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生就問:“為什麼要批孔?”
我回答:“孔子代表正統。”
學生又問:“什麼是正統?”
我說:“穩定的秩序是正統。”
學生再問:“為什麼穩定的秩序要不得?”
我說:“秩序穩定了,文革中鬧得凶的幾個人什麼官職也撈不到,當然要唱反調。”
我突然警醒,馬上收回講話,敷衍地說:“曆史總在動蕩中發展前進,總要打破舊秩序。”
我算是自圓其說了。哎,口穩,難哪!
重返讀書生涯。先將《孔子世家》讀過幾遍,後來讀柳宗元的《封建論》。我的閱讀牢牢地釘在“線裝書”上。
寧哥——“橫向切割”和“縱向切割”—孔老二—石灰水鋪底子
鋼杆有些話值得思考,他說過,我們的思維已擺不脫“左”、“右”的符號運作。
組織模具廠工人看電影,看“十大”召開的新聞紀錄片。
“十大”仍在強調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繼續,繼續,如何繼續?還不是個烏托邦?除了階級鬥爭又來個路線鬥爭,極左極右、名左實右、形左實右,哪個分得清?
鑒別階級應以占有生產資料為依據,但現在哪有名副其實的私有製生產資料,我們隻提國有財產、國有財產的主控權。野心家想當國家主席。
而區分路線呢?看什麼?看足跡?看軌跡?難道不能條條道路通羅馬?真有一條先驗的絕對真理的路?想不通。那麼,依“階級鬥爭”作橫向切割;或依“路線鬥爭”作縱向切割,是唯物論嗎?而一到隨心所欲,任意切割,辯證法就成了“變戲法”。
果子對這些不理解也不願聽。我笑話她:“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她罵我是孔老二。哈哈,孔老二成了打倒對象,又是符號運作。毛主席詞中有“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他也說過“學學孔夫子的‘每事問’”,說話時是“尊孔”還是“反孔”?若又是“一分為二”,那依什麼來分?不又是變戲法?
模具廠的政治學習照常不斷,現在的學習內容是“批林批孔”,有零星的大字報,攻擊哪個就說哪個是孔老二的孝子賢孫。
羅少爺費盡移山心力,招工到南星造紙廠,化漿工。跟酸棗當過幾天學徒。上班後原以為有時間練畫,哪知道上下班路上占去兩個多鍾頭,成天疲於奔命,繪畫早丟一邊。
幾天前他被潑一身大糞。
他所在的造紙廠排出的汙水流入附近菜田,影響收成。菜農戶找廠長,廠長推三阻四。這天又排汙,汙水浸壞剛育下的黃芽白秧子。菜農戶一聲吆喝,找廠長算賬,一清早,挑起糞桶,打起橫幅,衝向廠門口,橫幅上寫:不學稼,不學圃,禍害菜農惡老虎;林禿子,孔夫子,要你今天聞臭屎。
落款是“貧下中農樊遲戰鬥隊”。
廠長找羅少爺保駕護航,兩人剛走到廠門口,迎麵幾瓢大糞潑來,羅少爺護主心切,被潑個從頭到腳一身惡臭。事後,羅少爺門背後吊頸——自寬自解,說:肥足,說不定個子還有長。
想不到菜農戶中出能人,居然知道“樊遲學稼”。
那天,架子進城找少爺買化肥,少爺想請架子吃飯,無奈錢包不爭氣,找我。正遇上我作畫,他饞得流涎,歎氣,說我真是好福氣;再歎氣,說畫人物不如畫山水。看到我為畫幅著色,就說起他爹作畫時,有時用石灰水鋪底子,晾幹後再著色,效果好。又問我要走幾支筆,一卷宣紙。
吃飯時,問架子:“農村搞不搞‘批林批孔’”?
架子說:“搞,搞得早。農村早將欄裏的肉豬叫作‘孔夫子’。”
我問:“為什麼?”
架子回答:“豬啃潲。”
大概“啃”、“孔”音同,似乎農民對孔夫子大不敬。
我又問:“孔夫子是什麼人?曉得?”
架子說:“當然曉得。以前神龕上供的‘天地君親師’,‘師’就是孔夫子,初一十五要上香。”
孔夫子能享受香火,看來對他尊敬得很。
我想,農民對孔夫子哪有個什麼固定的認識,尊也由人,賤也由人,硬要在農村也搞“批孔”的群眾運動,不又是“運動群眾”?
“批孔”,背後有文章。
眯子——文吊吊—文廟
遇到少爺,請他吃寒菌麵,一塊錢一碗。少爺連聲說“幸福”,麵湯也嘬得幹淨。他叫苦,父親病重,早已斷了對他的接濟。他自己一月工資隻能吃三十碗麵;扳著指頭計算:工資三十大元,買飯票十五元,公交車月票四元,香煙三元一條,一月要三條,又去了九元,剩下的零花錢隻有二元。雖說長住家中,但總有人情南北,不知如何應付,更不用說今後討老婆、生崽。現在低頭走路,隻盼從地上撿個錢荷包。我陪著歎氣。歎兩聲,我問他,獎金如何?少爺轉憂為喜,說出“護駕”有功,獎勵五元。就說起被潑大糞一事。
好笑,菜農戶“批林批孔”見行動,羅少爺肥效大增。
轉念一想,我對於孔夫子,知曉些什麼呢?弟兄們說起孔夫子,沒幾句好話。嘲笑趕時麾的土包子,就罵“土不土,洋不洋;孔夫子,穿西裝”。嘲笑書呆子,就說是“孔夫子的卵——文吊吊的”。至於對孔夫子的其他知識,我懂得的實在稀少。對了,好像孔夫子說過“苛政猛於虎”;還有“兩小兒辨日”,又是笑話孔夫子的。
批孔,與我何幹。
蝦妹已到美國,說吃得不錯,隻是辣椒菜少。住得一般,但不用花錢買家具和電器,起得早,沿街能撿到合用的家具和電器。娘的,撿些運到中國來,再賣出去,不也是一筆生意?前封信中提到國內“批孔”,她說在美國華人社會很敬重孔夫子,唐人街上建有文廟,供奉的就是孔夫子。我也記起,長沙也有文廟,有地名就叫文廟坪。為什麼有人會敬重孔夫子呢?搞不清。
跟人學英語,從來沒有這樣努力過,以後的生存需要。少爺說我洋屁放得響。
鋼杆——喜事—喜聯
那次統考後,教學受到重視,廖書記經常聽課,參加備課,了解情況。
路老兄依然瀟灑,讓人哭笑不得,逢考試,學生緊張,他撫慰,說考試就像結婚當晚入洞房,過一陣子就好了。學生問:“入洞房怎麼了?”路老兄說:“到時候就知道。”廖書記說:“對學生怎麼能這樣講?”路老兄說:“超前教育。”
魏兄的課仍是一塌糊塗,學生意見大。“短兵相接”的成語解釋成矮子兵拚肉搏,學生哄堂大笑,隨堂聽課的廖書記臉上掛不住,幹脆安排他上政治課,他原來任教班級的語文課由海音接手。魏兄憤憤。自此,他認真讀點書。他向蘇老師借書讀。蘇老師正為《石壕吏》的公開課犯愁,手頭正好有《杜詩詮釋》,隨手將書推給他,讓他讀杜詩。魏兄就“三吏”、“三別”,一直讀到“錦官城外柏森森”……
饅頭也憤憤,就要同海音辦喜事了,海音卻一頭撲在工作上。新房布置、婚禮安排,統統由他打理。饅頭一腔怨氣泄向魏兄:他要是課上得好些,何至於讓她接手?
海音課上得不錯,班主任工作做得好。她帶班的經驗歸結為一個字:嚴。學得好的坐前排,學得差的坐後排,由她陪著上每一堂課。抓到早戀的女生,逼寫檢查,一次不深刻,二次、三次。鄭老師誇海音工作公而忘私。老廖因為拆散過她同魏兄的關係,有愧疚感;見她工作出色,刮目相看,說不久讓她轉正。
饅頭同海音婚禮在即,但準備工作還沒有全麵鋪開,饅頭著急。路老兄說:“最好是旅行結婚,步行串連,四個餅子一壺水,走出長沙市算完成任務。”眾人搖頭。其實,路老兄臉冷腸子熱,已讓妹妹從香港寄來兩段高級衣料,為新人各添禮服。這年頭也隻有他有這樣的能耐。
糖果難買,我當仁不讓,委托眯子,從廣州帶回十多斤水果糖,問題解決。
隻是新房……“安得廣廈千萬間”。我們當時都住集體宿舍,大統間。怎麼辦?老廖開恩,安排泥水匠,從大統間中隔出十幾平方,算是有房了。隻是隔房不隔音,跺腳的聲音都聽到。泥水匠沒有做完的事情我們做:第一,鋪水泥地,從操場跳高、跳遠用的沙坑中偷沙,收買基建辦保管員,討兩包水泥,和泥沙,將地鋪得平展。第二,裱房頂。原房頂隻釘篾席,經常落灰塵,還落老鼠,夠恐怖,天上隻能掉林妹妹,絕不能掉老鼠,不論是死是活。“批林批孔”運動轟轟烈烈,最大的好處是寫大字報的白報紙保證供應,白報紙裱房頂,整潔美觀。第三,擺設家具。饅頭沒有四十八條腿,隻能舊家具將就,五鬥櫃斷條腿,墊上磚頭;要遮醜,櫃前擺盆花。最後一項是張掛喜聯。魏兄大度,說喜聯由他包下來。
圍繞喜聯,魏兄絞盡腦汁,最後仍找“槍手”。蘇老師催他還書,他帶上《杜詩詮釋》找蘇老師。蘇老師說:“你就不能從杜詩中找對偶句?”魏兄就翻得書頁子如風車輪子,終於找到一聯,高高興興。又央蘇老師賜以翰墨。對聯寫好,等到晾幹墨跡,已到了成親當晚。
成親選在晚上。新郎新娘穿上路老兄為他們準備的禮服:蘿卜洗泥一身新。來賓多,門外,單車停一大片。老遠,看到來輛三輪車,來賓是海音班上學生的家長,送來一箱啤酒,說是試飲;一台一尺口徑的電扇,說是試用。饅頭收下禮品,忙於招待來賓吃糖、抽煙。家長姓熊,自來熟,忙著給電扇裝插頭,工具自帶。老熊從工具袋裏掏出幾包極好的香煙,“中華牌”,順手丟給我一包。正要道謝,突然看到寧哥、果子同眯子、王嬈都來了,他們將一對花瓶送到海音手上。海音牽著王嬈和果子的手,猛然間掉眼淚,大顆大顆。一旁的饅頭莫名其妙,海音支使他去拿香煙。王嬈攏住海音雙肩,說:“大喜的日子,高興些,別人看到不好。”海音點頭,兩人進房嘀咕。
魏兄此時才將喜聯送到,就張掛。他老婆小韋放下單車,幫著刷糨糊。喜聯貼好:
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
路老兄讀得哈哈大笑;我覺得不倫不類。鄭老師、蘇老師的議論中不乏諧謔:
知道是蘇老師的手筆,路老兄嘲笑她:“怎麼會是您老人家寫的?有意淫傾向。”
鄭老師皺眉:“太露骨,學生看到影響不好。”
蘇老師有口難辯,急得臉發紅,說:“又不是我作的,小魏要我寫一聯,隻得由他。”
原工宣隊的李師傅直率發落:“生兒育女,不就是這回事。32111鑽井隊今晚要建奇功。”
我的天,居然說得這麼直白,不愧是工人階級,心直口快。
蘇老師還在懺悔,路老兄開解她:“不用大驚小怪,孔夫子都說‘食色,性也’。”
饅頭出門看到喜聯,本以為他會付之一笑,哪知他眼一瞪,恨恨地自語:“蓬門,蓬門。”就要撕,路老兄同我攔住他。海音聽說是蘇老師的手筆,也驚詫:“怎麼會是她?”這時老廖來了,婚禮開始:
先是書記發言,從“十大”勝利召開講到“批林批孔”;然後新郎、新娘講話,表示要在“批林批孔”運動中為人民立新功;再由新娘新郎握手,表示並肩前進。留聲機子裏放《大海航行靠舵手》,我們搶糖果,搶香煙。
婚禮未散,門外小韋同魏兄大鬧,其實不是鬧,是小韋指著魏兄鼻子罵:“你們這些孔老二的孝子賢孫,欺工人階級沒文化,寫出這樣的句子,讓我們出洋相,就要批倒批臭!”
她說的是“你們”,一竹篙掃倒一船人。
魏兄上前捂嘴,小韋不服,硬要撕下喜聯;魏兄按住她,她回手一響耳光,兩人扭成一團。路老兄見勢不妙,搬出老廖,虧得領導一聲吼,這才風收雷斂。
寧哥、果子同眯子急著回家。眯子悄聲對我說:“我的單車鈴蓋被偷了,晦氣。亂成這樣,我看呀,這樁婚姻到不得頭。”
糖搶光了,煙搶光了,新郎新娘表情木然地送眾人離場。隻有李師傅說句話,才挑起眾人笑聲:“32111鑽井隊定要發揮戰鬥力!”
哎,又是性的暗示,真是成也由它,敗也由它。
寧哥——試婚
王嬈說,海音命苦。她那天在路上遇到海音,在個僻靜處,說了老半天。海音邊說邊哭,王嬈陪著流眼淚。王嬈告訴果子,果子馬上約會我,說要結婚。我同意,但要寫信征求舅舅的意見,我的親人隻有他了。北京的回信一等半個月,果子又急著找我,忸怩半天,定要我同去歌舞團的單身宿舍。
宿舍房間狹窄,但潔淨,有鮮花。挑花窗簾,果子自己鉤的。有個小書架,插架之書有巴金的《家》《春》《秋》。地板擦得幹幹淨淨。她換上拖鞋,要我也換,哪有多餘的鞋?果子笑著,打開提包,說:“這不是?”一雙新拖鞋。隻好換鞋。坐下,果子坐到我腿上,挨著我,臉滾燙,撫著我的臉說:“我要試婚。”邊說,邊解紐扣。我毫無思想準備,隻覺得臉發燙,問她:“你怎麼了?”已見她從毛衣中褪出身軀,粉色荷花一般的胸脯,還有稚嫩的一雙荷蕾,我暈眩了。嘴唇哆嗦之餘,我還是那句話:“你怎麼了?”果子哭了,摟著我,咬我的肩肉,說:“我怕同海音一樣。”我追問:“海音怎麼了?”果子突然撫向我腿間,我衝動。她癡笑著說:“你同海音的老公不一樣。”我頓時明白,不禁想到海音那張苦臉。果子仍摟緊我,狂吻我的臉額我的胡茬我的喉結,說:“你是我的男人,我的真男人!”我的眼前仍頑強地出現海音的影子。果子不再執拗,依著我,套上毛衣,仍說:“知道你追求完美,我也能熬。新婚夜,我將完美的一切交給你。”我安慰她,等收到舅舅回信,就成婚。我並不欣賞我的鎮靜,而是感歎海音的命運。
年底,有幾十元的年終獎,為果子買件挑花襯衫。
建妹子這幾個月遲到多,老潘秉公行事,扣發她的年終獎,她反目,說是走資派對工人的管、卡、壓,要反擊右傾翻案風。劉哥說:一屋人,做戲給人看。又說:再要反擊這個風那個風,年終獎又要泡湯。又罵:總有人吃不得飽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