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前的常一蕙就是一個謎。她是一時頭腦發熱向你求教,還是深思熟慮後做出的抉擇?幫人完成學業,不是一件小事。不像幫誰寫封家信,或替誰家送一趟煤球那樣簡單、容易。它需要求知者長久地努力,不懈地追求,她能做到嗎?不要說她,作為輔導者,你有精力和耐心堅持下去嗎?就此罷手吧,你已不欠她的。幫她不是你的職責,你該潛心自己的學業。
可是另一個聲音又在我耳邊響起:她要跟昨天告別,這種渴望多麼強烈,多麼可貴。她必定是下了一番決心才向你張口,把你看成了一個導師,一位天使。你不是一再鼓勵她隻要肯用功,一定有收獲。雖是套話,卻是箴言。人家真有求於你,你卻袖手旁觀,借故推辭,讓她情緒一落千丈,從此心灰意冷,對人生,對前途失去希望,這樣做道德嗎?既然你已經鼓起了她的勇氣和信心,你就該義不容辭地挑起這副重擔,幫人幫到底。即便是地獄,你不下誰下?
老師,這是多麼神聖的稱號!我要做隻有一名學生的老師了!盡管我不知道這對師生是如何地教與學,但有一點十分清楚:要使她獲得社會和她自己的承認,那就必須得有一張看得見摸得著的文憑。她基礎太差,必須選準突破口,讓她對達到的目的深信不疑。這個過程必定漫長,難免風雨坎坷,要緊的是不能半途而廢。有朝一日,當她手捧紅光閃閃的文憑,喜氣洋洋地站在你麵前說“老師,這裏也有你的一份功勞”時,你該多麼自豪快樂呀!當她再不用站在人們看不見的角落偷偷背誦那簡單的英文字母,再不會借書時常常出錯,那是多麼的皆大歡喜!看來幫助他人真是善舉,值得去做!其樂無窮,妙不可言。我的同情心占了上風。
不僅如此,我朦朧地生出一種美妙而純潔的情愫:假如有求於我的不是位妙齡女子,我不會有多大興趣將這場遊戲繼續下去。我聞了聞那幾頁信紙,上麵藏著女性特有的香味。昨天晚上我就感覺到了,和一個異性在一起學習,你的口齒會分外伶俐,大腦反應出奇地敏捷,學習效率也成倍提高。可不是嗎,輔導一個高中生,你費不了多大勁,卻加固了你自己的基礎知識,一舉兩得,何樂而不為呢?
我小心翼翼地將這幾頁紙折疊好,放進桌子中間那隻帶鎖的抽屜最底層。
五
事情就因這封信出現了變局,完全朝我預料不到的方向發展。好像一匹沒有馴服的野馬,掙脫了韁繩漫無邊際地奔跑,而馬的主人一下子失去了掌控力。
接到信的當天下午,下班時,我走到流通台前。她一個人在整理借閱卡片。我隔著櫃台悄聲說:“晚上你去外文資料室吧。書庫裏老主任不讓外人進去。”她會意地點點頭,就像地下工作者的接頭。
起初幾天,她是和肖亞琴一塊來的。敲了門後,肖亞琴大聲說笑,毫無顧忌。她隻是矜持地抿嘴一笑。頃刻,我感到房間溫度陡然升高了十幾度。我要去開窗子,常一蕙卻要我別拉起窗簾也別開窗。她是怕別人在院子看清裏邊的一切。肖亞琴說得更多的是當天的所見所聞,往往一件小事她也要大驚小怪描述半天,末了還要尖嗓高聲問:“你說好笑不?”其實她說的那些事一點都不好笑。但你還得賠上笑臉點頭應對,常一蕙則坐在一旁茫然地翻書。這種聊天浪費的時間比學習的時間多得多。等到肖亞琴說盡了興,要水喝,我才輕聲請求:“今天的故事會就開到這兒。看書吧。”肖亞琴這時會裝模作樣找過幾頁紙要記我講的內容。我剛講了幾句,肖亞琴又會模仿我的一句方言而咯咯笑上半天,說我是“難”和“蘭”不分,非要糾正我。我試著改,就是改不過舌頭。感到有被人譏笑的滋味,最後我就沒了講話的興致,皺眉不語。肖亞琴鬧夠了,這才說還有別的事,要告辭,我和常一蕙都不挽留她。
屋子隻剩下我們倆人時,我反倒不如剛才輕鬆自在了,我說話甚至也不敢正眼看她。我坐在一張大閱覽桌後。坐在另一張桌後的她會說:“你坐那麼遠,說話費勁,外邊全聽見了。”我這才敢靠近她對麵坐了。兩個人的閱覽室,不像是教師和學生,倒像是談判的雙方。我講課的空隙,為了強調某一要點,不得不盯著她說話,近距離地看人印象大不一樣。遠遠看來眉清目秀的姑娘,其實眼圈隱著一道青暈,雙頰肌肉鬆弛,好似湖麵波起層層漣漪,鼻梁靠眼睛下還有細如芝麻的幾點雀斑,但這絲毫不影響她的美麗,反而多了幾分成熟少女的風韻。她為何有點憔悴?是晚上休息不好,還是心裏有事?不過,這種注視隻是一刹那,我馬上告誡自己:別走神。可是我一下尋不到合適的話語,不得不連連幹咳。她善解人意地抿嘴一笑,遞過我加了糖原本為她準備的水杯。我一口氣喝幹,似乎找到感覺了,滔滔不絕地講下去,她也聽得入神。半晌過後,我問她聽懂沒有,她卻怔神:“誰知道。”這個回答顯然叫人失望。是我沒講好,還是她沒聽懂?就問哪兒有問題,她說你別問,接著講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