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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3

鋼杆——“右神經敏感綜合症”—曆史這個“小姑娘”

給滿子寄信。寄去一個大問號,回我一個感歎號。我知道,事情成了。很平靜,沒有波折,水到渠成。但以後說不定。我父親是摘帽右派,她是紅五類,她家能認同?

十多年前,父親被打成右派。幸虧他是童工出身,高考政審時網開一麵,我才被師範大學錄取。後來一到政治運動,父親如驚弓之鳥,一家人也患上“右神經敏感綜合症”,見到“右”字就發怵。這一陣“批林整風”,一會說林彪是極左,一會說是極右,一會形“左”實右,一會名左實右,“左”字上有時用引號,有時又不用;真是“六六六六算不清”。

我發現,不止是我,思想意識已離不開“左”、“右”的符號運作。但“左”和“右”並不能表示方向感。背北向南時,西麵是右,東麵是左;若是站在南半球,背南向北,豈不東麵是右,西麵是左?“左”若表示前進,恐怕也未必,馬雅可夫斯基寫過《向左進行曲》,我想,老是“向左”,轉一大圈不是又回到原點?列寧批評左傾機會主義者時,不是說他們是“進一步,退兩步”?辯證法也說“螺旋式前進”,又怎麼理解?

突然悟到,我們的思想不應在或“左”或“右”的符號運作中打滾。符號運作隻是話語權力者的專利。運作哪,運動哪,讓我們走起同邊路,扭起大秧歌:鏘鏘,嘁鏘嘁;左左,右左右……

老吳鼓勵我寫作,寫什麼?曆史劇?圍繞馬王堆西漢女屍去編造?馬上找資料,找出個“長沙國”:劉邦即位兩個月封了第一代長沙王吳芮,後來封了第二代長沙王吳臣。吳臣的親舅舅英布公元前195年謀反,他謀反時,吳臣大義滅親,讓人殺英布於番陽。馬王堆出土的女屍是長沙國丞相利蒼之妻。

我在腦海中編織利蒼同他老婆的故事:要有英雄,更要有奴隸;寫陰謀,也要寫愛情。曆史啊曆史,這個“小姑娘”暫且任我打扮:

……馬在荒野上跑,揚起一路煙塵,馬上的壯士神色凝重,他是英布的特使,要給長沙王傳遞起事的消息。城門開,馬蹄敲得麻石路麵咯咯響,巡街的軍士上前盤問,劍光一閃,早被刺倒。月光下,迎麵來的油車車簾拉開,一位麵目姣好的貴婦人看到眼前發生的事情,她的車暗隨其後,緊跟壯士,來到長沙王府邸。王戶門開,有人舉起燈籠照看壯士,貴夫人看到一張英俊的臉,暗歎:美哉,壯哉……

貴夫人無疑是利蒼年輕的太太,利蒼奉朝廷密令,監視長沙王吳臣的一切舉動。以下的劇情發展應當是……對了,老吳說過:利蒼的老婆叫辛追。

……長沙王舉棋不定,一麵敷衍壯士,一麵醇酒美人,試圖用美色巴結壯士,以延緩時日,靜觀其變。壯士憤而無奈,每日縱馬河邊,長籲短歎。辛追夫人也踏春河邊,在繡球花叢中徜徉。當壯士和她眸子相對時,兩人如同觸電般,亂了方寸……

狗屁,一點曆史感也沒有,才子佳人、鴛鴦蝴蝶。劇本怎麼能這樣編?應將壯士設計成奴隸,而辛追也應是苦出身。再有,英布搞分裂,壯士怎麼能處在搞分裂的陣營?應寫他的覺醒。

……壯士飲馬河邊,辛追扮作村姑采野菜,以接近她。而後從野菜起興,兩人談到災荒,談到英布等奴隸主貴族對人民的盤剝,以啟發壯士的覺悟。壯士憤而以劍同辛追劃臂盟誓,定要粉碎奴隸主的複辟陰謀……

有點像了,主題一定要緊扣階級鬥爭和路線鬥爭。最好能寫到英布怎樣暗害劉邦,噴火器,四零火箭筒?又想錯了。對了,可以用弓弩,射出火矢,妄想讓劉邦陷身火海。辛追同壯士以血肉之軀捍衛了劉邦——更是狗屁!牛胯裏扯到馬胯裏。總不能讓曆史這個“小姑娘”“未婚先孕”吧。

唉,這年頭搞創作,難哪!

眯子——“甩手療法”—《樟樹嶺》

長沙人好“一陣風”。早幾年說生吞魚膽大補,最好是草魚膽,草魚漲價,眾人捏著鼻子吞魚膽,苦得喉嚨發癢,想咳嗽,咳不出。後來說注射雄雞血能延年益壽,最好是白雄雞,眾人又哄抬雄雞物價;等到有條壯實漢子提隻大白雞,橫過馬路去診所抽雞血,讓汽車撞得斷了氣,雞血沒抽成,地上一攤人血,鋼杆見到,感歎“昔為壽民,今為殤子”。此事大概有警戒意義,以後“雞血療法”叫停。跟著“飲水療法”、“紅茶菌療法”,各領風騷大半年。近來時興“甩手療法”,說是對心髒病、高血壓、關節炎等有奇效。清早,沿江大道,或烈士陵園的林蔭道旁,男男女女,老人居多,一齊聳脖子擺手,邊念口訣:“頭宜隨,心宜空,不想老婆想老公。”——一群提線木偶。我娘不聽勸,跟著練兩個月,多次夢見我死去的爹,隻是血壓降不下。後來蝦妹從香港購了兩盒“脈通”,服過,有效。娘就認同了我同蝦妹的親事。

鋼杆在發他的瀏陽大夢。搞創作,不比走鋼絲更難?

龔秘書看上了王嬈,向我了解過她的情況。

那天,難得果子在家,還有王嬈,三個人談起文藝界的一些事情。

王嬈說:“省話劇團以秋收起義為背景,排個《樟樹嶺》,排了幾年,審了不知多少次,仍是‘難產’。”

我問:“為什麼?”

王嬈說:“初審時說隻有階級鬥爭,沒有反映路線鬥爭;馬上改劇本,硬是橫生枝節,編出點路線鬥爭。”

“複審呢?”我問。

“複審時說沒有突出的女主角,啟發劇組:《紅色娘子軍》有吳清華,《杜鵑山》有柯湘,《龍江頌》有江水英;劇組隻好又添加女主角的戲份。再審時又提出問題,群眾的戲份不足;又增加群眾場麵。再,演員的服裝太破舊,是自然主義;改!使用的道具太實物化;改!布景太陰暗;改!改過一次又一次,臨到要彩排,某領導到場,說當時扔手榴彈是躲在戰壕裏,怎麼能隨隨便便甩出去?於是又製作扔手榴彈的‘修正版’。改來改去,改得不知是個什麼東西,以為可以拍板,仍是不行。”

“要如何?”我問。

“宣傳部要再審查:主要人物是不是有影射某人?某人路線上是不是一貫正確?盲目歌功頌德,出了問題哪個負責?最後決定:暫時放下來,以後再說。”王嬈說。

又說:“當年演‘紅小鬼’的演員十八歲,嫩相;到現在,已結婚嫁人,隻演得‘紅娘子’;要再等,演個‘紅老鬼’還差不多。”

果子說:“嬈姐,你還嫩相,趕緊找個人嫁出算了。”

王嬈說:“別提我,老得滿臉甲骨文。”

我沒吭聲,沒說出龔秘書對她有意。其實她並不老,而且風韻、談吐也不俗。

歌舞團排演《狂飆一曲》,以井岡山鬥爭為主題的大型歌舞。果子仍是主角。她說有些胃疼,卻不想請假。一來不想聞醫院的消毒水味,也怕讓人搶走角色。又讓我給寧哥送票看演出。不是送過一次嗎?她說:這次更精彩。

寧哥——北京—映山紅

表弟從北京來,在長沙玩了幾天,他當上學徒工,就等上班。談起舅舅的生活,談起北京,表弟的話滔滔不絕。

他說:“老頭子一成不變,隻讀馬列和‘兩報一刊’。按級別可以配車,但上班堅持擠公交車。有時間就關在書房啃馬列。明年退休,也不懂為自己爭取點什麼。”

我問:“你的前途不過問?”

他說:“當然問。經常問起學馬列,讓讀原著。《資本論》四大本,讓一頁頁啃。”

我說:“你的工作,他不管?”

他說:“媽媽一通大鬧,才找人安排,街道安排我去煉銅廠當學徒。”

他滿肚子怨氣,我轉過話題,問起舅媽,表弟說她身體不好。

帶表弟去水陸洲,看嶽麓書院,登嶽麓山。嶽麓書院正在施工,髹漆廊柱,粉刷房屋。原來的“禮、義、廉、恥”四個大字重新裝上護欄。

邊登山,邊說起北京的形勢。

嶽麓山上沒有“霜葉紅於二月花”的氣象,春上,楓葉隻有新綠和油綠,即使有幾片黃的,也黃得不熱烈。比不得滿山的紅杜鵑。在山上遇到果子同王嬈,說有新節目,要體驗生活。其實遊山玩水,體驗什麼狗屁生活?

潘書記找我,抽調我再去廠部搞宣傳。繪製表格,畫宣傳畫,並且組織排練節目,合唱《山丹丹開花紅豔豔》。

鐵路局要來廠裏檢查綠化,急壞潘書記。模具廠圍牆內突聳幾排車間,早幾年種下的樹患“小兒麻痹症”,現在還不及人高,隻有牆邊的野草發黃發綠,草又不是樹,綠個什麼化?老潘突發奇想,幹脆,在幾麵牆上畫些青綠山水,至少能賞心悅目。我關在屋裏,在宣紙上起草山水,準備將草圖放大,上牆。難得的筆墨瀟灑,眼前是黃山、嶽麓山的輪廓,筆下大寫意,枯筆寫峰,焦筆寫藤,潑墨寫蔭,淡墨寫雲,兩三天就是一幅。那邊,布置粉刷牆壁,白粉牆上,依九宮格畫線。到時候在牆上放大畫稿,就成一片綠色世界。老潘雙手讚成,囑咐,畫稿要留下,裝裱後送到他辦公室。

鐵路局抓整頓,這兩個月模具廠生產有起色,表格上紅箭頭上揚,工人每月多五塊獎金。老潘在鐵路局得表揚,高興得很,表彰會上表示要繼續“抓革命,促生產,兩副重擔一肩挑”。如何“抓革命”,唱歌就是革命,唱革命老歌。每周工廠有兩次政治學習,總是讀報紙和學社論,眾人煩躁,莫如唱歌興致高。眾人就“一道道山來一道道水”,“一杆杆紅旗一杆杆槍”。

好事成雙,書記家的“草袋子”同建妹子結婚,這次不止“四十八條腿”,老潘給兒子訂購西式家具,什麼都有。模具廠各車間在湊份子,忙著“給三爺拜壽”。劉哥犯愁:又送禮金,兩袋奶粉錢哪。結婚那天,眾人大唱大喊,“篡改”革命歌詞。

先是司儀唱:一道道的菜來一缽缽的飯,咱們味精水隻當是三鮮湯。一瓶瓶的白酒一盒盒的煙,咱們工廠繼續發大獎。隨著菜一碗一碗地端出,香蔥辣蒜葷油水,眾人吃到興致高,跟著吼:熱騰騰的扣肉,嘿嘿嘿嘿喲,擺上桌,嘿嘿嘿嘿喲快把那喜酒端給親人喝,伊兒呀麼來喲樂嗬嗬。

老潘與民同樂,眾人難得開心,開心過後,取笑劉哥“廣積糧”:劉哥逢赴宴,定要提個鋁質的豬腰子型飯盒,趁酒席未散,搶著將鄰桌的剩菜和油水倒進“豬腰子”,已成例規。

又有“內詳”信,這次寄的是紅杜鵑花,還鮮潤。

眯子送票來,隻有一張,座次靠前,還是正中的。就去劇院看演出。眯子說,龔秘書也來了,他看上了王嬈。這次果子同王嬈幾個跳的是《狂飆一曲》中的一幕——“映山紅”。映山紅就是紅杜鵑花,怪不得那天她們去嶽麓山體驗生活。眼前,紅衫紅褲,紅巾紅旗。我沒有過多考慮哪些是“映山紅”的隱喻義,隻知道“紅色”是革命的符號,“紅色娘子軍”絕不能改為黃色娘子軍;“紅色根據地”更不能更改為綠色根據地,即使那地方山清水碧。

突然,樂聲大作,果子一人在台上獨舞,見她如騰起的火苗,又像搖曳在天的火流星。狂野,如精靈般。她又旋轉,轉成個舞混天綾的哪吒。舞畢亮相的一瞬,我發現,她的目光釘在我身上。我猜到:“內詳”是她!

謝幕時總是奏《大海航行靠舵手》,總有領導上台握手。龔秘書由眯子作陪去見王嬈。我擠出人群,想靜下心:說突然吧,並不突然,初中同學到現在,特別是這兩年,每封信中的幹花都是暗示;說不突然吧,她瞞得如鐵桶般,我又有過同海音的恩恩怨怨。——直到今天。“站住!”有人叫。我回頭。是果子,跑步過來氣喘籲籲。“公交車收班了,你送我。”她似乎若無其事。我們默默地穿大街走小巷,路燈光拉長我倆的身影,她穿風衣,飄逸,影子在飄舞;我仍是工作服,篤定,像座塔。她越來越靠近我,快到她家,她突然問:“想好了?”

我仍有保留,她是名噪一城的舞蹈演員,我隻是個小工人,匹配?

我說:“我會將想法告訴你哥哥。”

“你就不能麵對我?轉彎抹角,像個男子漢?”她有怒意。

我說:“你能喜歡我?”

“不喜歡能給你寄那麼多信?你蠢!”

我反問:“你認定了?”

她說:“認了,絕不反悔!”

說罷,她提醒我,鞋帶鬆了。就在我彎腰係鞋的一瞬,她摟住我,在臉上咬了一口。我不知應去感受痛,還是感受激動;她咯咯笑,手一揚,說:“就是要讓你痛!”她飛快進家門。

鋼杆——“陳勝”—符號、口號—金旺、興旺—“好得很”

同寧哥討論過劇本,他說風險大。寫劉邦同英布的鬥爭,容易“攪粥”,臉譜化,劇情太簡單,是活報劇,隻能哄小學生;想有感染力,必須寫人物複雜的心理活動,寫陰謀,這就有辮子抓:劉邦影射誰?英布是不是暗指林彪?某個細節上的不周密,都有飛來橫禍。提醒我,《海瑞罷官》就是實例。

“看看田漢寫《謝瑤環》,孟超寫《李慧娘》,兩人被整得五癆七傷。戲子隻想自己做戲,容得你編戲?”寧哥說得鄭重其事。

“手癢。想試。”我抱屈。

搞不成創作隻得沉下來,教書。又有派遣,帶學生學農基地勞動,又見冬不拉。

學農基地已具規模:兩排工棚是宿舍、工具室,也是廚房。冬不拉在工棚壘磚頭、搭門板、鋪稻草,就有了他的床,他很滿意這處棲身之所。夜晚,點馬燈,生起地爐子,瓦壺煮水沏茶,喝茶聊天。當晚工棚來客人,是附近農民任滿爹,還有個叫蝦公的中年農民,每晚都來工棚“坐爛板凳”。

春上,雨水多,出外,兩腳泥濘。下雨天窩在宿舍,讓學生學文化。基地占據“草帽頂”的位置,山下是小學校,有三四個女老師,都年輕。從“草帽頂”的臨時宿舍看小學,什麼都一目了然。我正為學生朗讀詩歌,靠窗坐的男生嗤嗤笑,屢禁不止。我來到窗邊,看到很不堪的一幕:廚房裏,一條漢子摟位女老師,褪她的褲。女人並不掙紮,而是嘻嘻哈哈。我隻好喝令學生:“關窗!”臨時宿舍有窗無玻璃,仍有學生探頭探腦。我又命令:“全體閉眼!”學生們裝模作樣閉上眼睛,但山下放蕩的、殺雞宰鴨般的笑聲、叫聲仍然響亮。沒法閉耳。我隻好臨時改變主意,詩,不讀了,改唱歌。就唱《延安頌》,唱《黃河大合唱》,以為爾雅正聲能鎮住鄭聲淫調。

當晚,說起此事,冬不拉說:“漢子是大隊民兵營長,姓孫,經常來小學校‘過手癮’。他有權打人捆人,是一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