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小說語言——在蘇州大學的演講(3 / 3)

現在,再談談對話。我談簡單些,隻談一點,即它的功能變化。

在中國戲曲上,唱段是抒發心裏情感的,即言之不盡而詠之,對白(即對話)則是敘述的,承上啟下,交代故事。中國戲曲上的這種辦法被中國傳統小說所采用,對話在小說中的功能當然也能起到塑造人物之效,但更多的還是情節過渡轉化,或營造氛圍。一般作品中的對話僅是交代,優秀作品則多於營造渲染氣氛,為塑造人物性格服務。現代小說則改變了,將對話完全地變為營造渲染氣氛和抒寫心理活動,可以說和中國戲曲的那一套顛了個過兒。對話成了現代小話展示作家水平高低的重要舞台。可以看出,現代小說中的對活就是對話,直抵精神。如一座水泥建築上的窗戶。在這裏,潛意識得到泄露。所以,許多現代小說最難懂的部分就是對話。喬伊斯的《尤利西斯》恐怕是世界上最讓人難讀的小說,但它卻是上個世紀最偉大的小說。我讀它的時候,也糊糊塗塗,但我看懂了它的對話,我前麵舉過例子,他是在對話中充分把潛意識顯示出來。而擴張豐富著人的精神空間。

語言的學習和掌握,對於作家是一生不可鬆懈的工作,它的豐富和神秘充滿了巨大的誘惑,深入進去,又極其艱難。它是作家最基本的使用工具,又是作家終生奮鬥的目的。如書法一樣,你整天麵對的是那些熟悉的字,你卻一輩子去寫它總不能寫好。又如鈔票一樣,說是一張紙,確是一張印有圖案的紙,而這張印有圖案的紙卻能改變一切,顛覆一切。在我早年初學寫作的時候,我有過許多采集語言的小本子,也曾把一些好聽的民歌的曲譜以數字形式在繪圖紙上標出分析平麵節奏。現在回想起來,這些工作是必不可少的,但也僅是作一些外在的功夫,如寫書法,首先掌握毛筆,以至於要將毛筆訓練成它不是毛筆而是身體上長出的東西,但是,真正把握語言,最重要的還是自己的內功,語言隻是一個作家全部的修養的一種體現。如火之焰,珠寶之光,人之氣質。

有這樣的情況:你進入大的商場,或大的菜市場,人聲鼎沸,你知道人人都在說話,但聽不出都在說什麼,是嗡嗡一片。語言聲波的節奏。走近了,你聽出在說什麼,並且能看到每個人的說話是肢體和麵顏一起發生。語言是情緒的反映。這又回到我講的前邊部分了。我記得黃苗子或黃永玉什麼人說過一句話,他說,鳥在樹上叫的時候,我們人並不知它在叫著什麼內容,但覺得叫得好聽,我們隻欣賞它叫得中聽就是了。那麼,我今天談語言,其實什麼也談不出來,我企圖從寫作者的立場去探究一些好語言的奧秘,或者說尋一些規律性的東西,但我無法把它的奧秘說出來,語言,世上一切聲音都是上帝賦給各個物體的,它和各個具體的生命有關,你若要探索,似乎明白了一點,同時又在這一點上糊塗了,那麼,我們就做欣賞者,去傾聽而已。我的講話告一段落,謝謝大家。

2002.5.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