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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2

鋼杆——“劉項原來不讀書”—講耶穌

有號召,要讀書。學校圖書館購回《史記》,借來,從《五帝本紀》開讀,長進不少。《過焚書坑》詩中說“劉項原來不讀書”,恐怕不對。項羽要學“萬人敵”,兵書讀得好。猜想,劉邦也讀書,要不,能唱“大風歌”?書讀不好,唱的可能是“大糞歌”。

老吳來了。他是學生家長,在博物館工作,“摘帽”右派。他臉顯浮腫,身著邊角發毛的中山裝,解放鞋;抽切絲煙,煙絲像幹馬糞。他話多,故事多:講盜墓,講文物鑒定,很吸引人。

他邀我參觀“西漢女屍”,從馬王堆出土,已運到博物館。長沙人傾城而出,圖個先睹為快。其實,絕不新鮮,有恐怖感,我記起惠特曼《草葉集》中的詩句:我憎惡一切屍體,我熱愛一切生命。看過,吃不下飯,老吳無礙,兩碗麵加四個糖油粑粑,一掃而空。吃過,掏出裝切絲煙的鐵盒,卷“喇叭筒”,抽得火苗子紅亮,又開講:覆蓋在女屍身上的帛畫叫“非衣”,招魂用的。畫上有天間的扶桑樹、玉兔和蟾蜍;中有雙龍貫璧;墓主“老太太”接受傭人跪拜;下端是站在鼇魚背上的赤膊大漢。畫是複製品。

問他搞過哪方麵的研究。他說以前研究太平天國,後來不搞了。

我問為什麼。

他說:“農民起義不允許講半點不是。”其實,洪秀全是廣東花縣的落第秀才,算不得農民。

我問:“廣東人為什麼要跑到廣西金田去起義?”

他說:“廣東人,特別是沿海一帶,生活過得去,見的世麵多,哪個承認洪秀全的‘天父天兄’?隻有去廣西。金田的炭夫子窮得沒褲穿,加上沒出過遠門,所以心甘情願聽他講耶穌。”

又說起金田起義後,隊伍往北開拔,老父老母、婆娘幼女,統統隨隊。不走不行,留下的都會祭刀。所以號稱幾十萬人的隊伍,真能作戰的隻有幾萬人。定都天京後,要保證戰鬥力。男女夫妻,天天晚上守在一起,難免圖快活,快活之後戰鬥力被削減。於是規定,夫妻各歸“男營”和“女營”,不到規定的時候不能圖快活。

而老吳在58年反右複查時,正是因為講了上述一番話,栽得不輕,倒黴到現在。

眯子帶建妹子也來博物館看熱鬧。好不容易擠到“女屍”跟前,建妹子嚇得閉眼睛。眯子說:“是國寶。”建妹子罵:“你是活寶。”眯子回罵:“草寶,一點也不懂曆史。”建妹子說:“再也不理你這曆史文物。”

罵過,鬧過,兩人又當著我的麵,摟在一起,饞我。

寧哥——“此去泉台招舊部”—天都峰

總有些事情出乎意外,全國上下都在傳,福建蒲田的李慶霖鬥膽給毛主席寫信,說下鄉知青生活困難,“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毛主席讀信掉淚。當即回信,還寄三百元。大概中國人“叫天”、“叫地”成習慣,屈原叫出《離騷》,以後,眾人遇上艱難就叫,總以為命運好歹是上天安排,自己卻無能為力。這次李慶霖的叫聲感動了毛主席,他就得了三百元。我建議羅少爺也喊天,說不定招工有著落。

看電影。全市電影院都上映聯合國第二十六屆會議,我們見識了喬冠華一行五人,談笑風生步入“藍色的玻璃缸”般的聯合國大樓。

電影院還上映陳老總的追悼會。陳老總患直腸癌去世,直來直去一輩子,直到蓋棺論定。早幾年陳老總在銀幕上出現,他答記者問。談到帝、修、反對中國的挑釁時,他摘下墨鏡,大手一揮,用四川話說道:“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間未到。時間一到,一切都報!”話如江濤洶湧,衝夔門,越岷山,痛快呀!還有,在“二月逆流”中他拍案而起,幾個“秀才”哪有他的氣度。

舅舅敬仰陳老總,來信中抄下陳老總《梅嶺三章》:“此去泉台招舊部,旌旗十萬斬閻羅。”他到陰間仍是一條好漢。準備抄送鋼杆。

同酸棗不期而遇,他頭發如刺蝟,仍是白眼望人,銳氣不減,大嚷“氏族門閥地主勢力依舊,進軍凡爾賽已成泡影”。他已將自己當作巴黎公社戰士,也儼然是格瓦拉。

眯子還是不務正業,同建妹子時熱時冷,熱時熱得蒸籠裏坐,冷時冷得寒冰上臥。四十八條腿不知湊齊了沒有。

省歌舞團演出《紅路》,果子扮衛生員,王嬈也在舞台上跳,但不是主角。舞台上果子出眾,舉手投足,處處顯情致,同平時的大大咧咧完全不同。怪不得南下拚命追求她。南下的老頭子已解除隔離反省,等著離休。

“內詳”信件仍是每月一封,這次是幾朵映山紅。

我猜,“內詳”極可能是“小甫”,剪不斷,理還亂……

當年,兩家常走動,“老甫”熱情,她在我麵前也無拘束。後來她組織同學排練舞蹈“咚咚喹”。“咚咚喹”是土家族青年吹的短笛子,吹笛子談情說愛,跳起舞眉目傳情。我厭惡這樣的舞蹈,她借故取消排練。我們都喜歡《外國民歌二百首》,在一起時,就哼:馬車從天上下來,把我帶回我的家鄉。向約旦河那邊我望去,把我帶回我的家鄉。有一群天使下來迎接我,把我帶回我的家鄉……

天使沒遇上,卻遇上魔域般的噩夢。

文革開始,停課鬧革命,大學夢泡湯,卻有夢幻般的大串連,坐火車不要錢。我們興高采烈,準備先北京,後黃山。在北京,把她帶到團中央大院,本想讓她知道我有個了不起的舅舅,哪曉得,正遇上“黑鬼”遊街示眾,舅舅被造反派押著,剃了陰陽頭。我又急又羞,幾乎要哭。她捏著我的手,說:“這年頭,蘿卜芋頭一鍋熬,莫想不開。”同舅舅擦身而過時,舅舅輕聲說:“走遠些,快走!”舅舅在一片刺耳的“打倒”聲中被人推走;她拉著我,一口氣走出很遠。

……從北方往回走,耳朵裏仍是“打倒”聲。

火車、輪船、汽車,武漢——貴池——黃山。哪怕到了山下,那片“打倒”聲仍在耳邊嗡。那時,心裏亂,想罵人,腳下觸著石頭,一腳踢出老遠,踢過,腳背淤青。她說:“你想發泄。”沒理會她。

記得上天都峰時,有砍柴的農民說:“上不得的,‘鯽魚背’每年摔死人。”

她問我:“上嗎?”

我賭氣地說:“非上不可!摔死也好!”

她將頭發塞入黃軍帽,一咬牙說:“上就上!”

她走前,我腳疼,落在後麵。扶著鐵鏈過“鯽魚背”,她回頭看我,我說:“看什麼看,走你自己的。”其實我擔心她有閃失,有意落在後麵。登上峰頂,隻有我們兩個,聽到彼此喘氣;看到尖尖簇簇的大小山峰,像高低不平的棋盤上擺幾十顆跳棋子。再看山下,人如螞蟻,屋如火柴匣。耳邊息了“打倒”聲,我仍想發泄,衝著山下大罵:“媽媽的——”哪知有回應,峰也嗡,崗也嗡:媽的——媽的——再看眼前,雲也翻,霧也褪,一絲絲,一縷縷,仿佛將我的怨憤吸入絮樣的雲氣中,而後化解。

她衝著我笑,問:“罵夠了?”

我說:“好受些。”

她又問:“如果我從‘鯽魚背’掉下去,會如何?”

我說:“會成仙。”

她說:“我是問你會如何。”

我說:“我也會成仙。”

說過,我臉紅。她瞪大眼睛說怕冷,靠近我,我緊緊摟著她,兩張臉貼一起,涼涼的,有汗……

幾年過去了。

眯子——“鬧藥”—猴子屁股

結婚,腦殼昏。

要湊足“四十八條腿”,事事麻煩。建妹子逼我去九江灣柴炭門市部,揀木材。從山一般高的柴堆中揀出像樣的材料,困難何其多,虧得老子“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揀好,送去木材廠“帶鋸”車間,加工成方方正正的木料,手續繁多。

又同寧哥古峰山區走一遭,有收獲。羅少爺出麵,幾斤豆豉幾筒麵,外加兩瓶老酒,買通鄉幹部“架子”,將蓋倉庫的木料勻給我一點,做衣櫃的木料有著落。寧哥的住戶桂叔,搭梯子從屋梁上搬出兩段圓木送我,那本是他的棺木材料。千恩萬謝,做床的木料有著落。桂叔高興;多喝幾盅,話多。說起今年搞點“責任承包”,插秧時不用密植,省工省時,禾苗長得壯實。而架子氣悶,育秧不經心,誤了農時,插秧誤了季節,穀芽子粑粑倒有得吃。羅少爺又在發夢,想活動架子,弄個工農兵學員的指標,他想報考藝術院校。

油漆家具需要“蟲膠漆片”,廣州才有貨,南下答應代買,廣州軍區有他的朋友。他又神氣起來,他那台接近報廢的摩托車,經過改裝,到處闖蕩。隻是車不爭氣,一邊開一邊放黑屁,三天一小修,五天一大修,我送它一個牌號:“鬧藥”;並提醒果子:“他的車上路,遲早出事,千萬別坐。”果子白我一眼,說:“坐他的車?開台‘紅旗’轎車來還差不多。”南下追果子仍是沒戲。南下討好我,借給我幾本內部發行的書,書轉借給寧哥同鋼杆。

王姨老病發作,不到四十去世,龔秘書手足無措,開追悼會那天,很多事由我打點,紅兵除了哭,就會鬧,定要龔秘書下保證:不找後老婆。做得到?

鋼杆——“內部發行”—做戲的虛無黨

寧哥找我。

五月晴天,瀏陽河水黃濁過,已清澄。河邊的草坪生茸綠。陽光烘烤著,攤手攤腳躺在草坪上。有幾叢繡球花,粉白淡紫,從花葉間嗡出幾隻黃蜂,細腰大肚子,不擾它們不蜇人。難得有這樣的安閑。

寧哥說起推薦工農兵學員,鐵路局給模具廠一個指標。我勸他爭取。他說已是二選一,競爭對手是原書記的兒子潘某。

我問:“潘某如何?”

寧哥說:“‘草袋子’。因式分解的七種方法背了七天,還是‘一桶漆’。”

我說:“怎麼推薦他?”

寧哥說:“現在,‘推薦’都是做戲,表決時眾人一窩蜂地巴結領導。”

“沒有人主持公道?”

“公道?劉哥同我關係如何?建妹子同我關係如何?表決時都一邊倒。”

“能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