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關於“有意思的散文”。
“大散文”講究的是散文的境界和題材的拓寬,它並不是提倡散文要寫大題材,要大篇幅。我們強調題材的拓寬,就是什麼都可以進入散文寫作,當然少不了那些閑適的小品。閑適性的文章在某種程度上來講,似乎是散文這種文學形式所獨有的,曆史上就產生過相當多的優秀作品,尤其在明清和三十年代。但這類文章一定得有真情,又一定得有趣味。我們經常說某篇文章“有意思”,這“意思”無法說出,它是一種感覺,混雜了多種覺,比如嗅覺、觸覺、聽覺、視覺。由覺而悟,使我們或者得到一種啟示或者得到愉悅。這一類散文,它多是多義性的,主題的模糊,讀者可以從多個角度能進入的。這類散文,最講究的是真情和趣味。沒有真情,它就徹底失敗了,而真情才能產生真正的詩意。這裏我談一個文學藝術作品秘結的問題。這是我在閱讀別人作品和自己寫作中的一個體會。任何作品都有他產生作品的秘結。有的是在回憶,有的是在追思,有的是在懷念。比如,我們讀李商隱的詩,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我們都覺得好,我們之所以覺得好是它勾起了我們曾經也有過的感情,但這些詩李商隱絕對是有所指的,他有他的秘密,隻是這秘密誰也不知道。曆史上許多偉大文學藝術作品被人揭開了秘結,而更多的則永遠沒人知道。這就說明,文學藝術作品絕對要有真情,有真情才產生詩意。現在有些散文似乎蠻有詩意,但那不是真正的詩意。如有些詩一樣,有些詩每一句似乎都有詩意,但通篇讀完後,味似嚼蠟,它是先有一兩個好句子然後衍變成詩的,而有些詩每一句都平白如話,便整體卻留給了我們東西,這才真正稱做詩。我是害怕那些表麵詩意的浮華的散文。現在人寫東西,多是為寫東西而寫東西,為發表而發表,這是我們現在作品多而好作品少的一個原因。試想想,你有多少詩意,有多少情要發?我以前讀“古文觀止”,對上邊的抒情散文如癡如醉,然後我專門將其中的一些作者的文集尋來閱瀆,結果我發現那些作者一生並沒有寫過多少抒情散文,也就是那三五篇,而他幾十萬的文集中大量的詩詞、論文、序跋,或者關於天文地理方麵的文章。我才明白,他們並不是純寫抒情散文的,也不是純寫我們現在認為的那種散文的,他們在做別的學問的過程中偶爾為之,倒寫成了傳世的散文之作。現在的情況也是這樣,一些並不專門以寫散文為職業的人寫出的散文特別好,我讀到楊振寧的散文,他寫得好。季羨林先生散文寫得好,就說餘秋雨先生,他也不是寫散文職業的。說到趣味,散文要寫得有趣味,當然有形式方麵的,語言方麵的,節奏方麵的許多原因,但還有一點,這些人會說閑話。我稱之為閑話,是他們在寫作時常常把一件事說得清楚之後又說些對主題可有可無的話,但是,這些話恰恰增加了文章的趣味。天才的作家都是這樣,有靈性才情的作家都是這樣。如果用心去讀沈從文、張愛玲、林語堂他們的散文,你就能發現到處都是。
七、關於事實和看法。
我們已經厭煩那種政治概念性的散文,現在這類作品很少了。但現在哲理概念性的散文又很多。政治概念性和哲理概念性在思維上是一致的。有許多散文單薄和類型化,都牽涉到一個問題,即對事實的看法,也就是說事實和看法的關係。到底是事實重要,還是看法重要?應該說,兩方都重要。事實是要求我們寫出生活實感,寫出生活的原生態,這一點不管是小說還是散文都是最重要也是最基本的,那些政治概念性和哲理概念性的作品就是缺少這些具體的事實,所以才不感人。但有了事實,你沒有看法,或不透露看法,那事實則沒有意義,是有肉無骨,撐不起來,但是,有一種說法,事實是永遠不過時的,看法則隨著時間發生問題。這種現象確實存在,比如“文革”前一些農村題材的作品,人物寫得都豐滿,故事也很好,但作品的看法都是以階級分析法來處理的,現在讀起來覺得好笑。這就要求,你的看法是什麼樣的看法,你得站在關注人、關注生命的角度上提出你的看法,看法就不會過時。好的散文,必須是事實和看法都有,又融合得好。八、散文的雜文化。
閱讀三四十年代一些散文大家的作品,和閱讀一些翻譯過來的外國的散文,我有這樣一個感覺,即那些大散文家在寫到一定程度後,他們的散文都呈現出一種雜文化的現象。當然,我指的雜文並不是現在我們所流行的那種雜文,現在的雜文多是從古書裏尋一些典故,或從現實生活中尋一些材料,然後說出自己的某種觀點,我指的是那種似乎沒有開頭結尾沒有起承轉合沒有了風景沒有了表麵詩意沒有了一切做文章的技巧的那一種寫法,他們似乎一會兒天一會兒地,一會兒東一會兒西。這種散文看似胡亂說來,但骨子裏盡有道數。我覺得這才算好散文。我可以舉我一個例子,我寫過很多散文,有的讀者來信,說他喜歡我早期的散文,但我自己卻喜歡我後來的散文,我這裏舉我的例子並不是說我的散文就好,絕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為什麼有人認為我早期散文好,而我自己又為什麼覺得後來的好,我想了想,早期的散文是清新,優美,但那時注重文章的做法,而那些做法又是我通過學習別人的做法而形成的,裏邊可能有很漂亮的景物描寫,但內涵是缺乏的,其中的一些看法也都是別人已經有過的看法,這是我後來不滿意的。後來的散文,我的看法都是我在人生中的一些覺悟,所以我看重這些。我們常說智慧,智慧不是聰明,智慧是你人生閱曆多了,能從生活裏的一些小事上覺悟出一些道理來。這些體會雖小,慢慢積累,你就能透徹人生,貫通世事。而將這些覺悟大量地寫到作品中去,作品的質感就有了,必然就深刻,一旦得意就可以忘形,不管它什麼技巧不技巧了。這就像小和尚才每日敲木魚做功課,大和尚則是修出來的。也就是巴金說的,最大的技巧就是沒技巧。也就是為什麼“老僧說家常話”。
九、關於書齋和激情。
新時期的散文從九十年代熱起來以後,應該說這十多年是比較繁榮的。發展到眼下,散文界正缺少著什麼?最主要的我覺得是激情。因為缺乏了激情,讀者在作品中不能感受時代和生活的氣息,不滿意了虛構的寫法,因此才有了“行動散文”的提法。作家在社會中成了一種職業,寫作可能是一些人生命的另一種狀態,但也有一些人將寫作作為生存的一種形式。即便是視文學為神聖的作家,也嚴重存在著一種書齋化,就是長期坐在房間裏,慢慢失去了寫作的激情。我常常生產一種恐懼,懷疑今生到世上是來幹什麼的,長期的書齋生活,到底是寫作第一還是活人第一?如果總覺得自己是寫作人,哪裏還有什麼可寫呢,但作為寫作人又怎能不去寫作呢?這是很可怕的。這樣下去,江郎怎能不才盡呢?我想,像我這樣的情況,許多作家都麵臨著。這恐怕也正是我們的散文寫不好的原因吧。要保持生命的活力,以激情來寫作,使作品的真氣淋淋,得對生活充滿熱情,得首先過平常人的日子,得不斷提醒自己的是那一句老話:深入生活。這樣,我們的感覺才能敏銳,作品才能有渾然之氣,鮮活之氣,清正之氣。
現在,我講完了九個問題。這九個問題隻是自己的所思所想,我不是理論家,這些問題我隻是感覺到重要卻無法把它說得清,而長長短短的含糊不清的說了一遍,希望大家批評指正。
我再一次向大家致謝,致謝大家來聽我的說話。我也向大家致歉,我浪費了你們這麼一個晚上的時間。
2002.5.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