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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五麵試,和猶太大老板在他辦公室裏整整耗了一上午。
老頭兒六十上下的年紀,頭發沒幾根,可身子骨看著特硬朗,一臉慈祥,眼睛靈活得有點兒狡猾。他臉上也始終掛著微笑,不過和林老板臉上的笑容不同。林老板的笑容是刻在木頭上的,毫無生命力;而猶太老頭的笑容則是一副威尼斯麵具,那麵具後麵藏著什麼臉,卻是輕易猜不到的。
老頭兒果然狡猾,第一個問題就直逼要害:“你為什麼輟學讀書?”
我說:“我發覺學術研究並非我的人生理想。我的理想是成為成功的企業家。”用不著他問,我主動補充,“這想法也是最近才形成的,對工程學科了解得越深,越發覺真正推動社會發展的並非科學家,而是那些像您一樣的企業家。”
我故意停頓了片刻,老頭微微揚起一邊兒的眉毛,額頭上的皺紋兒於是拐出台階兒似的彎兒,好像地圖上的等高線。我有點兒心虛,不過一轉念:我怕什麼呢?這工作本來就不是誌在必得,索性豁出去了,我繼續說:
“科學家隻不過發明和發現了一些東西。那隻是時間問題,你不發明,別人遲早會發明,你不發現,別人遲早會發現。專利局裏注冊的專利多了,可到底有幾個能換來經濟價值?這就要靠企業家了。不管多好的發明創造,沒有企業家把它商品化,然後再推向市場,它就沒法兒給社會創造多少價值。不過這如何推廣,可就是一門兒太高深的學問了。比如ZEROX,曾誕生了多少……偉大的發明(我想說劃時代的發明,可找不出相應的英語單詞兒)?可它當初不善於市場推廣,最後都被別人拿去賺錢,這不就是現成的例子嗎?”
我這純屬臨場發揮,自己也知道總有一半兒是歪理,老頭兒卻笑眯眯地微微點頭,這讓我心裏稍微有底。他的第二個問題是:“以你的理想和目標,五年以後你在幹什麼?是回到學校繼續深造呢,還是在讀MBA呢?還是繼續在公司裏工作?”
我答:“我所憧憬的是五年後成為公司的棟梁,獨挑一方重任,如果為了達到這個目標,我發覺需要再回到學校,那多半是讀MBA,但其他的學位,比如Ph.D.,我想我是不會再憧憬了。”
說到這兒,我心裏猛地一緊,腦子裏立刻就閃出奧地利教授的慈祥麵容了。
倒不是為了奧地利老板。可畢竟讀了這麼多年書,還是這麼好的學校,而且課題也不錯,還有去歐洲開會的機會……
但我不是桐子也不是蔣文韜,我從小兒就不是好孩子,我整天在外邊兒打架,我爸低三下四地四處求人,才讓我避免進局子。我臨出國的那天早上,我爸還在樓門口當著一群鄰居教育我:“你小子也有今天,別以為出了國你就出息了!”大夥紛紛說:“看老爺子說的,這還不出息,人都留洋了,再回來就是洋博士了!”我爸卻說:“洋博士是那麼好當的?我看他沒譜兒,說不定沒兩天就得卷著鋪蓋滾回來!”我媽立刻在他耳根子旁邊兒“死老頭子烏鴉嘴,呸呸呸!壞的不靈好的靈!”
可我知道我爸心裏有多美,他眼角兒蕩漾的笑紋兒都快到耳根子了。一對兒老頭老太太,轉眼就要退休了。生個兒子養到快三十,伺候養老指望不上了,還不能拿著出去顯擺顯擺?
所以,我能退學麼?
我盯著猶太老頭兒臉上文雅而謹慎的笑容,卻沒聽見他又說了些什麼。我心裏翻江倒海的,恨不得立刻就說:對不起您,我還是不準備要這份工作了。其實捫心自問,我不是壓根兒就沒多重視這場麵試,壓根兒就沒打算退學工作的嗎?
可老頭卻突然伸出手,對我說:“謝謝你今天花時間來麵試。對於你的情況,我需要仔細考慮一下,有消息我會通知你!”
他說著抬手看看手腕兒:“已經十二點半了,按照慣例,一位我們的工程師將會請你吃午飯。請不要客氣,好嗎?”
我心裏一下子輕鬆了許多,仿佛甩掉了一個大包袱。也許他根本沒想雇我。回去等消息,隻不過是一句應付人的話。我剛剛還在考慮如何開口拒絕,看來又是自作多情了。這麼一想,我倒稍稍有點失望。不過還是輕鬆的感覺占了上風。我微笑著衝他點頭。
他轉身打開門,向著外麵喊:“Leehong,有時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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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立宏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國人,身材矮小,戴一幅金絲眼鏡兒,講話一口南方口音,是典型“留美有誌知識分子”的樣子。
他帶著我在公司附近找了家日本小飯館兒,倆人各要了套餐,他還要了杯清酒,嘻嘻笑著問我要不要。我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