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假正經,裝得像。”
“兒子這麼大了,還偷人。”
“怪不得要重新起用她做校長,肯定同局裏的頭頭有一腿。”
“肮髒哪,不揭不知道,一揭嚇一跳。”
回到家中,媽媽躺在床上,絕食幾天,她已瘦成一把殼。一邊照料媽媽,一邊也想去她家探問。媽媽撐起身子,說:“不許去!去了不要再回來。”
我突然懂事了,再也沒有同她聯係。
事隔幾年,前天卻見到“老甫”。她暈倒在附二醫院門口。旁邊有人議論,說:“有六十了吧,也來賣血,想錢用?”也有人說:“不是等著錢用,何至於到這一步。”我細看,簡直不敢相信,倒地的真是她。隻幾年時光,她似乎蛻去秀麗、端莊,臉上結蜘蛛網,宛如顆老核桃。她臉色烏青,有人說她剛從血庫走出,估計抽了不下500cc。我二話不說,扶起她,送到急診室。搶救要預付一筆錢,我身上有二十多塊錢,全墊上。輸過液,她蘇醒過來,認出我,嘴唇抖動,卻說不出話。我料到她已脫險,說聲“您保重”,走出醫院。實在不願再續噩夢。
我仍是想見海音。
“一衣帶水”怎麼解釋?要請教鋼杆。中日邦交已正常化。
鋼杆——“諧音雙關”—《觸讋說趙太後》
魏兄的尷尬事沒完沒了。要結婚的前幾天,魏兄未來的嶽父大人改玩“吊環”:上吊。魏兄解釋,說是冤案,誤將小韋的爹劃成曆史反革命,氣不過,才尋短見。同事一場,我們同去吊唁。剛進門,小韋的娘迎上來擦眼淚,說:“搭幫你們,搭幫你們,我老公死得好慘喲。”我們木然。魏兄馬上解釋,是感謝你們探望。
結婚推遲。
不久過中秋,魏兄捧著一個紙盒,愁眉苦臉。紙盒是怒氣衝衝的小韋送來的。打開紙盒,很平常,擺著四個包子。路老兄說:“好事,請吃包子,見者有份。”抓包子咬,咬一口大呼上當:包子餡是幾段黃褐的稻草。怎麼回事?我反應快,立即悟到是“諧音雙關”,對魏兄說:“嘲笑你呢。”
“怎麼怎麼?”魏兄仍不覺悟。
我說:“過中秋,你給嶽母大人送禮沒有?給你提個醒,罵你‘是個草包’。”
眾人恍然大悟。
滿子還書給我,我問:“過節,有沒有人給你家送禮?”
她笑,說:“等你。”
此話當真?
海音臉色難看。她家的麻煩層出不窮。貨車衝上人行道,撞斷他父親一條腿,車奪路逃了。她父親被送進醫院。海音一月拿三十多塊錢代課費,要支撐一家,又要支付醫藥費,艱難。聽女老師們說,她們母女賣過血。饅頭主動接近她,我看饅頭有希望。
課堂上,南征故態複萌,得意起來腳蹺到桌上。批評他,就衝著我若無其事地吹口哨。非“修理”不可。
講授《觸讋說趙太後》:……太後曰:有複言令長安君為質者,老婦必唾其麵。
他在下麵嚷:“不懂。”
我說:“‘唾其麵’,是將口水吐到人的臉上。”
他叫:“隨地吐痰,要不得。”
學生哄笑。
我捺住性子,接著講。講到“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時,借題發揮,痛罵某些高幹子弟,同樣是“位尊而無功,奉厚而無勞,一旦山陵崩長安君何以自托於趙……”繼而提醒:切不可拿父母親的屁股當臉大。羞得南征臉上紅一陣,白一陣。
書難教,學生以前沒有接觸過文言文,知識脫節,生搬硬套。學《曹劌論戰》,學過就套用。“忠之屬也”文中的意思是“屬於忠於職守一類的事情”,出牆報時學生寫詩:“解放軍戰士握鋼槍,忠之屬也為人民。”看到,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學生在古代和現代糾纏不清的泥淖中打滾,我在傳道、授業和解惑糾纏不清的泥淖中打滾。又將滾到73年。
寧哥——重續“娃娃親”?
四分錢郵票,信寄到廣益中學,地址也是“內詳”。幾天後有回信:同意見麵。
那天,有細雨。她來了,身影單瘦,如一支蘆葦杆。唉,她思想什麼?我又在思想什麼?同她重敘舊情?重續“娃娃親”?如果這樣,在地下的媽媽能讚同?
我們走到江邊。湘江邊一溜長堤,有間空貨倉,可避風雨。我們走進貨倉,都不言語。
好一陣,我說:“幾年了,你如何?”
她說:“就這樣。你知道的,我代課。”
我問:“還拉琴?”
她說:“不了。上課用風琴。”
並不如我想象,見麵會盡情傾吐。她緊抿著嘴,不看我一眼,在眺望江麵。江麵水枯,有船過,半張風帆。風涼水冷。
又過一陣,我問:“你爸爸媽媽呢?還好?”
她冷冰冰地說:“感謝你救了我媽媽,醫藥費我還你。其他的事莫提,好不?”
能說什麼?我如陷進泥水齊腰深的葦塘,找不到一條硬路。
又過一陣,我問:“還記得黃山,天都峰?”
“記得,現在更想去。”她答得爽快。
“為什麼?”
“想從峰上跳下去,一了百了。”
“不能這樣。”
“為什麼不能?你知道我過的什麼日子?”
“日子艱難,不是熬過來了?”
“你熬過來,我還不知熬多久。我一家對不起你們,這是報應,你有理由看險。行了嗎?”
“看險”即幸災樂禍,她身上發生了什麼?我會幸災樂禍?必須問個明白。
“發生什麼事?告訴我。”我說。
“有必要嗎?你是我什麼人?什麼也不是。當初,你家出事時,我想去天都峰,半路被攔回來,為什麼而去,你應當猜得到。而現在,什麼都遲了。”她突然號哭,看得見淚水一串串。
我告訴她:“我去黃山找過你,沒找到,知道嗎?”
“為什麼回來後不找我?如果那時找到我,會同你遠走高飛。現在,什麼都遲了。”
我靠近她,想攏住她,說:“海音,還不遲。現在找到你,我們重新開始。”
她堅決推開我,說:“遲了。我已登記結婚。我家對不起你,我已贖罪。”
“贖罪”?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我想對自己說:人這支蘆葦呀,折斷了也在思考。她找的什麼人呢?我突然想到那些“內詳”信。
我說:“你的信,每一封我都收到。”
她詫異,問:“什麼信?什麼時候給你寄過信?”
我告訴她,每月一封,信中沒寫字,隻有幹花。
她說:“絕不是我。去找給你寄信的人吧。”
說罷,她將一卷鈔票塞到我手中,搶出貨倉,消失在煙雨中。
“感謝你救了我母親!”她丟下一句話。
這晚失眠。她找的是誰呢?對她會好嗎?還有,給我寄幹花的是誰?
眯子——“橢圓形”—臨時押運員
這個年過得不算晦氣。
建妹子要結婚了,對象是工農兵學員,模具廠潘書記的兒子,據說是個“草袋子”,是大學生。大學就不出“草袋子”?說起學員填履曆表,那才是有趣。“政治麵貌”一欄,有的填“濃眉大眼”,有的填“橢圓形”。“橢”字不會寫,寫個“隨”字,看看不像,劃掉,改寫“鴨蛋形”,覺得又不是,幹脆畫個圈,上麵大,下麵小,像顆瓜籽。“社會關係”一欄更莫名其妙:“階級鬥爭複雜,辦事不能在社會上找關係。”念念不忘階級鬥爭哪。
東方不亮西方亮,跑了建妹子,蝦妹找上門。從她身上才知道什麼叫性感,什麼叫女人。
她帶我去她的房間,香水味衝鼻子。她生旺爐子,說房間太熱,要換衣,換就換,我背過臉,等候桃花運來臨,果真奇跡出現。當我轉過臉,看到她穿著大紅的睡袍,有意無意地從睡袍下露出一截白腿,連襪子也沒穿呀。我嫌香水味太濃,她竟說,是不是懷疑她有狐臭,一邊說,一邊大大方方褪出衣袖,露一截光胳膊,讓我聞她腋下,隻見一片黑漆。她在對麵坐下,若無其事地蹺起光腿塗腳趾,腳尖如嵌石榴籽。我忍不住,於是,於是……她要我攤開被子。真蠢,突然提起光腦殼。她說,要是早認識我,光腦殼什麼也沾不到。一邊說話,一邊親我胸膛……我感受到女人肉體的溫軟。女人哪!
她家有錢,這幾天,她父母從香港到了廣州,說要見我。她早去了廣州。我著急:買火車票,“硬臥”十五元,往返三十多元。到了廣州得住得吃,再有,手頭總得有活泛錢。可是,最近銀根緊縮。向寧哥借幾十元,那晚玩一晚牌,輸光。找鋼杆,鋼杆在學農基地值保衛班。果子知道我賭輸了,不借錢倒罷,反說“活該”。
虧得朋友想辦法,為我在外貿局爭取個臨時押運員的差使。押什麼?押運牲豬。豬押赴廣州挨刀,之前要好食好料地供養,一天喂三四次。說白了,押運員就是飼養員。說好:一來節省火車票,另外,每天有十五元的補貼。但有四天行程。我的天,整整四天,與幾十頭豬同一節車廂,白天喂豬潲,晚上聽此起彼伏的豬鼾,遭活罪。朋友說:一天十五元哪,你一個月工資才四十元。人窮誌短,隻得如此。
好歹車到廣州,水籠頭下衝洗個多小時,肥皂用去半塊,身上還有豬臊;一咬牙,買瓶香水,從頭淋到腳,淋過衝水。等到那天見到蝦妹的老父老母,老人家捂著鼻子說:內地的香水太張揚。還好,蝦妹父母見我高高大大,人物過得去;再有,知道我同她生米煮成熟飯,不依也得依。陪她父母親吃飯,聽他們說起炒股、炒樓花,說起賭馬,說起首屆香港小姐選美,好像那邊是個花花世界。給我幾百港幣作見麵禮,論起同人民幣的比值,幾百也就百多塊錢,但好歹也上百。回長沙又有牛皮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