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兒,我要說明的一點是,作家與現實要有距離,要有坐標係尋到自己的方位。任何文學藝術靠迎合是無法生存的。但正是為了這一點,從另一個角度講,文學是擺脫不了政治的,不是要擺脫,反而需要政治。這種政治不是狹隘的政治,而是廣義的政治。這如同我們都講究營養,要多吃水果、蔬菜,但必須得保證主食。我說這種話的意思是,我們要明白我們是怎樣的一個民族?中華民族是苦難的民族,又加上儒家文化的影響,造就了強烈的政治情緒。所以,關注國家民族,憂患意識是中國任何作家無法擺脫的,這也是中國作家的特色。如何在這一背景下、這一基調下按文學規律進行創作,應該以此標尺衡量每一個作家和每一件作品。而新的文學是什麼,我以為應是有民族的背景,換一句話說就是政治背景,但它已不是政治性的。如果隻是純粹的曆史感、社會感、人生感成為中國人所強調的所謂“深刻”,那可能將限製新的文學的進步。我的話不知說明白了沒有。
三、關於尋找什麼樣的一種語感。
在強調向西方文學學習中,我喜歡用一個詞,就是境界。向他們的思想內容看齊,向他們的價值觀看齊,這樣的話,我不說,我說的是境界,境界是對作品而言的。這一點,必須得借鑒和學習,但對於形式,我主張得有民族性的。一切形式都是為內容服務的,中國八十年代小說界有了“意味的形式”,這是文學新思維改變的開:始。當時的目的是為了衝擊當代文學注重政治、注重題材、注重故事的那一套寫法的。從那時起,使中國的作家明白,原來小說還可以這樣寫?的確也寫出了許多出色的作家。但是,再有意味的形式是替代不了內容的,或者說不能完全替代內容。這個時代由不注意設計和包裝變成了太注重設計和包裝,日久人會厭煩的。機器麵到底不如手工麵。既要明白要有“有意味的形式”,形式又要具有民族性,這是我的主張。換一句話說,要寫中國的文章。我在我四十歲時寫過一篇東西,其中反對過一個提法,即“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我的觀點是:民族的東西若缺乏世界性,它永遠走不向世界。我舉了例子,我們坐飛機,飛到雲層之上是一片陽光,而陽光之下的雲層卻是這兒下冰雹那兒下雨,多個民族的文化猶如這些不同的雲層,都可以穿過雲層到達陽光層麵。我們民族的這塊雲在下雨,美國民族的那塊雲在下冰雹,我們可以穿過我們的雲到陽光層麵,不必從美國的那塊雲穿過去到達陽光層麵。雲是多個民族文化不同而形成的。古今中外的任何宗教、哲學、藝術在最高層麵是相同和一致的。我們學習西方,最主要的是要達到陽光層麵,而穿不過雲層一切都是白搭。
四、關於繼承民族傳統的問題。
這樣的話許多人都在講,尤其是我們的領導。但是,我們到底要繼承民族的什麼東西?現在,我們能看到都是在繼承一些明清的東西。而明清是中華民族最衰敗的時期,漢唐以前才是民族最強盛期,但漢唐的東西我們提得很少,表現出來的更少。現在我們普遍將民族最強盛期的那種精神丟失了。我常常想這樣一個問題,比如北方和南方的文學,北方厚重,產生過《史記》,但北方人的東西又常常呆板,升騰不起來。南方的文學充滿靈性,南方卻也產生了《紅樓夢》,又在明清期。關鍵在能不能做大。國人對上海人總認為小氣,但上海這個城市卻充滿了大氣。什麼是大氣,怎麼樣能把事情做大,就是認真做好小事才能大氣起來。我在大學讀書的時候,曾經特別喜歡廢名的作品,幾乎讀過他所有的書,後來偶爾讀到了沈從文,我又不滿了廢名而喜歡上了沈從文,雖然沈從文是學習廢名的,但我覺得廢名作品氣是內斂的,沈從文作品的氣是向外噴發的。我是不滿意當今的書法界,覺得缺乏一種雄渾強悍之氣,而大量的散淡慵懶、休閑之氣充滿書壇。我也想,這是不是時代所致?當一個時代強盛,充滿了霸氣,它會影響到社會各個方麵,如我們現在看漢代的石雕陶罐,是那麼質樸、渾厚、大氣,那都是當時的一般的作品,他們在那個時代隨便雕個石頭,捏個瓦罐都帶著他們的氣質,而清朝就隻有產生那些鼻煙壺呀,蛐蛐罐、景泰藍呀什麼的。所謂的時代精神,不是當時能看出來的,過後才能評價。人吃飽了飯所透出來的神氣和餓著肚子所透出來的神氣那是不一樣的。
五、關於大散文和清理門戶。
“大散文”這個概念是我們《美文》雜誌提出來的。我們在雜誌上明目張膽地寫著大散文月刊。這三個字一提出,當然引起了爭論,有人就說:什麼是大散文?哪一篇散文算是大散文?我在創刊詞中曾明確說了我們的觀點。提出這個觀點它是有背景的,1992年我們辦了這份雜誌時,散文界是沉寂的,充斥在文壇上的散文一部分是老人們的回憶文章,一部分是那些很瑣碎很甜膩很矯揉造作的文章,我們的想法是一方麵要鼓呼散文的內涵要有時代性,要有生活實感,境界要大,另一方麵鼓呼拓開散文題材的路子。口號的提出主要得看他的提出的原因和內核,而不在口號本身的嚴密性。這如同當時為什麼雜誌叫《美文》,是實在尋不到一個更好的名字,又要讓人一看就知道是散文雜誌。任何名字都意義不大,而在於它的實質。你就是叫大平,你依然不能當國家主席,鄧小平叫小平,他卻改變了中國。我們雜誌堅持我們的宗旨,所以十多年來,我們拒絕那些政治概念性的作品,拒絕那些小感覺小感情的作品,而盡量約一些從事別的藝術門類的人的文章,大量的發了小說家、詩人、學者所寫的散文,而且將一些有內容又寫得好的信件、日記、序跋、導演闡述、碑文、診斷書、鑒定書、演講稿等等,甚至筆記、留言也發表。沒有發表過散文詩和議論缺斤短兩一類的雜文。在爭論中,有一種觀點,叫“清理門戶”,這是針對我們大而化之的散文觀的。提出“清理門戶”觀點的是一位學者,也是研究散文的專家,是我所敬重的人,也是我的朋友,他的觀點是要堅持散文的藝術抒情性。我們不是不要散文的藝術抒情性,我們擔心的是當前散文路子越走越窄,散文寫作境界越來越小,如果仍在堅持散文的藝術抒情性,可能導致散文更加淪為浮華而柔糜的地步。要改變當時的散文狀況,必須矯枉過正。現在看來,我們的“大散文”觀念得到社會普遍認同和肯定,國內許多雜誌也都開辦了“大散文專欄”,而《美文》也產生了較為滿意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