難。曆來北煤南運,運輸上大成問題。煤運到,煤棧外排長隊,憑糧證供應,耙頭、扁擔、箢箕、籮筐,再出動板車、三輪車或肩挑手提,才能將煤買回來。跟著要篩煤。篩出的煤矸石,扔掉。若是塊煤,要錘碎。然後要和上黃泥。黃泥分配要均勻,才有黏合力。煤和好,使用煤模,手砸腳蹬,讓成型的蜂窩煤在陽光下暴曬,曬幹後,還要收藏,小心疊放。

我們在煤裏打滾,除了眼窩,沒一個地方不是煤泥。

寧哥了解經濟動態,說最近生活用煤會供應緊張。說來話長,鄧小平在中央已有發言權,他的施政方針是抓整頓,沉下心來搞建設。搞起建設,各行各業離不開燃煤,運煤的車皮緊缺,能買到煤,已是特大的幸運。未來的嶽父大人聽這一說,樂得拈須,連聲說:老夫有先見之明。眯子在單位懶得像條蟲,這次他不敢怠慢,也挪手動腳,但空話多。先罵蝦妹成了假洋鬼子,去了美國後說話洋腔洋調:“再見”說“拜拜”,“聚會”說“拍遞”。更可惡的是有意寒磣第三世界人民大眾。

“叫我注意健康,隨時調節房間的溫度,不得高於攝氏二十五度,也不得低於二十度;去她的,我拿什麼調?調我的口味。”眯子罵。

“也是,也是,我們哪有空調。”我說。

“又讓我給她寄塊搓衣板,說是極好的古董兼工藝品。去她的,是想炫耀美國有洗衣機。”眯子說。

“是氣人。幹脆,給她寄個紅漆馬桶,國粹,學名混元金鬥,兼有象征意義,譏他美國是‘紅漆馬桶外麵光。”我說。

“莫笑話人家,落後就是落後,鄧小平說過:落後就要挨打。”寧哥說。

準嶽父大人插言:“人家燒什麼?”

我說:“液化氣。接管道。我們這邊用罐子裝,隻供應高幹。”

準嶽父說:“比燒蜂窩煤方便,不用出煤灰。”

唉,豈止免去出煤灰的麻煩,至少,不至累得我們黑汗水流。

累歸累,暗自慶幸。慶幸當晚沒有下雨,若遇狂風暴雨滌蕩汙泥濁水,蜂窩煤化黑水,準嶽父會急得中風;也慶幸我的表現獲得準嶽父認可:好勞力,做得吃得,飯量嚇人。

有他的默許,我同滿子將於年底成婚。

年內成婚,我也想哪,但住房呢?現在住的大統間再作空間分割,路老兄的電烙鐵、萬用電表哪裏擺?他如果隻能睡牆角,會閹了我。再說,住“隔離室”太無隱私保證,我們好幾次在半夜聽到海音低泣,有時是號哭,有次兩人吵得凶,好像牽涉到老熊送來的電扇;後來聽到饅頭哀求,聲音軟得像糯米糍粑。

海音隻是晚上哭,但一到白天精神抖擻。她的精力傾瀉在教育事業上。

書難教。學生越來越難管教。鄭老師仍是年級組長,要求我們經常去家訪,囑咐我:班上的彭建中家必訪。這個彭建中,又懶又倔:懶得什麼作業也不交;倔得哪個都敢頂。前幾天就罵鄭老師是老陀螺。

郊區的夜晚並不冷清,有狗叫,有打牌的喊叫聲。我推開彭家掩著的門,一桌人在牌戰,打骨牌,或叫“推牌九”,電燈拉得下,燈泡離桌麵不到一尺,對麵坐著彭建中的父親,是輸家,頭上頂板凳,受罰。我說明來意,他們仍在碼碑、摸牌,並不“休戰”,隻好等。等到一局結束,彭家長起身,我以為可以談了,其實他隻是尿急,踅進屋角,對著尿桶,響亮地拉泡尿,對我說:“老師呀,現在社會上批林批孔,我家裏隻批建中這小畜生。板子本姓竹,不打書不熟。他這號人,認打;隻管打,打過,我出師傅錢。”話沒講完,那邊催他上牌桌。牌戰繼續,他又頂板凳。

海音遇上麻煩。她事事好勝,對於學生早戀,管得特別嚴,看不得男女同學牽手。一旦發現,嚴懲不貸。偏偏她的班出俊男也出靚女,幹柴烈火,硝煙滾滾。老熊的女兒熊莉,漂亮,豈止招蜂惹蝶,直升飛機也引得動。擒賊擒王,當然拿熊莉開刀。熊莉何等乖巧,表麵上百依百順,背地裏送海音一個外號:修女。海音接到諜報,氣得發抖。

河南出一個“馬振撫公社中學學生自殺事件”,當作文件發下來,全國批判“修正主義教育路線複辟、回潮”,教師又如驚弓之鳥。

風頭火勢上我“頂風作案”,彭建中上課搗亂被我罰站,他扭起脖子不服,竟罵娘。娘哪容侵犯,我又犯下“手不穩”的毛病,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當即給他一巴掌,他捂著臉,哭回家。不等下課,我已向黨支部作檢查。廖書記說:“你呀,什麼時候能冷靜行事?”我正虔誠地接受批評教育,隻見彭建中的父親雷急火急趕來。我想:糟了。廖書記警告我,咬緊牙關,緊閉嘴巴,打不還手,罵不還口。有什麼辦法呢?誰叫我端上教師飯碗?老彭逼過來,喝過酒,醉眼血紅,搶上前,握牢我的手說:“老師呀,你打得好!”又對廖書記說:“玉不琢,不成器;人不打,不知義。批林批孔批老師,還有什麼王法?老師上得神龕子的,批老師就是缺教養。”此一番話聽得廖書記目瞪口呆,反要問:“老彭,你是不是喝多了?”老彭說:“曆來的古訓是‘罵人掉下巴,罵娘打嘴巴’,今晚,我還要他抽自己的嘴巴,臉不現紅,算我教子無方。”送走老彭,鄭老師說:“你算是躲過了一遭。”我如一覺醒來,長久地回味老彭同我握手,那雙手粗糙,白天讓銼刀磨得手掌起繭,晚上讓骨牌磨得手指起繭,但傳送真誠。廖書記說:“息事寧人,莫再出個婁子,哪個都保不了。”

仍是出婁子,這次出在海音身上。她班上的熊莉小姐作風出位,大白天同一位男生在工廠圍牆邊摟抱,互“啃”,讓巡邏的抓到,送到學校,圍觀的不少。鄭老師說:“出了這樣的事,這個班不能評優秀班級。”海音聽罷,牙一咬,當即通知家長。老熊趕到,發現已被眾人目光包圍,隻想早些突圍;給女兒一耳光,拖著就走。海音說:“慢走,事情還沒有講清楚。”老熊說:“讓她回家寫檢查。”海音說:“帶回家莫再送來,一粒老鼠屎攪壞一鍋湯。”熊莉辯白:“我們除了親嘴,什麼也沒做。”一旁有人說:“還做,做大肚子才叫做?”又有人說:“有娘生,沒娘教。”氣得老熊磨牙。過了一禮拜,老熊送女上學。熊莉若無其事,當著眾人麵向男生送媚眼,老熊卻低聲下氣。海音堅持說檢查不深刻,不讓進教室。老熊按捺不住,惡狠狠地問:“收不收?”海音臉冷聲冷:“不能收。”老熊說:“你這號老師,一點無產階級感情也沒有,你知道學生背地裏叫你什麼?修女!”海音氣得臉發白,牙齒縫裏吐出:“無恥!下流!”老熊拉著女兒走了。

第二天一早,學校鬧翻天,大字報欄前人頭打架。十幾張大字報,通欄標題是《且看修女是如何複辟修正主義教育路線》。先定性,說“修女”就是搞修正主義的女人;繼而揭發海音對學生管、卡、壓;再揭露海音私心大發作,結婚時讓家長送禮,送啤酒,送電扇。落款是革命工人熊某。舉校轟動。曾被海音批評過的早戀學生“革命豪情大放送”,大叫大嚷:“修女挨批囉!”

魏兄陰陽怪氣,說:“不是班級管理的模範麼?沒想到好小利。”

蘇老師說:“海音是這號人?她不是事事標榜一身清白?革命工人惹不起,自認倒黴吧。”

路老兄衝我說:“咳咳,師道尊嚴成了師道可憐。”

我說:“你聽過《顛倒歌》嗎?”

他問:“如何唱?”

我告訴他:“出門口,往右走,前麵看到人咬狗,拿起狗來打石頭,反被石頭咬一口。”

哎,想不到海音“被石頭咬一口”。

正議論,海音聞訊趕來,見到大字報,驚得臉走形。就有同熊莉要好的男生罵她,衝她扔石子、泥塊。她先是保持趙一曼、江姐一般的矜持:昂首挺胸、緊握拳頭、怒目圓睜。但突然一塊香蕉皮砸在她臉上,男生大吼:“修女”吃香蕉啊!海音忍受這樣的羞辱,仍釘在那裏,但兩行淚水已淌出。我大吼一聲:“搞什麼鬼!”路老兄也勸阻學生。也可能學生知道我有摔跤的本領,那些調皮搗蛋的家夥對我向來敬畏,於是不再起哄。我們將海音護送回家。

過了一陣,饅頭氣急敗壞,找路老兄同我,說海音痛哭,不想活,家中的電扇、啤酒瓶砸得稀裏嘩啦、乒乒乓乓。饅頭說:“再看到那批大字報,海音會瘋。”路老兄當仁不讓,馬上出麵找熊莉,拿出珍藏的巧克力,喂甜那張嘴。由我出麵,找到同熊莉往來密切的男生,大道理、小道理、歪道理講一籮筐。第二天,熊莉找到我們,說隻要讓她讀書,就撕走大字報。廖書記出麵,將熊莉調換班級,大字報被撕下。

隻幾天,海音憔悴了十歲。廖書記照顧她,安排她管理圖書。她隱退了。每天一早,幽靈一樣閃進圖書室,靜悄悄地開門,然後躲在角落看書;沒人借書,圖書室安靜,蜘蛛結網的聲音也聽得到;未到下班,她早鎖上門,繞開眾人,回家。有時會同饅頭吵架,但逢開吵,必開收音機,讓音樂聲蓋過女一嘴、男一嘴。

眯子——撒嬌——口號

《一代女英》還沒展出,報上就有為少爺吹泡的文章:《為傑出的女皇帝武則天造像》,大談少爺如何被武則天的反潮流精神感動,敢於創作大型國畫。文章肯定由酸棗捉刀。《一代女英》傳得沸沸揚揚,寧哥譏少爺:烏鴉找到了玫瑰花,把自己當作夜鶯誇。

酸棗也夜鶯得很。他仍是“跟風”,南下說他是癩蛤蟆想吃天鵝屁,鋼杆稱他“北門學士”:都沒罵錯。

蝦女間或有信到,她在那邊衣食不愁,那邊的人也不愁衣食,好像隻為“環境汙染”、“保護動物”之類的事操心,同我們太不一樣:吃飽了,撐的。我們操心的事太多。人前說話,大會小會,我們擔心“衛星上天,紅旗落地”,擔心“黨和國家改變顏色”;私下裏,衣、食、住、行處處要操心:原以為吃的、穿的、用的、燒的,憑票證可以保證供應,結果是排長隊,不兌現。物質短缺,精神上卻受翻來覆去的折騰。口號是折騰的添加劑,我們已習慣喊著口號過日子,日子過得扭麻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