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團烏雲突然籠罩了天空。世界一下子好像顛倒了。我不明白,爸爸昨天還是一名受人尊敬的大學教授,今天忽然就被戴上“反動權威”的帽子遊街批判。他是省考古學會的理事,可是他的書房被封了,不久人就被送到陝北南泥灣五七幹校勞動改造。在省農業廳工作的媽媽也被遣散到農村。我就隨她一起去下鄉。學校停課鬧革命,本該上學的我隻能學農村孩子那些上山摘野果,下河摸小魚,爬樹掏鳥蛋的本事。後來我們雖然返了城,但我已錯過幾年上學的時光,我反而留戀山裏的生活。再後來,爸爸也拖著一副病體回到省城,已經不能正常工作了。父母要我接著上學,我從都是大
學畢業的父母身上看到的隻是知識帶來的磨難。我真不想讀書,但我還是順從地去了學校。可是那時的中學,課本都發不齊,上課是念報,下課是勞動,不久,就說白卷先生是“英雄”,那念書還有什麼用?隻要勞動表現好,就是祖國的好接班人。我一下跳了好幾級,也不見得功課吃力,就這樣在十六歲時混完了中學。當時提倡上山下鄉,我早厭煩了學校,我也在城裏呆膩了。我就虛報年齡要去插隊落戶。媽媽哭了,父親卻說去摔打摔打也好,於是,我像小鳥出籠,獨自遠走高飛了。
我在農村曬黑了皮膚,磨爛了衣服,什麼苦、什麼累,我都挺過來了。三年裏,我兩次被評為縣級勞動積極分子,還出席過一回地區代表大會。
三年後,我按政策回城被安排工作,分在遠郊一家木材加工廠當青工。工作雖不理想,可我並不挑剔。第一年就成了廠先進工作者。那時我還得意地想,隻要幹好工作,不需要知識,照樣能有所作為。
然而,恢複高考的消息打碎了我虛幻的夢想。不用說,我一上考場,就名落孫山,第二年就再沒勇氣去考試了。可是我並不惋惜,我本來中學就沒學到知識嘛。那時我連年獲得先進稱號,好多人都來追求我,雖然我滿意的幾乎沒有一位,可是有人圍著我轉我總是挺得意的,我覺得我當時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慢慢地,看著身旁有的同事上了大學,有的同學成了工程師,我心裏再難以平衡,為我幹的這份工作感到自卑。我沒有知識,但我可以調個有知識的單位,這既是一種心理平衡,又是對自己的一種挑戰。調來這家科研所,我才掂出自己是幾斤幾兩。我幹最簡單的圖書資料流通工作都很吃勁。常常因為我拿著借書條找不到書架的位置,讀者站在流通台外萬分焦急,不住地歎息。他們的表情深深地刺痛了我的自尊心。我這才清楚沒有知識是多麼可怕,多麼可悲呀。被那個時代整整耽擱了青春的我,竟然當初還自豪地以為自己並不比誰差。我已經掉隊了,我暗下決心要迎頭趕上。我上不了大學,我得尋找彌補知識的機會,於是報了一大堆夜大刊授的名。然而,學海茫茫,無人指點,如今一事無成。我從何處下手,感到迷惘不解。
咱們都是同齡人,你比我大不了幾歲,可在你麵前,我是那樣無知。今晚聽你的教誨,我猛醒了,用一句流行話來說,噩夢醒來是明天。你的一番話使我看到了希望。沒有機會去聽大學老師講課,沒有時間去脫產學習,那就隻有自學。
對。跟昨天告別,跟過去決裂,把荒廢的時光補回來,真正找到自我,獲得社會的承認。你的熱情使我感動,你的誠懇使我振奮。我定出了學習計劃,我要學外語,學文學,每天晚上從七點學到十點。上午借書的人不多,有空就看書,下午溫習作業。初學走路,太需要人扶一把。請你做我的輔導老師,你不會拒絕吧?
您的學生:常一蕙
一九八二年八月三日淩晨四時
我一口氣讀完這封信。這是一個焦灼不安的靈魂的表白。如同一個急於想搏擊風浪卻又不會遊泳的人,跌進了湍急的漩渦之中,掙紮著向岸上的人伸出求救之手,任何一個有良知的旁觀者都清楚應該做什麼。
事態的發展完全出乎我的想象。我原本要逃離自找的窘境,不料卻跌入更深的迷穀。我,一介書生,並無他長,剛步入社會,甚至對自己的工作還不滿意,覺得前途一片渺茫,隻想考上研究生一走了之。誰知還有同樣一個人為自己的學業焦慮。我是喝山泉長大的,很小就從電影裏、書本裏了解了城裏人的生活,感覺他們屬於另一個世界。我也曾幻想著有朝一日能站在他們的行列。後來進了城,才知道城裏人看不起農村人。我也就看不起城裏人,更未曾想過關心他們。現在我才明白,盡管人有地位、職業、環境的區別,但人的本性卻是相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