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滿爹說:“隊上的山塘同姓孫的無掛礙,這兩天幹塘,捕了百十斤魚,他是螞蝗聽不得水響,要走兩條最大的魚。”
我問:“上麵不管?”
蝦公說:“管個屁。靠這號人才鎮得住農民。催公糧、發返銷糧、繳稅、抓計生,都由他出麵。”
我說:“實在可惡!”
冬不拉說:“《小二黑結婚》有地痞金旺、興旺兄弟,他就是這號人。”
天晴,墾茶坡。土地板結如銅澆鐵鑄,學生勞動賣力,挖的挖擔的擔。吃飯時,蔬菜供應明顯不足,學生叫苦。基地在山坡上種些菜,也種點土豆;青菜長不大,剛出秧子,就見附近農戶趕來幾十隻雞,啄食得一片狼藉。學生看不過意,趕雞;趕走一群,來更大一群,不止是雞,鴨也趕來,豬也趕來。又啄又撕又拱;莫說春菜,剛出秧的瓜苗都麵臨絕境。
晚上,說起農戶可惡,冬不拉說見怪不怪,問我是不是讀過《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
“經典,哪能不讀?”
冬不拉說:“是了是了,打你的土豪,是‘好得很’,而不是‘糟得很’。”
我說:“我們又不是土豪,奉哪個的指示?”
蝦公說:“姓孫的傳話,粑粑粘飯不粘穀,外來戶莫讓進堂屋。”
任滿爹說:“說是貧下中農還要管學校,誰敢唱反調?”
冬不拉囑咐我,有些事情上要忍氣吞聲。
我氣忍了,聲也吞了,但學生不“忍”不“吞”。
這兩天,下點雨,“春菜如馬草”,雞鴨糟蹋過的菜地上有起色,菜又瘋長,雖不粗壯,卻也成株。又有人吆雞趕鴨;雞鴨是扁毛畜牲,吃得忘形,哪體恤種菜的辛苦,眼看又是枝凋葉敗。南征衝著為頭的雄雞給一彈弓,學生一陣歡呼:好身手,雄雞耷著腦袋,嘎叫一聲,倒了。就有農婦哇哇大哭。跟著,嗡出一群人,姓孫的為頭。鋤頭、扁擔打上門。我算是鎮定,將學生關在房內。
姓孫的口口聲聲要揪出迫害貧下中農的罪魁禍首。
我問:“迫害了哪位貧下中農?”
姓孫的說:“打死雞,就是同貧下中農過不去。”
我說:“損壞蔬菜,是同革命師生過不去。”
姓孫的惡狠狠,揪住我的前胸,揚拳要打。他認錯對象,我有摔跤的“瞟學”功夫,絕非手無縛雞之力。我輕鬆接過他的右手,身體向後退去,腳下一騙腿,手一使勁,倒矣,倒矣。我喝道:“不怕死的隻管上!”我身後,群情激憤,南征帶頭,摸起鋤頭、扁擔、丁字鎬衝出門外,擺開陣勢,說:“哪個敢上?”
又有喊聲:“學生打死人不抵命!”
農民被鎮住了,姓孫的體麵掃地,惡狠狠地說:“地皮子沒踩得熟,就跟貧下中農作對,有你們的好看。”
事情沒有完,冬不拉跑回學校報信。當晚,布置關窗閉戶,碗口粗的木杠頂門。女生中有人嚇得哭,男生逞勇敢,備有鋤頭、扁擔。我情知捅了馬蜂窩,收斂氣焰,要求學生不要過激,熬過這一夜就是勝利。
天黑了,任滿爹敲開窗子對我們說:“要鬧大場合,一會人來。”
蝦公也說:“傳話了,不來的不發返銷糧。”
那夜,幾乎是讀秒,九點多,腳步聲劈劈啪啪,外麵有人吼叫:“交出打人凶手!”又是文革架勢。跟著捶門打戶,窗外火把熾亮。我安定軍心,說:“要找的是我,我出麵,你們不要動。”
幾個女生哭號:“絕不讓老師出去!”
本就好勇鬥狠的南征一群說:“手裏有家夥不吃虧,一齊衝!”
有的摸鋤頭,有的掄鎬。
我不得不考慮後果,止住他們,隻是讓頂住門。
就聽到乒乒乓乓的打砸聲,叫罵聲。姓孫的聲音最響,點名道姓:“那個鬼老師是縮頭烏龜。有種的出來!”罵罵咧咧的聲音延續了一陣,窗外,人影晃動,火把照見,任滿爹同蝦公也在人群中。叫罵一個多鍾頭,人終於走散。
第二天一早,推開門,慘不忍睹。遍地斷磚、瓦礫;工棚其他房間的門扇、門架子都被撬走。工具室的所有工具,包括尿桶,蕩然無存。廚房的一切廚具統統搬家;米、油和做菜的半袋子土豆都沒有了——大掃蕩!
學生要吃飯,隻好從任滿爹那兒借米借菜。米借來,熬稀飯;菜也借到手,失物:就是那半袋子土豆。
上午,廖書記、路老兄和饅頭趕到,提著魚、肉,帶著酒。
饅頭說:“婁子捅大了。”
路老兄說:“惹不起的。貧下中農是‘小姐少奶奶的牙床上,也可以踏上去滾一滾’,上有明詔大號,你奈得何?”
廖書記說:“解決問題要緊。”
請來任滿爹幫廚,剖魚煮肉,讓饅頭帶學生回學校。
學農基地又恢複平靜,熱鬧的隻有兩桌食客。姓孫的還有他的一群弟兄,大搖大擺赴席,公社來位副書記。
見人要發煙。路老兄席上逞海量,灌倒好幾個。
廖書記說:“我們的方針不變,緊密依靠當地貧下中農建設學農基地。”
姓孫的說:“這才像話。”
廖書記又說:“希望今後繼續支持我們的工作。”
姓孫的又說:“小事一樁,小事一樁。”
廖書記指使我表示姿態,上前敬酒,我想到姓孫的流氓行為,想到他的仗勢欺人,想到基地被哄搶的物資,心裏十二分抵抗。哪知姓孫的搶了主動,他跌跌撞撞,端起杯子挨到跟前,一把摟住我,說:“從今以後我們是兄弟,一口幹!”我隻得喝,比馬尿下肚還難受。
席散了,廖書記說:“你是聾子不怕雷,什麼世道?你反省反省。”
我反省:姓孫的作威作福,靠什麼支撐?依靠他個人的勢力?恐怕不是,他必須借助“貧下中農”這張皮。“貧下中農”雖是符號意識,但這張皮很有號召力。說遠些,“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時百花殺”,有這一說,“我花”就可以“殺百花”;“打開大門迎闖王,闖王來時不納糧”,有這一說就“開大門”,國家當年稅收就泡湯。“貧下中農管學校,誰敢唱反調”,就這一句,讓鋤頭、扁擔、尿桶掃蕩一空。還要說“好得很”。
符號啊,口號啊,都近乎宗教的讖語或禪語,讀讖誦禪可以不假思索,還可以得些好處:或精神上的補償,或物質上的收獲,何樂而不為?借助它,讓姓孫的可以胡作非為,哪怕是任滿爹也可以撈走半口袋土豆。但是,在這個符號意識之下的個體有過自己的思索和良知嗎?任滿爹和蝦公都反感姓孫的作為,甚至為我們通風報信,作為個體時他們是有良知的。但一到作為群體出現,披上一張皮,他們的良知被“綁架”,助桀為虐。唉,多少人在泥淖中打滾呀!
回到學校寫了一份情況說明,一份檢查。我又栽了。這次栽的原因不是口不穩,而是手不穩。誰讓我會摔跤。班主任讓魏兄接手,課也由他上。說要安排我去市裏編寫教學參考資料。滿子說:“更好,你是因禍得福,我也省心些。”這樣的“你我”稱呼,給我暗示,挑明了同我的關係。
海音見到我,笑著說:“有功夫,看不出。”她臉色明顯轉好,她告訴我,同饅頭快結婚了。我歎氣,她臉轉悲沉,但馬上裝出笑臉說:“饅頭人好,最困難時給我支持。”我懂得她的意思,總之,他同寧哥沒戲了。鮮花插在“饅頭”上,饅頭做夢咯咯笑。
眯子——兩首詩—火雞的國度
龔秘書同王嬈接上頭,好像還火熱。
果子同寧哥好上了,理所當然。朋友中,寧哥沉得住氣,有內膽。老娘知道果子同寧哥的事,嘴囉嗦,說寧哥的家聲不好。我回她:“我家就好?國民黨高幹。”噎得她說不出話。過兩天她又說:“一個小工人,有什麼出息?”我又回她:“將帥必起於步卒,懂個屁。”她要發火,我早走人。
果子算是找對人了。什麼南下,去一邊吧,本領沒有,牛皮烘烘。不過,這次居然背出最近流行的兩首詩。一首批評郭沫若:郭老從柳退,不及柳宗元。名曰共產黨,崇拜孔二先。還一首批評外交部:大事不討論,小事天天送。此調不改正,勢必出修正。他抄給我,四十個字抄了二十分鍾,字抄得如叫化子站隊——鬆鬆垮垮被我譏為“狗爪體”。我用十分鍾背個滾瓜爛熟。嘿,還想追果子,什麼素質?兩首詩要給寧哥同鋼杆看。這年頭,清談成風。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已成定規。如同寧哥說話,來不得下三路,必須顯點政治頭腦;同鋼杆,說著說著,就會談起文、史、哲。同他們交談過,總有收獲。回到江湖朋友中,口水泛泛,浮得起軍艦,不愁眾人不服。這也算是“為了打鬼,借助鍾馗”。
蝦妹崇洋媚外,說起香港,說起英國美國,口水多過茶。她已在香港補習英語,說要去美國發展。說美國有貓王,有披頭士,音樂好得上了天。貓王?莫非唱起來學貓嚎春,歌會動聽?說起美國,值得一提的是二戰中的麥克阿瑟和巴頓。好像美國國歌是《星條旗之歌》。對了,尼克鬆訪華時還演奏過另一首美國歌:《堆裏的火雞》。美國人大概對火雞情有獨鍾,過聖誕節什麼好東西不吃,獨吃火雞。火雞食袋子紅得難看。哎,美國還有什麼?對了,蝦妹送我的電動剃須刀好用,美國製造。
又去一次廣州,也想補習英文。蝦妹說,她去了美國後,讓我去。在那邊,不懂英文,洗盤子都不夠格。廣州依然那樣,補習學校找不到,不能空手回來,帶幾條“555”的香煙,倒賣出去,賺回火車票。我已告別了臨時押運員與豬“三同”的時代。
寧哥——左右為難—慢板
同果子上街不敢牽手,一前一後,保持兩米以上的距離。
湘江邊有座昭山,山上樹木蔥蘢,有空廟,冷僻,少有人去。想登昭山,果子很高興。
上得昭山,邊走邊談。先談起《狂飆一曲》的排練,果子哼起:秋收起義振三湘,紅旗飄飄上井岡……
我伴著哼。果子放開喉嚨唱。我說:“演出會一炮打響。”
她問為什麼。
“曆來哀師必勝。是不?”
“能不能淺白些?”
我說:“老革命受壓,民心不服。不懂?”
她說:“我們也受壓,排幾次,禁幾次。仍排。”
我說:“所以我同情你,愛上了你。”
她折枝蒿杆,邊抽我,邊說:“我才不要你的同情。”
又斜眼看我,說:“我看你像個政客。”
我說:“我可是小小老百姓。”
她說:“大大野心家!”
說罷,她拔腿朝山上跑,甩下一路笑聲。
在山頂,找個地方坐下,兩人挨得近。我摟著她,說:“我像野心家嗎?幾年來,我對你有過野心?”果子說:“誰叫你反應遲鈍。”她撒嬌地揪我耳朵。我閃開。她逼問:“你說,為什麼對我沒有野心?”
我說:“你是當紅的演員,追你的隊伍排得長,達官有,貴人也有,我算老幾?”
果子要撕我的嘴,說:“你得了便宜還賣乖,當我是什麼人?”
她說到自己的委屈:有次演出後請吃飯,警備司令部的一位官員喝多了,兩手扶著椅背,乜斜著眼,衝她說:“跳一個!”她不肯。對方說:“你不就是跳給人看的嗎?隻看你跳舞,又不看你其他什麼。”氣得當時掉眼淚。也有的姐妹懦弱,長得好看些,硬被上級安排做了某貴人的老婆。
“是嗎?”我問。
“怎麼不是?扮柯湘的女演員多漂亮,要她同抓文化的於某某結婚。”她說。
“於某也是搞音樂的,難道不配?”我反問。
“你蠢。沒有感情的婚姻算個什麼?”她說。
我想到恩格斯的話,說道:“變相的賣淫。”
她同意。眼睛期待地望著我。我們熱吻。但想到她對我的信任,不能造次,優美的樂曲開頭總是慢板,即使小有高潮,也不能拉斷琴弦,我依從慢板的節奏……
我們並坐山頂,看湘江水脈悠長,兩岸山如微波,一波推一波,湧向嶽麓山腳。農田如棋盤格子,竹叢掩映零星的瓦屋,也見水塘,綠玉般的數處。人間煙火,兒女私情。我們重又相依相偎。隻是到得山下,又要一前一後,距離不少於兩米。
北京表弟來信,抄錄流傳的詩:勸君少罵秦始皇,焚坑事業要商量。祖龍雖死秦猶在,孔學名高實秕糠。百代都行秦政法,“十批”不是好文章。熟讀唐人《封建論》,莫從子厚返文王。
表弟加注,“十批”指郭老的《十批判書》,《封建論》是柳宗元的文章。又說,“批林”必“批孔”。又是什麼風向?猜到,信是舅舅讓表弟寫的。
鋼杆——火焙魚和紅燒肉—秩序
我也在操辦四十八條腿,眯子說有現成的,他同蝦妹不準備在長沙結婚,以前做好的家具同剩餘的木料都給我,省心多了。
已在市裏教材編寫組工作兩個月,廖書記又變卦,催我回校重新教書,還要接替魏兄,繼續當班主任。
魏兄從我手中接過班級後,工作積極,又會跟風,天天組織學生批判孔老二。學生問孔老二是誰,他就回答,上大人孔乙己;又說孔子家裏有很多奴隸,講排場,吃食挑剔,不吃火焙魚,除了切成四方塊的紅燒肉,其他肉是不動筷子的。吃飯揀座位,不是席位的正中,不坐。
這樣的課,開始能吊起學生的饞蟲;後來,“少正卯”讀成“少正柳”,學生指出讀錯了,馬上改口,讀成“少正印”,學生哄堂大笑。這以後,沒人再聽“少正印”之類的語文課。
這個學期,數理化教學已升溫。饅頭雖然說話有些語無倫次,但教學有一套,學生感興趣。路老兄的物理課更精彩,連南征也豎起耳朵聽。隻有魏兄不識趣,經常犧牲正課開批判會,或寫批判文章。他不知道,風向已轉,那次市裏組織統考,魏兄帶的班成績墊底。開家長會時“萬炮震金門”,有的家長說不換老師要上告,更有人說:告什麼告,糊他一批大字報。急得廖書記臨陣易帥,又把我要回來。
“前度劉郎今又來”。
重返講台,我受到熱烈歡迎,南征帶頭,手巴掌拍爛。也許學生的知識的確貧乏,上課時像群黃雀子張著嘴,等我灌食。感動之餘,我精心備課。先糾正火焙魚和紅燒肉的錯案,《孔子世家》原文是“魚餒,肉敗,割不正,不食。席不正,不坐”。意思是不吃腐敗變質的魚肉,也不吃不依肉的紋理切割的肉。古人吃飯時席地而坐,坐席位置擺不正,他不入座。這樣一講,有憑有據,學生的思維算是從火焙魚同紅燒肉中解放出來。接下來,我略作發揮,談到孔子的方正為人和正統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