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4(2 / 3)

“畫這幅青綠山水的畫家在不?畫的是哪朝山水?一點時代氣息也沒有,能反映中國大地上翻天覆地的變化?畫要改。”

人叢中擠出位畫家,諾諾:“一定改,一定改。”

“《錢江潮》的作者來了嗎?現在的政治形勢是‘反潮流’,你不能逆曆史潮流而動嘛;這幅撤了。”

《錢江潮》的作者就在身邊,目瞪口呆,說:“我是歌頌革命大潮,表現的是‘四海翻騰雲水怒’。”

酸棗說:“是嗎?可以不撤。”他一錘定音,但偏著腦袋想片刻,又說:“添畫一水電站,才有意境。”一旁有人竊笑。但酸棗仍自說自道。看過一幅《日沐韶峰》,酸棗又來勁了:“曆來沒有人畫過韶山雪景,為什麼沒有人敢嚐試?”有人說:“韶山下雪的時候不多,沒人想到畫雪景。”酸棗說:“毛主席詞中有‘看紅裝素裹,分外妖嬈’,將《日沐韶峰》的作者找來,重新立意。”

這位“欽差大臣”指手畫腳了一通,嫌不夠,還要座談,發表高見。

又是皇皇大論:

“文學即‘人學’,隻有山水、花鳥,國畫藝術撐得起來?為什麼不敢畫人物?我們提倡‘厚今薄古’,但古代的並不是不能畫。”

“畫哪個?帝王將相、才子佳人統統畫不得。”有人嘀咕。

“題材多的是。如荊軻刺秦王,突出秦始皇千古一帝的形象,將荊軻處理成跳梁小醜。再有,孔夫子殺少正卯,畫出個少正卯砍頭隻當風吹帽,剝去孔夫子斯文爾雅的偽裝,露出他劊子手的凶相。再有,呂後、武則天這樣的女政治家可以突出嘛,一代女英。這才是厚今薄古。”

酸棗吹泡,少爺聽得抓耳撓腮。

眯子——“四插子”,電工袋—口號—模特

在二輕局繼續幹水電安裝。

現在不比以前,抓整頓,抓勞動紀律,不能散漫。以前,每天的工作時間鬆動。照例,一早單位報到,分配工作,聽鼓下橈。然後一窩蜂嗡到對麵銀苑飲食店早餐。照例是兩個包子一杯茶,直喝到茶葉泛白。看看時辰不早,腰係四插子:插上試電筆、尖嘴鉗、剝線鉗和電工刀;挎上帆布工具袋,上工地。別看白帆布的工具袋已成烏黑,但袋裏乾坤大:去果品公司工地,可以順手牽羊地塞蘋果;去毛巾廠,捎帶幾條毛巾也是小事一樁。四十大元一月,有的要養家糊口,沒有這些零敲碎打的小便宜,日子難熬。弟兄中也有人出事受處分:在百貨公司倉庫裝電表,見到棉織的新款運動衫,難免心貪手癢,拿個一兩套,電工袋塞不下,幹脆兩套都穿上。一身衣服鼓鼓囊囊不說,遇到那天漚熱,臉又紅,汗又淌,門衛能不起疑?攔住盤問,就漏馬腳,逼著當眾脫衣褪褲、寫檢查,然後扣工資,張榜受罰。

早就關照過這批家夥:咬人的不做,犯法的不為。這都不懂?

以前不這樣,文革中一群弟兄激動過,風光過,當家作主過;但運動如刮風,東南西北風輪著攪,我們將紅袖章換成紅胸章,後來又換成毛主席紀念章;等到“一打三反”,老賬新賬一起算,動口不動手的,是陰謀家;打過人的,是“打砸搶急先鋒”;若打了老革命,一定是現行反革命。那年頭號召“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為了捍衛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弟兄們“刀山敢上,火海敢闖”。運動一過,“發雞瘟”,一個個,倒也,倒也。鋼杆說:不教而誅。我說是吃了“蒙汗藥”,寧哥問:誰下的藥?

沒有事業上的進取,堂堂正正的工人又蛻變成小市民,連我也是。略為優越的是,精人自有巧智慧。我每半個月跑一次廣州,倒騰點香煙、舊服裝,日子比他們瀟灑。

弟兄們有時也盼遊行集會,盼有大合唱比賽之類的活動,逢到大型活動,眾人穿上嶄新的工作服,足蹬“白回力”,挺胸昂首。若是“7·16”萬人渡江,更是精神抖擻。一次大型活動是一次“蛇蛻皮”,“蛻皮”時有痛楚,但更有更換新“衣”的興奮點。興奮一過,又是“四插子”,電工袋,往電工袋裏塞東西,都想出人頭地,都在狗苟蠅營。

我成了大忙人。紅兵也找我了解王嬈的情況。

他們家出亂子。龔秘書想續弦,紅兵不依。協商不成功,父子各執其辭。老龔工作忙,家中牆上有塊記事的小黑板,每日留言,紅兵也回複,內容精彩。

父曰:毛主席教導我們:一切行動聽指揮。

子曰:“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第六條:不許調戲婦女!

父曰: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婚姻自由)

子曰:僧是愚氓猶可訓,妖為鬼蜮必成災。(戲子無好人)

父曰:形而上學猖獗,唯心主義橫行。(不要打擊一大片)

子曰:假的就是假的,偽裝應當剝去。(重色輕友的沒有好下場)

紅兵說,一定要堅守陣地,絕不讓這個女人闖入家庭。因此要知己知彼,了解王嬈的情況。君子成人之美,我當然將王嬈說得文君之才,孟母之德。

少爺也找我,借錢。說要買宣紙和筆墨。筆隻認“彭三和”,這家名店才有正宗的羊毫、狼毫和雞狼毫;墨用“榮寶齋”或“一得閣”,說其他的都是臭墨。經酸棗出麵,廠裏給他一個月“創作假”,創作如《毛主席去安源》一類的新國畫。我不信他能畫出什麼玩意兒。走進他家。家裏黑得像防空洞,拉燈後卻成白熾,將個垃圾世界暴露無遺。地上是一團團廢紙。舊畫報、舊廣告攤擺桌上,畫桌上有勾畫的草圖,全是美人頭。這樣的環境,住得下老鼠蟑螂,住不下人;有滿屋墨臭,卻無陽光和清新空氣。他說畫《一代女英》,是從酸棗處獲得靈感,說白了,要拍武則天的馬屁。錢我肯借,二十元。不料這小子既得隴,又望蜀,還要借人。

“動員果子,做《一代女英》的模特兒,行不?”少爺求我。

嘿,也不瞧瞧這副德性,果子冰清玉潔,能接受垃圾世界?

“莫做夢,她不拾破爛?”我說。

“眯兄,我是圖事業上有發展,不理解?”

“你是想當政治扒手。反感。”

“我隻是想以作品作敲門磚,不懂?”

少爺仰臉看我,臉蒼白,讓人同情。隻是,果子絕不會同意。我突然想到王嬈。

“果子太年輕,也無心計,不合角色要求,替你另找一人。”我說。

“當真?作揖作到你懷窩裏,眯兄仗義。”少爺臉上綻諂笑。

“隻是你這狗窩要清理,莫讓人進門捂鼻子,出門嘔一攤。”

少爺當即找掃帚,煞有其事地做衛生。我趕緊出門。

如何對王嬈講?

寧哥——鑽爐膛—鑽褲襠—狂飆一曲—“對著幹”

潘書記調機務段辦公室主任,拉上我,安排我先下洗修車間上半班,半天搞宣傳。

機務段不比模具廠小打小鬧,到此感受到大工業和產業工人:來往機車風馳電掣,再也不像桂叔烏黑的腳趾頭,腳下的這塊地打擺子;見老式的蒸汽機車來回滾,黑咕隆咚,上吐白煙,汽笛起吼。遍地枕木、鐵軌,如鋼鐵和樹木雜交的蜈蚣並排蠕動,有時交叉:蜈蚣也打架。到晚上,熾烈的探照燈下,路軌如數道閃電,直繃繃。月台上有倉庫,擺放很多物資,潘書記說:運往阿爾巴尼亞的,都是好東西。他遞給我一包煙,抽一口,差勁得很。老潘苦笑,說:“這是阿爾巴尼亞最好的煙。國家窮。”

段裏的工人一律身穿鐵路製服,李玉和的扮相,隻少盞紅燈,胖腮幫的不多。老潘囑咐,機務段勞動紀律特嚴,不允許半點馬虎。

洗修車間工作不輕鬆,蒸汽機車頭的龐然大物,送到這裏修檢,每天的工作時間不長,但要鑽爐膛。車間裏,小蘇說:鑽一次爐膛褪一身肉。但我抬眼一看,車間工人小蘇、老馮,個個肥膘不少,仿佛鑽爐膛鑽出一身肥肉。他們鑽,我當然跟著鑽。

工作其實很簡單,火車兩三天出一次車,出車回來,車頭必進洗修車間。未等蒸汽機鍋爐的爐膛冷卻,握鋼鑿和鐵錘跳進爐膛,鑿去爐條間板結的爐渣,保證爐火燒得旺。

老馮問:“你也鑽?”

我說:“想減肥。”

老馮說:“也好,又不是鑽褲襠。”

老馮不懷好意地遞給我一雙翻毛皮鞋,今天本輪到他的班,他把班讓給我。那雙皮鞋沉重不說,鞋裏汗漬漬,擔心有腳氣。又穿上他的工作服,衣服經年不洗,結油垢。跟著小蘇鑽爐膛,摸爐壁,燙得手起殼。小蘇說:“沒帶手套。”我說:“沒想到。”兩人就清爐條,板結的爐渣多,要動鋼鑿。擠在狹窄的爐膛中,我們屁股頂屁股,開始清理。小蘇體積大,我被擠在一邊。熱啊,熱得發燙。一會兒全身汗透,帆布工作服已無幹紗,腳下濕滑,全是汗。爐渣,敲掉一塊又一塊,有時鋼鑿鑿在爐條上,冒火星。太悶熱,人將暈倒,想出去吐吐氣。小蘇說:“幹完再出爐膛,要不,打死你也不想再進來。”有些頭暈,猛抬頭,頭撞爐頂,起的包隻有一個,星星倒見一群,金色。咬緊牙關完成任務。幾十分鍾後,爬出爐膛,感受涼爽。坐在地上大口出氣,地上一攤濕。回到工房,第一要事是脫皮靴,倒出汗水,衝澡。

涼快了,人有虛脫感,小蘇召集班組學習,讀報紙,學習“整頓為綱”。老馮說:“又要搞唯生產力論了。”小蘇讓他閉上臭嘴。學習之後,小蘇忙著洗工作服,老馮在地上畫棋盤,找人下鑽褲襠棋。找不到人,他就獨自下棋,自己鑽自己的褲襠。班組的其他人無所事事,或躺長條凳上,或倚牆坐,眼無神,間或也望蛛網厚如棉絮的天花板。車間規定,不許做其他任何事情,書也不能看,隻能休息。強製休息也是勞動紀律,違紀的隻有老馮,他仍在“鑽褲襠”。挨到吃飯,車間的人個個海量,尤其對肥豬肉感興趣,怪不得個個肥膘不減。

日常生活照舊,上班下班陪果子。佩服果子,她已讀完巴金的《家》、《春》、《秋》,很同情覺新。

果子團裏搶排《狂飆一曲》,從市歌劇團、師大藝術係和工人合唱團借演員,陣營龐大。那天看到吳桐老頭指揮樂隊,他很投入。排練很辛苦,果子感覺胸悶,有時想嘔。那天排練時暈倒,由同團的王嬈扶著回宿舍。終於迎來演出,劇場爆滿,通道上添臨時座位,坐滿了觀眾。算是特別關照,讓我同鋼杆混進劇場,坐在邊幕後。

幕啟時的燈光、鼓聲、音樂讓人感受隆重,感受史詩的莊嚴,台上台下都激動。坐前排的“老革命”擦眼淚,或應節而歌;果子、王嬈唱得滿臉是淚,幸虧抹了定妝粉。演出結束,一起宵夜。果子很興奮,問我:“效果如何?”

鋼杆感歎:“讓人感動。聯係到眼下,國之幹城,數位元戎,竟要受製於一批新貴,感動過後生憤怒。”

我說:“你們是有意同文革新貴對著幹。”

鋼杆扯得遠,說起戲劇《伊索》在玻利維亞演出時,觀看演出的是爭取獨立解放的戰士,全體戰士起立,舉槍高呼:自由!自由!自由!又說起波蘭上演密茨凱維支的劇本《先人祭》,舞台隻是木板搭成的十字架,同觀眾席聯在一起,台上台下表示對新、老沙皇的憤怒。

我說:“民氣不可違。”

鋼杆——簪子、綠火子—裴炎

酸棗布置,找武則天的資料。這些天困在史書中,滾來滾去:天天照麵的是武則天、徐敬業、駱賓王、程務挺、裴炎和來俊臣。

少爺找上門,也要武則天的資料,給他篇駱賓王的《代李敬業傳檄天下文》,他讀不懂,隻好逐字逐句為他解釋。又要其他的,手頭有郭沫若寫的《武則天》,打發他出門。

酸棗難對付,他要研究裴炎。翻閱新舊《唐書》,才知道這個裴炎在武則天時代當過中書令,後來是內史,也就是宰相。為什麼要研究宰相?

酸棗同少爺在為創作《一代女英》做準備。以少爺的畫技和靈氣,能畫出個什麼玩意兒?居然還配備模特,模特就是王嬈。

酸棗拉我看少爺作畫。狗窩幹淨了,大紅絨布遮住各色破舊雜物,屋裏清掃後,牆角弄個花架,擺鮮花,據他說:這樣的環境神仙姐姐也住得——張口就吐酸菜水。

滿牆張貼著武則天的造像,蛾眉、櫻嘴、大耳朵,有些王嬈的影子,但比王嬈嬌媚。有戴鳳冠的,有頂王冕的,峨髻廣袖,誇飾得很。

少爺說:“人物造型如何?”

酸棗語冷:“造型?造孽!滿牆美人頭。”

少爺不滿,嘟噥:“當然是美人頭,不是美人能選進宮?”

酸棗有火氣:“你蠢。又不是叫你畫楊貴妃,畫一代女英,就要突出帝王氣象,莫以為是貂嬋拜月,西子捧心?”

少爺也有難處,就說:“王嬈‘帝王’得起來?”

正說話時,王嬈推門,見到我們在,莞爾一笑。酸棗不懷好意地笑著,繞到王嬈身後,猛地扯她一綹長發,王嬈痛得大叫:“搞什麼鬼!”就在那一瞬,酸棗道歉,說:“老同學,出於作畫需要,要你憤怒,不得已而為之,莫怪,莫怪。”王嬈被酸棗的舉動弄得滿臉通紅,但仍鎮定,說:“早讓我有思想準備,不會叫的。”她尷尬笑過,對我們說:“你們繼續談,我有點事。”

王嬈走了,少爺仍是莫名其妙,我也茫然。

酸棗問少爺:“剛才王嬈的表情如何?”

少爺說:“憤怒。”

酸棗問:“要善於抓型,你抓到了?她眉如何?”

少爺說:“像兩支簪子。”

酸棗說:“那你就畫這兩支簪子。”又問:“眼呢?”

少爺說:“燃綠焰,綠火子燒死人。”

“那你就畫燒死人的綠火子。”酸棗說,“快去找回王嬈,畫簪子,畫綠火子。”

說罷,我們離開少爺畫室。

路上,酸棗不無得意地說:“昨晚讀人物傳記,讀到攝影記者為丘吉爾拍照,奪下他的煙鬥,激怒他,就有了肖像攝影的上乘之作。我也仿其道而行之。”

我聽得雲裏霧裏,也為酸棗捏把汗。他幸虧有節製,若是在王嬈屁股上擰一把,肯定會挨一耳光,那麼少爺看到的不是簪子,也不是綠火子,而是留在酸棗臉上的一首歌:《我愛五指山,我愛萬泉河》。

一路上,酸棗考我:“曆史上的裴炎,應如何看待?”

我說:“新舊《唐書》都說,裴炎有雅量,唐高宗讓他輔佐少主,為了顧全大局,在武則天跟前委曲求全,仍被定為謀反罪,當時有很多人為他說情,但仍被殺了。很委屈,他清貧一世,家中什麼積蓄也沒有。”

酸棗說:“正是,正是,不要說積蓄,連後代也沒有。”

我以為他也看重裴炎的名節,接著說:“裴炎一案,其實是極大的冤案、錯案。”

酸棗說:“大錯。其實,他與徐敬業、駱賓王有過書信往來,駱賓王為他謀反還編造了兒謠:一片火,兩片火,緋衣小兒當殿坐。‘一片火,兩片火’是炎,‘緋衣小兒’是裴。他是積慮深遠,包藏禍心。”

我不懂,為什麼酸棗要同裴炎過不去。

酸棗看重《一代女英》的製作,幾天後,又找少爺。這次,狗窩恢複舊觀狼藉不堪,墨點子甩得到處有。隻是牆上多幾張女皇的造像,插簪子,閃綠火子,比原來的多幾分殺氣。酸棗首肯。

“王嬈呢?”酸棗問。

“被你嚇跑了,再不肯回來。”少爺一肚子怨氣。

“沒關係,照樣畫,突出人物的高大形象就是。”酸棗說。

“沒有模特兒,如何表現人物動態?”少爺叫苦。

酸棗似乎很內行,說:“中國畫以衣服皺褶表現人物動態,又不是要你畫人體,這點本領都沒有?”

少爺不語。酸棗要看畫作的主題構圖,少爺攤開草圖,說起:要表現的是武則天粉碎了徐敬業的政變。畫上,武則天居於中心位置,站在高坡上,揮手指航向;她的身後是歡呼的軍民,徐敬業被褫去衣甲,憤憤不服;駱賓王縮在一個角落,抖瑟瘦弱的身軀。

“嘿嘿,有些意思,無妨更大膽。”酸棗說。

少爺問:“如何大膽?”

酸棗說:“在陰謀者這一方,添畫裴炎,畫出他的老成持重,畫他端起胳膊。”

說了還不算,酸棗還動作示範,端起胳膊。

這不是影射嗎?

少爺看得發懵,聽得發怔。酸棗拍他後腦勺,他才醒過神。

酸棗問:“懂了?這才是創作關鍵。記住,在人物臉上畫些黑斑。”

少爺點頭。他不懂,我懂。

兩天後,我借故離開“向文彬”大批判組。要“身穩”,老子不能賣身投靠。

寧哥——石灰水—肚臍露在褲外頭—“屁荷”

又到中秋。有人得意有人憂。

憂的是我,老潘拉著我看那幾幅裱過的山水畫,天哪,畫幅上,抹過石灰水的地方全是黴斑,好端端的畫被毀了,少爺誤我!沒法,隻得重畫。細一想,怪自己腦殼浸水,沒想到石灰會回潮,潮了當然長黴,吃了暗虧做不得聲。

得意的是少爺,他領到幾十元錢的工作補貼,要請我們吃月餅。請的人不少,有酸棗、眯子、鋼杆同我,還有果子、王嬈。鋼杆借故推辭,酸棗罵他書戇寶,發蠢氣。本來托王嬈請龔秘書,請不動。王嬈說:“上半年工業生產不景氣,市裏頭頭急得蹦跳,沒日沒夜開會。”

酸棗說:“權勢人物正好借故以生產壓革命。”

這晚的賞月地點定在雲麓宮,酸棗說有車接送。省裏為他配備一台吉普。我勸果子坐車,她笑著說,除非你開台火車來。我說:“火車上不得山。”她說:“幹脆,攜手登山。”

月亮露柿子臉,還好,有秋燥,不悶熱。山上看去,月光下,經天地之毫的濃描淡掃,山、江、野、樹,拱的拱,閃的閃,隱的隱,顯的顯;幸虧沒抹石灰水。少爺在石桌上切瓜果,遞月餅,討好女士。果子同王嬈不客氣,遞過什麼吃什麼,吃過要水洗手。山上哪有水?打水要去白鶴泉。酸棗指揮司機開車下山取水,眯子罵:擺臭格。司機開車走了,此時酸棗有興指點江山,大發宏論。

酸棗說:“哈哈,我們今天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隻少個鋼杆,他呀,酸氣逼人,同我過不去,不必同錢過不去呀,還有二十多塊錢寫作津貼費也不來拿。”

笨拙的獵手總從背後放暗箭,我反感,就為鋼杆開脫,說:“他要拜望未來的嶽父。”

“成親的日子定在哪天?定去道喜。”酸棗語轉緩和。

“隻說快了,哪一天還沒定。”我說。

酸棗問果子:“什麼時候喝你們的喜酒?”

“瞎子磨刀,快了。”我代果子回答。

酸棗頗有感慨:“這年頭,招工、討老婆、生崽,樣樣靠朋友撐場麵,朋友情真哪。”

他說完,少爺附和。我隻是聽。

“都看到,少爺處世不容易,要靠山沒靠山;要背景沒背景,年齡二十六七,莫說討老婆,長頭發都拈不起一根,要靠弟兄們扶持。”

滿口江湖腔。少爺跟著諂笑,說:“搭幫眾位弟兄。”

眯子插話:“找老婆不難,先清理狗窩,臭氣熏得王嬈要吐。”

王嬈說:“莫誇張。不過,外麵子要講究,衣著整齊是起碼要求。”

果子補充:“你以為邋遢馬虎才是藝術家派頭?大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