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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1

鋼杆——野狼嚎—臘雞臘鴨—第二提琴手

新學期工宣隊換人。新一任工宣隊長姓殷,李師傅說他“陰臍爛肚”,得提防。

開始上課,殷隊長隨堂聽課,對教育好像很內行。先聽蘇老師的語文課。

蘇老師是位老姑娘,早年立誌,女校畢業時一批同學立誓獨身救國,解放後從小學教到中學,自幼得家學淵源,有根底的,聽說,文革前書教得很不錯。文革中,她比年輕教師還有幹勁,一人成立三個戰鬥隊,刻傳單,寫大字報。每逢有“最新指示”,她出大字報表示熱烈慶賀。落款是“霹靂”、“鼓角相聞”和“俏也不爭春”,落款時三支戰鬥隊並寫,豎著讀,“霹”、“鼓”、“俏”三字打頭,同音字是“屁股翹”。恰好符合她的生理特征,她得了個最不雅的諢號。後來她的三支戰鬥隊並入“呐喊”兵團。

複課後,她實踐毛主席“十大教學法”,但不得要領,課就變味。如上課“以姿勢助說話”,她每每有舞台造型。課文上有“推動了曆史車輪的滾滾前進”,她就雙手作推車狀,腳步前弓後箭,似乎曆史就向前。聽她講課,她辛苦,學生也辛苦,大家苦一路。

那天聽她講“一塊銀圓”。

她朗讀課文:“王小龍舉起一塊銀圓,流著淚說‘同誌們哪,這塊銀圓上凝結著我一家的血淚仇……’”讀著讀著,聲淚俱下,呼天搶地,號啕痛哭。我們猝不及防,被她哭得心上發毛。課後殷隊長問學生:“受感動?”學生回答:“野狼嚎!”殷隊長說:“階級鬥爭被戲劇化、庸俗化。”

後來,報紙上批判周立波的小說《山鄉巨變》,語文老師立即行動,辦個剪報欄,橫額是“《山鄉巨變》毒在哪裏”。殷隊長嗅出嚴重問題,不斷找人談話。找我,我說:“剛來,不了解情況。”找魏兄,魏兄說:“語文組‘廟小妖風大’。”至於刮過什麼妖風,支支吾吾說不清。後來找到鄭老師。鄭老師記起,文革中語文組有人參加“省無聯”的外圍組織——“呐喊”戰鬥隊。

跟著集中教師開會,殷隊長來大動作,喝道:“凡是‘呐喊’兵團的站起來!”又說:“今天要你們成臘雞臘鴨!”會場好靜。隻聽到挪板凳的嘎嘎聲,又見語文老師一個接一個站起來,苦著臉,避開眾人的目光,尷尬得很。蘇老師曾是兵團成員,不得不微微抬起屁股,殷隊長聲宏嗓粗:“還有姓蘇的,你不是‘屁股翹’嗎?呐喊呐喊,呐什麼喊?喊給劉少奇聽?”蘇老師委屈得哭。

這時,有位身材壯實的男老師站起,說:“我想提個意見,批鬥可以,但不要搞人身攻擊。”殷隊長沉不住氣,拍桌子罵:“姓董的,你想右派翻天?”

魏兄帶頭喊口號:“堅決清掃‘省無聯’的外圍組織!”又喊:“右派翻天,堅決鎮壓!”

後來知道,姓董的老師是老右派,“老運動員”。不久,董老師被送去籌建學農基地。

從此,老師們對鄭老師和魏兄避之惟恐不及。鄭老師間或找機會同人搭訕,眾人總以單詞回答,交往的語言若以單詞計,情感的分量隻是字母或筆畫,絲毫意義也顯示不出了。

殷隊長對魏兄信任有之,想在語文組“重災區”搞片“試驗田”,任務交給他,讓他上公開課,講“爸爸教我寫文章”,林彪的女兒林豆豆寫的。這項任務看似艱難且榮耀,魏兄像握著剛出爐的烤紅薯。他的底細大家知道,當年是調幹生,出身好但腹內草莽,資本家“賺錢發財”都讀作“嫌錢發財”,換了其他人早作政治問題備案,他安然無恙,誰叫他是三代貧農之後。

殷隊長又提出,到時候大造聲勢,讓全市教師來聽課,課在防空洞上。

李師傅說:“他上公開課?明擺著,趕著太監入洞房,搞得出什麼名堂?”

魏兄一籌莫展,唉聲歎氣。幸好,他同海音的關係基本確定,海音主張他聽聽我的意見。

那天,他找到我,要請我吃長沙飯店的炒餅。奇怪,餅也能炒?更奇怪,平日他一個銀角子掰開用,居然請客。不管他,照吃不誤。

飯店落座,海音翩翩而至,她直入主題,討教課如何上。有餅吃,又受到她那雙瞳子的信任和抬舉,我傾其所知,侃侃而談。

“寫文章,當然學毛主席,目營四海,心雄萬夫,如《實踐論》和《矛盾論》,共產國際也欣賞。是不?”

“是呀,是呀,太有道理。”海音點頭,魏兄跟著點。

有了我的創意,加上海音的編導,魏兄的公開課如講山東快書一樣流暢,何況是在防空洞上課,不少人叫好。我暗自想:我出餿主意,魏兄出風頭,我成了他的“第二提琴手”。

寧哥——招工一封口費

舅舅回信,已同湖南方麵打招呼,招工有著落;但又問起“學馬列”,囑咐:人生路上不能不學無術。給我開了馬列六本著作的書名。解放前他搞地下工作,隱姓埋名,所以他和媽媽不同姓;解放後他先在省委,後來去了團中央。老幹部了,就是寫家信,也不忘指引青年運動的方向。

托眯子買書,現在沒著落,要等到猴年馬月?

唉,招工等到什麼時候呢?

年過完,重返古峰,招工仍無動靜。

建妹子也回古峰,她哥哥同來,剃個光腦殼。架子見到,賠笑臉;光腦殼攥拳頭,眼陰沉。桂嬸見到,說:“樣子嚇人。”桂叔說:“架子這遭,躲脫不是禍,是禍躲不脫。”

那天深更半夜,聽到狗叫,聽到架子婆娘哭嚎。桂叔扯上我,說:“去看,莫出人命。”

屋裏打得乒乓,一地碗渣子。光腦殼兩手叉腰,叼截煙斜坐在椅子上,煙頭那點子紅亮一閃一閃。架子兩手抱腦殼,縮在一邊,光腦殼問一句,他答一句。他婆娘披頭散發,嚶嚶哭。

“妹子本是紅花女,被你玩過,如何嫁得出?”光腦殼發吼。

“罪過罪過,但她自覺自願。”架子甕聲甕氣。

“還敢強嘴,打你個‘自覺自願’!”

光腦殼一耳光抽來,架子躲開;又要掄起巴掌,卻被桂叔抱住。

桂叔勸解:“碗破拚起碗渣子,身破切莫讓人知。莫高聲。”

那邊,建妹子嗷嗷哭。

有人勸解,架子態度強硬,嚷道:“要如何,就如何,橫豎是一方自覺自願。”

大爭大吵。桂叔兩邊“和泥”。

桂叔對光腦殼說:“人不是衣,衣破有補,妹子破了身,如何補?不如讓她遠走高飛。”再對架子說:“莫錯上加錯,捏一寸你要放半分,莫如將招工指標給建妹子。”

經過桂叔幾搓幾捏,兩方幾斟幾酌,終於達成協議,指標給了建妹子。招工指標好寶貴,兄妹二人本是為此而來,目的達到,光腦殼收風,建妹子止哭。他兄妹正要出門,架子攔在門口,說:“還有樣東西要給。”

“給什麼?給你一耳光!”光腦殼吼。

架子涎皮賴臉,說:“你妹子破身,不怕有人知?想討點封口費。”

想不到光腦殼當即丟下幾十塊錢,說:“錢我出。招工不成,要你的好看!”

那邊兄妹出了門,這邊桂叔讓我留下。架子婆娘道謝不迭,要歸還上次留在灶台上那塊臘肉。桂叔連聲說:“一塊臘肉,不成敬意。”

架子盯著桂叔看半天,眼如泥鰍吃泡泡,說:“真菩薩麵前不燒假香,有什麼相求,實說。”

桂叔嗯哼一陣,終於開口:“好處眾人得。今天的事你知我知,我也討點‘封口’費。”

架子惱怒,罵:“敲竹杠?封什麼口?”

桂叔不慌不忙,說:“你的事不怕上麵知曉?躲得過初一,躲得過十五?”

架子又氣又惱,將剛才收下光腦殼的錢全數拿出,一邊遞錢一邊罵:“躲得過夾耳拳卻躲不過你的窩心腳,老子白賺了。”

桂叔說:“錢不要,隻要一樣東西。”

架子說:“還想獅子大開口?”

桂叔臉一沉,說:“我要剩下那個招工指標,非給不可!”

架子恨得牙齒磨得叫,隻好應承。

眯子——“鳳頭”—“大參考”

過完年,沒什麼好玩。

在市委大院門前見到王姨,她是龔秘書的夫人。拉我進屋,讓我勸勸她的寶貝兒子龔紅兵。紅兵玩鴿子有癮,養十幾隻,還花大價錢買回一對“鳳頭”——鴿中精英。鴿子飛起來拉屎,天上掉鴿糞,落在大院新貴的身上,人家當然不依;龔秘書目前仍在五七幹校鍛煉改造,前途未卜,鴿子招惹是非,王姨憂心忡忡。

見到紅兵,提起鴿子,他義憤填膺,罵王姨:“居然下得了手!”

其實王姨膽小:吃魚隻吃冰凍魚,怕看魚開膛破肚;更不敢殺雞殺鴨。但為了保一家平安,那天起個大早,摸到鴿籠前,將鴿子一隻一隻捏死。他搶下那對“鳳頭”,隨後大鬧乾坤,打得家中一塌糊塗。王姨淚汪汪地看著我同紅兵談判,最後,達成協議:鴿子再養一周。一周過後,非得處理。

我用雙“回力”球鞋,外加兩套郵票換下這對“鳳頭”,趕去軍區,找南下。

鴿子的確是精品,南下看得眼碌碌,提出以物易物,用軍皮靴和望遠鏡交換。我不幹,要硬通貨,開價五十元。南下湊不齊,就翻箱倒櫃。這時我看到茶幾上有《大參考》,大標題是《我的一點意見》。又有什麼意見?南下搶下《大參考》說:“機密,看不得,毛主席的文章,師以上幹部才讓看。”我堅持要看,南下說:“老頭子發現會斃了我。”兜個大圈子,回到那對“鳳頭”交易,我讓步,他湊多少我收多少,終於答應讓我看“大參考”,但隻能躲在廁所看,不能讓老頭子發現。

廁所不臭,坐在抽水馬桶上讀“意見”,正要看詳細,門聲咚咚,南下驚呼:老頭子就要進屋了。

離開軍區大院,好不得意,肚子裏藏了師以上幹部才知曉的秘密,我也享受了師級待遇。這年頭,報紙廢話連篇,氣象預報都報不準。《參考消息》有點“肉星子”,不夠填牙縫。去年廬山上發生天大的事情,到今天仍瞞得如鐵桶。哈哈,有了這一手情報,我也能“惑眾”,讓弟兄們佩服得五體投地,隻是廁所裏讀報的情節要瞞住,莫讓人笑話。先給寧哥同鋼杆吹風。換過“生死帖”的朋友,瞞不得。

寧哥——大寨工—學哲學

真沒有想到,這麼快被招工,回長沙,同建妹子一起到鐵路局機務段報到。先上戶口,辦糧證,領票證。票證幾十類:布票、肉票、煤票、糖票、副食品票、豆製品票,豆製品中又分香幹子票、豆豉票等。有了戶口和票證才能安身立命。

原以為是正兒八經的鐵路工人,哪知道分到機務段的附設工廠——模具廠上班。廠裏有幾台C618的床子,幾台衝床、刨床,所謂的車間用牛毛氈蓋頂。這也叫廠?作坊。分配澆鑄車間,製砂模,工作是配砂,一把鐵鏟,將模砂翻來倒去,工作單調,有什麼辦法?不過,回城後畢竟增些見識。找到舅舅提到的馬列六本書,光一本《反杜林論》就有幾百頁,注釋幾百條。書店也在售郭沫若的《李白與杜甫》,也售赫胥黎的《人類在自然界的位置》,有書讀是好事。

眯子常來廠裏找我,見到建妹子,立馬“打米”。建妹子嘻嘻哈哈,隻要有吃,如糯米粘肉,粑粑粘飯,同眯子分不開了,經常上館子。那次羅少爺來了,建妹子叫上我。

餐桌上,羅少爺口水翻飛:說起古峰公社怪事多。

“記‘大寨工’,聽說過?”少爺說。

“如何記?”我問。

“不論勞動力強弱,依政治表現記工分。秋嬸子的工分就比我高。”少爺說。

秋嬸子是架子的弟媳婦,高不過一米五,體力又乏。而少爺身長個大。

“為什麼?”我問。

少爺說:“架子說她覺悟高。加之秋叔死得早,家裏困難。”

“記工分是憑勞力,又不是評補助。”我為少爺抱不平。

“架子說,要由按勞分配走向按需分配,破什麼資產階級法權。還要學哲學。”

又說起古峰公社學哲學遍地開花。架子作報告,噴兩三個鍾頭口水,說起種田人有哲學:稻穀生芽是“量變到質變”,夫妻打架是“對立統一”。還有“否定之否定”:米煮飯,飯變屎,屎育禾,禾結穀,穀碾米。唉唉,米兜個大圈子,兜出個哲學原理。

哲學難道是這樣“從哲學家的書本上和課堂裏解放出來”?

羅少爺還有故事。

說起三月份,紀念巴黎公社成立一百周年,公社開會,由架子講巴黎公社。有人問:巴黎公社在哪一方?架子說:大寨公社那一方。又有人問:有什麼好學?架子說:巴黎公社學毛著,學哲學,比古峰公社帶勁。眾人聽得頭暈。

少爺討香幹子票、豆豉票,要得多。

我問:“仍要巴結架子?”

少爺說:“不送禮後果嚴重。架子下過通牒,要‘招郎’,讓我娶秋嬸子家三妹子。”

“招郎”就是做上門女婿。

建妹子說:“正好,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找個鄉裏婆娘,有人打洗腳水。”

少爺說:“玩笑開得惡。我比三妹子高出兩個頭,生兒育女,高度超不出根號2,如何是好?”

虧他還記得2的開平方。

眯子仗義,答應為少爺弄票證,少爺感恩不盡。

鋼杆——“居心巨測”—萬噸水壓機

學校生活依舊,空氣沉悶。

“心之官則思”,,“口之官”也一樣,有話不說,悶得難受。於是,每天食堂的餐桌上成了我們的論壇。

餐桌陳舊得不見底色,輪到大師傅發善心,提桶熱鹼水,將桌子洗上一次,才見到棕棕黑黑的木紋。八個座位固定在每張桌子下。吃飯時,不時有老鼠從篾褶釘的天花板上穿行,發出吱吱叫聲,還抖些簷灰。食堂的幾隻貓養得肥,溫順,不踩到尾巴,不會叫的;間或有隻狗在桌子下找食。

我們這群青年教師,照例是一人一個大號搪瓷盆,每頓四兩白飯,坐在桌子旁大勺吃飯,咂咂有味地喝著盆中的湯。飯後,各自掏出兜中的香煙,有時也刮“共產風”。

我們就談天,笑話工宣隊殷隊長將“居心叵測”讀成“居心巨測”,說起某女教師剪平頭”以示“不愛紅妝愛武裝”。再談到美國的“阿波羅”登月,中國的萬噸巨輪下水。

“嘿嘿,工人階級管學校,誰敢唱反調?”

“要革命,最好剃光頭,那才叫紅太陽光輝照四方。”

“登月?那不是侵略月球?”

“嘿嘿,隻怕一艘船要大過籃球場呢。”

說話最響亮的莫過於路老兄,一口福建色彩很濃的普通話:

“也不看看《參考消息》,我們造萬噸巨輪,英國人造的船是三十七點五萬噸。”

“呀——”一片驚奇聲。

路老兄的口不擇言是有了名的,殷隊長有時也奈何他不得。他父親是海外華工,現定居香港,老共產黨員了。妹妹在香港新華社。他自己在大學就入了黨。有這麼幾層包裹,他怕誰?

口不擇言也帶來過風波,但嚇得戰戰兢兢的不是他,而是他同科組的幾位老師。

魏兄代表語文組在防空洞上公開課那天,物理組卻挨了批評,一位領導指出,有教師上課時講“壓強”,不說“萬噸水壓機”是毛澤東思想的勝利,反倒將它的工作原理同蚊子的尖嘴叮進皮膚相提並論。殷隊長喝令深查。

物理組個個愁眉苦臉,人人鬥私批修。

有人說:“我受毛澤東思想教育多年,這樣的話,打死也不說。”

也有人誠惶誠恐:“我出身剝削階級,驚弓之鳥,借一百個膽,也不敢說。”

總得有人承認啊,殷隊長光火,在全校教師會上要物理老師全體反省。

鄭老師說:“毛澤東思想的偉大勝利被說成這樣微不足道,別有用心。”

曾“饅頭”說:“我知道是哪個,等他自己覺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