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眾運動,運動群眾。幾個人有自我判斷能力?”
推薦入學也是“內部發行”,晦氣,談輕鬆的。我們談起蘇聯文學作品。
寧哥說:“蘇聯人為斯大林時代塗脂抹粉,但技法巧妙,先迎合人們的感情,再作誤導,將人們感情引入盲目的拜物教。”
“拜物教”,新鮮。我說:“不懂。”
寧哥說:“我們也在拜呀,我們信的是‘太陽教’。”
他說得露骨,但深刻,幸好說話時隻有我同他。
談起中國現階段的文學作品,幾乎啞口無言。有什麼呢?《牛田洋》?那叫小說?《豔陽天》、《金光大道》?算是能迎合人們的感情。主人公“高大全”,典型的“紅太陽教”教徒。好的電影、戲劇全被江青給“槍斃”了,不由得想罵。
寧哥說:“婊子無情,戲子無義。戲子的本行是做戲。做戲的虛無黨。”
他問起我的婚戀,我告訴他,有些影子。問他,他不答。半晌,向我打聽海音的情況,我正要詳細介紹,他說不必,隻是問問而已。
這個學期教高中,教材中有毛主席詩詞,也有文言文,好發揮。我記得冬不拉說過:教師是“渡船老倌”。迎一批,送一批。我當起渡船老倌。渡船老倌有兩片槳,我有兩張嘴巴皮,嘴巴皮傳經播道,啟發學生培養自我判斷能力。
我講毛主席詩詞,從他汪洋恣肆的詞風,上溯屈原、李白。從屈原的披發敞衽,行吟澤畔,說到“眾人皆醉我獨醒”。又從李白的出川赴長安,說起他“天子呼來不上船”,再說他以“可憐飛燕倚新妝”諷楊貴妃,然後說到他的“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呀呀,這兩位大師級的人物貴在堅持自我判斷能力。
南征吃一塹長一智,上高中後開始讀書。他問:“杜甫如何?”
我又說起杜甫,“三吏”,“三別”,“羌村三首”,又說起“茅屋為秋風所破歌”:一個可憐兮兮的老頭子,但憂國憂民,苦吟苦誦。南征捧出郭沫若的《李白與杜甫》,問:“這本書如何?”我反問:“你以為如何?”“書中說,杜甫是地主階級,住的房子冬暖夏涼。”我答他:“屁話!一間破茅屋,能暖和?”南征又問:“為什麼罵孩子為盜賊?”我反問:“你做錯事,大人如何罵?”一堂哄笑:有的說罵“化生子”,有的說罵“鬼崽子”。
南征不說。我走到他跟前說:“問你!”
他不好意思說:“罵小白眼狼兒。”
我說:“就是。為什麼要這樣罵?”
回答一致:“又疼又恨,其實是疼。”
我說:“是了,杜甫是不是對貧下中農孩子刻骨仇恨?”
眾口一詞:“又是屁話!”
又有學生問:“李白與杜甫,你喜歡哪個?”
我說:“更喜歡李白。”
又問:“為什麼?”
我說:“李白的精神自由。”
南征問:“是不是‘自由主義’?”
我說:“屁話,自由是思想上美的境界,‘無私無畏即自由’。”
南征糊塗了,學生們也糊塗了。
我解釋,自由即不說違心的話,不做違心的事。便從《李白與杜甫》的作者說開去:
“早期,作者詩風如美國詩人惠特曼,寫詩無拘無束,如《女神》就是很放得開的詩集;他也敢發表演講,拍著桌子大罵蔣介石,而現在隻會‘跟風’,有所私必有所畏,你們切記。”
學生聽得過癮,我卻埋下顆定時炸彈。
不管他,難得有這樣的縱意發揮。哈哈,魏兄去市裏講課,講文言文“周亞夫軍細柳”,他說成是“周亞夫”同“軍細柳”的二人合傳,笑倒一片人。記得哪位教育家說過:學生能容許教師其他方麵的錯誤,但決不原諒他的不學無術。即使我“放毒”,也比魏兄的不學無術好。
魏兄太不夠意思,輪到要同海音結婚,將她蹬了。原因是海音的父親是偽軍官,並且最近發現有經濟問題,被開除公職;她母親也被教育戰線掃地出門。事後,魏兄猶豫過,但新換的廖書記找他。先點明他是建黨對象;後提出,要入黨社會關係不能複雜;再交代,海音的父母“雙料”的要不得;最後問:要老婆還是要黨票。魏兄曆來“聽黨的話”,就反水。後來路老兄分析:失去黨組織這棵可倚的大樹,憑他那般德識才學,又如何做得起人?他也可憐。殷隊長已回廠。李師傅在回廠前為海音打抱不平。他罵魏兄是陳世美,是戲曲《棒打薄情郎》中的莫稽。鄭老師和蘇老師對魏兄側目而立,重足而視;他倍感孤獨。這時新上任的廖書記“拉郎配”,代表黨組織雪中送炭,為他介紹一位出身好,但脾氣倔的女工,姓韋。廖書記說小韋的父親是工人階級,拖板車出身。饅頭譏笑:“雙杠玩得好。”——板車有兩根長長的車杠。憤怒的饅頭開始有幽默感。
滿子找我,又要借書看,拿走《葉爾紹夫兄弟》。
眯子——“貓爪子上臉?”—好合好散!
建妹子倔,一點也不懂男人。同她,隻能門檻上切蘿卜——一刀兩斷。
也許是因為蝦妹看上了我,誰叫眯兄有男人的魅力,有什麼辦法呢,爹媽給的嘛。那天蝦妹撞到我,要我陪她去僑彙商店,能拒絕?她是港式作派,走路時要我攬她的腰,我算謹慎,隻讓她傍著,哪知出巷子碰上建妹子。她不容分說,上來就抓臉,嚇得蝦妹扭頭走。好說歹說,建妹子算是接受我的解釋。她消氣,我的臉上留幾道抓痕。同事問起,隻好說是貓撓的,同事竊笑,問:“貓爪子上臉?”隻好忍氣吞聲。
從南下那兒搞到單車票,正同建妹子商量買車,羅少爺找上門。他急需弄輛單車送架子,爭取個讀大學的指標。眯兄從來是為朋友兩肋插刀,事在急上,能不幫忙?當初沒有少爺相助,哪能從架子手中搞到木料。單車票給了羅少爺。建妹子當即發作,又吵又罵,披頭散發,說單車送架子是肉包子打狗,還質問我,知不知道架子是什麼脾性。
我說:“伸手不打送禮人,羅兄的忙,總得幫吧。”
建妹子直率發落:“少爺當年偷雞摸狗,惡名傳遍一鄉,架子做得主?”
羅少爺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放下單車票,低頭走人。哪能讓朋友受這樣的委屈,我給了建妹子一耳光。打出禍事,建妹子發瘋般,掄起板凳,將已做好的和正在做的家具乒乒乓乓一通亂砸,四十八條腿瘸一大半。吵鬧聲引發鄰居觀看,急得娘老子要暈倒。建妹子披頭散發,要找我拚命。果子橫在當中,說:“吵什麼吵,好合好散!”事後警告我:“再同建妹子好,莫進屋!”
婚事,完了。
寧哥——一個瘋子,一個聾子—“破鞋”
眯子橫了心,同建妹子斷了。他這個人,要他用腦殼思考問題,他總用下三路想問題,任怎樣勸說,不回頭。還有言:女人如糞土,仁義值千金。屁話。他又邀我去古峰給羅少爺送單車票,我沒去。他自己去了,定要成全少爺的大學夢。他百般皆非,也有一是:對朋友忠心。
我的大學夢徹底泡湯,隻能繼續埋頭苦讀。馬列六本書啃完,在讀《怎麼辦》。
又有“內詳”信,這次寄的不是花,而是一片楓葉。她仍在苦等?
……黃山回來,同她來往更多。“老甫”考慮她今後的出路,勸她學習舞蹈,她不肯,寧可天天拉琴。每次見到她都在練琴。外麵風風雨雨、是是非非,我們縮在屋子裏讀書、聊天。我們喜歡讀傳記。
她問我喜歡讀哪個的。
我說:“傑克·倫敦。”
我給她講《馬背上的水手》,講《毒日頭》,講《海狼》,還講《馬丁·伊登》。
她說:“怎麼沒有女的?”
我告訴她,有《鄧肯自傳》。鄧肯灑脫為人,光著腳在阿台農神廟前跳舞,從此擺脫踮足尖的宮廷舞,跳起現代舞。
她說:“你也懂舞蹈?怎麼不講點音樂?”
我說起貝多芬和莫紮特,剛讀過他們的傳記。
她問:“這兩個人如何?”
我說:“一個瘋子,一個聾子,都是世間難得的奇才。”
“為什麼?”
“不為什麼。聾子聽不到阿諛,也聽不到譏諷,隻能依賴自己的心靈。心靈的自由才有音樂的極致。”
“那瘋子呢?”
“瘋子的思維不依常規,不受束縛,所以能進入境界。”
“你什麼都懂一點。”她說。
我說:“隻懂皮毛,我是南郭先生。”
“哈哈,我怎麼會喜歡南郭先生。”她說罷,一頭紮入我懷中。我們就擁抱,正要尋找對方的嘴唇,這時“老甫”推門。我們手忙腳亂,趕緊分開。哪知“老甫”說,不礙事,你們接著聊。說罷,知趣地攏上門。
晚上,“老甫”到我家,同媽媽談得起勁。她走後,媽媽笑著說要訂我同她的娃娃親。
沒有提親時,同她無拘無束,提親後,反倒礙手礙腳。我同她見麵少些。有次,“老甫”路上見到我,特意邀我去她家。那次,她突然問到舅舅。我告訴她,舅舅目前被關押審查。
她說:“看過照片,你像你舅舅。”
我說:“外甥多似舅,不奇怪。”
她說:“你媽媽同你舅舅不是同一個姓。”
我說:“舅舅參加革命時改名改姓。”
她表情奇怪地說:“怪不得你舅舅對你這樣關心。”
我說:“當然。”
事隔不久,一天去她家,發現她家亂成一團:“小甫”出走了,錢也沒帶。走到哪裏?多番打聽,才從王嬈那裏得到消息:要去黃山天都峰。不祥之兆。我趕緊問媽媽要錢,要去黃山找人。媽媽臉色難看,錢給了,但皺著眉頭說:“事出有因。”
我在黃山找了她兩天,找不到。借個電話打回家,傳呼到我媽媽,媽媽說:“人找回了。你快回家。”媽媽的聲音異常。
回家經過媽媽任教的小學,一些人在圍觀什麼,我走近,周圍的人目光異樣。其中有幾個我認識的小學老師。牆上的大字報讓我頭皮發炸,竟說媽媽是“破鞋”,說我是媽媽和舅舅亂倫後生下的兒子。身旁有人議論,說的話讓我心頭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