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駿馬1(2 / 3)

元旦過後不久,春節就要來臨了。我收到了父母親言辭懇切的信,信中希望我盡早回家過年。我一邊讀信,一邊回想著父母的麵孔,但令我感到吃驚的是,父母的麵孔竟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了。我嚇了一跳,一個下午坐在辦公室一大堆圖紙麵前,拚命回憶著父母的臉,可直到下班了也仍然無濟於事。我感到了惶惑和恐懼。我不能回家去,那麼,去哪裏呢?

大年三十的夜裏九點,我穿著一身厚厚的棉絨衣服,背著一個大旅行包,頭戴一頂看上去有些滑稽的大棉帽上了火車。車廂裏空空蕩蕩,沒有幾個人。我在一個三人座的位置上坐了下來。列車啟動了,我感到很高興。

我想在冬天看到馬。不知為何,這個該死的念頭最近一直在我的腦袋裏轉悠,揮之不去。加之我想不起我父母的臉,這有多麼可怕呀!什麼時候我想起了他們的臉我再回家。我現在不想回家,我要遠行,我得承認最近我做的夢中不停地出現馬群在奔跑,它們萬蹄齊飛,擂鼓的聲音震動了大地,我的心在跟馬群一起飛。

我這是要到內蒙古去。也許我發瘋了,可現在這個世界都瘋了,因此我又是正常的。我想如果這個冬天我看不到馬群,我這個冬天都沒法過。列車在北國的大地上向西疾馳。車到包頭的時候我興衝衝地下了火車,我問車站上的一個人 “到哪兒能找到馬群?”他愣了許久,目光混沌而又茫然。“馬?你是說馬群?它們冬天全都被關進過冬草場啦。要到春天轉場時,才會把它們放出來。你現在什麼也看不見,大過年的,你沒有發瘋吧?”

我說我不是一個瘋子,我隻是想在冬天看到馬群。可是哪裏才能找到馬群?我有些急得要哭出來似的,我必須要看到它們。我說。

他打量了我半天,臉上的雀斑在生動地移位。我看你幹脆去新疆吧,我聽說那裏有馬,冬天也有,就在大峽穀間奔馳。他說。

後來我又上了火車,坐著火車繼續向著西北方向而去。窗外的景色蒼茫,寂寥,整個北方大地好像都沒有幾棵樹,到處是白茫茫的一片。有時候,我能看見一些黑色的烏鴉在半空中飛著,在雪光的映襯下分外醒目。

有幾輛牛車和驢車在雪景中移動,像是一幅古樸的油畫。我感動得要哭,我把額頭趴在車窗玻璃上,充滿熱忱地望著遼遠的大地。

列車到達了終點站烏魯木齊。我豎起了領子,感到中亞新疆冬日的陽光冰涼,我戴著墨鏡,踩著吱吱作響的白雪,找了一家旅館。第二天我像一隻流浪的貓那樣穿行在烏魯木齊的街道上,聽著維吾爾人奇特的談話聲,感到神秘而美好。我還買了幾把精致的匕首——匕首上鑲著彩色的瑪瑙,和一方美麗的尼泊爾絲巾。我得把它送給我在北京愛上的第一個女孩,我想,我還看見天山山脈像一條龍一樣延伸而去。回到旅店,我問店主: “請問在哪裏可以找到馬,冬天的馬群?”店主的胡子被他自己吹了起來: “小夥子,你去新疆伊犁吧,在那裏的草原場上可以看到馬群。你得坐兩天兩夜的火車。你去幹嗎?是要往內地販馬嗎?你不像是一個馬販子。”

我笑了,“我真的是一個馬販子。謝謝你。再見。”

大年初六的時候我來到了中國最西北的一座地級城市伊犁,下了車。

我雇了一輛驢車,我來到了冬季馬場。我見到了漂亮的伊犁馬。我趴在欄杆上,貪婪地看個不停。後來我鑽了進去,我騎上了一匹馬,馬在廣闊的牧場裏奔跑了起來,後來把我從馬背上甩了下來,我啃了一嘴的雪和泥。

我像個孩子一樣心中充滿了透明的快樂,一些馬圍了過來,走近我並用噴著粗氣的鼻子去聞我的脖子。

十天以後,我又回到了北方的大城,走在寬敞的大街上,我的心中映現的是那些馬。我真的見到了駿馬!在此之前,我是南方的一株小草,沒有感受過北方強勁的衝擊。我感到很帶勁。西北之行驅散了我心頭一種厭惡感和孤獨,我獲得了新的生活感受。父母來了一封信,問我過年怎樣?

信中還說我母親由於過於想念我而在大年三十病倒,在醫院躺了整整一個星期。我隱隱有一種負罪感。

一進入三月,天氣一天比一天暖和,空氣也變得濕潤溫暖,在這個月裏,總公司開辦了一個經濟及技術培訓的夜校。上的課對於我來說算得上是小兒科,我坐在那裏,要麼數老師臉上的雀斑,要麼在一張白紙上胡塗亂抹,後來,我注意到坐在身邊的一個女人看上去有點兒特別。

她大約有二十七八歲,頭發稍微有些淩亂,看上去已經結了婚,但她的眼神卻像少女一樣單純和清亮。她顯得很瘦,胸部微微起伏,骨盆也並不寬大,而且還略略顯出了類似瓷瓶的曲線。她的臉上帶著一種寧靜的氣質。她總是在老師已講了十幾分鍾後才來。我想和她說話,卻又有些膽怯,到了第四天,她把頭向我偏了過來:“你幹嘛要畫那些坦克飛機和大炮,小孩子才這樣,你真有意思。”

“我也許是童心未泯。這課對於我來說太簡單。尤其是英語,你聽王老師的發音,有三分之一都是別扭的,我怎麼去聽,可我又沒法跑掉,”我小聲嘟囔,“聽說結束後的考試是今後評職稱的重要參考。真他媽煩人心。”然後,我又畫起了馬,十分入迷。

“你這個人挺有意思。去年來的大學生?”她的眼睛亮亮地閃著。我聳了聳肩,表示是的。 “可以幫我輔導一下英語嗎?我就頭疼這個。每天我得把孩子哄睡了才能來,所以我老遲到。認識一下,我叫丹妮。”

“我叫喬可。你的名字聽上去像某種化妝品名兒。我願意幫你忙,你今後就叫我老喬好了。”我扔下了筆,對她說。

她輕輕一笑,“你才多大呀,還叫老喬呢。”

那天我們就這樣認識了,後來我記得自己趴在桌上給她小聲講解了半天的英語,把那些該死的技術名稱都標了出來。下課回宿舍的時候,我也送了她一程,兩個人都沒有說話。我們有一種隱隱的親近感。回到了宿舍,我早早地躺到了床上,曾子存正在台燈底下鑽研《周易》,他說: “老喬,這《周易》據說是周代一個大臣的私人日記,記錄了 384天的事,這種說法多麼有趣!”朱向前和幾個人在打撲克。“喬可,你看上去怎麼心事重重的?是不是向誰表白了一番,結果遭到了姑娘的拒絕?”朱向前扭頭對我說。

我沒有理他們,後來打牌的人走了,大家都上了床,我覺得心中有許多憂鬱的小蟲子在爬。我覺得自己是屬於黑夜的。

一大早我就接到了林格的電話: “一個壞消息。葉暉昨天晚上回家時,被幾個在路上走著的人莫名其妙地紮了幾刀,腦袋被砸了,現在正在搶救。醫生估計搶救過來也要成殘廢了。”他的聲音聽上去有些沉痛,這個消息叫我感到了震驚。我說“我們去醫院看他吧!”

“不,醫生不讓見。過一段時間吧。不過我最近又開始琢磨人到底為什麼活著?我發現我正在淪為平凡人,沒有深度的人,我迷上了老虎機。昨天晚上被吃進去了三百塊。我發現這個城市真像個大輪賭盤,它得叫你把口袋裏所有的東西都掏出來才肯罷休,現在,我在城市搖滾樂節奏下機械地跳著舞步,根本就停不下來,我停不下來,他媽的。”

“林格,你不是哲學家嗎?再說,你還曾經想當巴爾紮克筆下的拉斯蒂涅的,怎麼能歇業呢?這不符合你的性格。”我說。

“告訴你吧,我已經跳槽了。我在一家中韓合資的公司裏負責監製一種快速補胎的膠水生產。嘿,挺有意思吧?現在,我月薪三千八百元,感覺仍是不舒服。你什麼時候跳槽?”

我無言以對,過了一會兒,我放下了電話。

晚上上課的時候,丹妮仍坐在我的邊上。“好不容易把孩子哄睡了,所以,又來晚了。”她有些抱歉地朝我揚了揚眉毛,輕歎了一口氣。我聳了聳肩,然後開始給她補習。麵前的字母、圖紙和文字在我們的眼睛裏跳躍著,像是一群活潑的蚓蚪,又像是跳動的星星。這天回去的路上,我和她走得比過去慢,還多繞了一個圈子,最後,我把冬天去西北邊陲看馬群的事告訴了她,“我得找個心理醫生谘詢一下,我是不是得了神經病。”

丹妮在黑暗中愣了一會兒說: “你這個人很特別。這倒不是什麼精神病。也許你是一個天才也說不定呢。”說完,她輕輕地笑起來。

我忽然覺得,也許她會成為我傾訴的對象。但女人在我看來大部分是現實主義者,你不可能要求她們理解你。“這幾天我正在看一本叫作《男人的不幸》的書,我想推薦給你看看。”我說。

“男人也有不幸?”丹妮又瞪大了眼睛,她的氣息倒是十分清爽動人。

“那當然。男人壓力太多太大。說點兒別的,明天下午去美術館看畫展吧。德國新表現主義畫派的畫家伊夢道爾夫畫展,去嗎?”我看見丹妮點了點頭,然後,兩個人就分別消失在兩個方向了。

我和她去看了伊夢道爾夫的畫展。伊夢道爾夫的《德國咖啡館》深深地打動了我。丹妮看畫憑著她女性天生的直覺,說出來的見解很生動。也許女人天生都是藝術家。在美術館還有一個叫常晉的女畫家的畫展,她的畫全是女人對自身的闡釋與表現,充滿了夢、潛意識和女性意識。我和她在美術館裏待了一個小時,在空闊的畫廊裏走著。時間在這時如同很稠的液體緩緩流動,沒有陽光揮進來。高大的圓柱撐起了房屋,這裏是一個聚攏著藝術精神的地方,這裏是一個聖殿。在和丹妮分手時,那是在一條街的拐角處,我猛地一把把她攬在了懷裏,在她的嘴唇上吻了一下,仿佛嚐到了冰涼的陽光。丹妮被這突如其來的襲擊弄得不知所措,臉漲紅得像個蘋果。她忙跳進了一輛黃色麵包車,然後車開跑了。

我一個人站在那裏,嘴角掛著一個微笑。我的眼睛莫名其妙地潮濕了,我掏出手絹擦去了它們,我想也許我該跳到馬路中間跳跳舞才對。城市像個大輪盤在我的腳下旋轉,呼喚著每一個人下注。你想下多少?

這天夜裏,丹妮沒有來上課,我忽然變得心神不寧起來。我對我的所作所為進行了道德檢查,因為,我吻了別人的老婆。這個吻也許是一時衝動下的不負責行為。可她嘴唇上冰涼的陽光的滋味真好。聽說她丈夫是一個五大三粗的工人,她會遇到什麼情況?是她的孩子病了嗎?我真的愛上她了?我為什麼要吻她那一下?這一吻使得我們之間消除了距離,也許我已無可逃避。我坐在那裏心情複雜地胡思亂想,後來我隨著下課的人流一同向宿舍區而去。

到了第三天晚上,開課已經十五分鍾了,丹妮有些臉色惶亂地走了進來。她遲疑了一下,還是坐在了我身邊。 “這兩天你怎麼沒來?生我氣了?”我小聲地問她,“要是我過於失禮的話,請你原諒我。 “不不,是我的孩子病了。發高燒,今天上午才退燒。”她平靜地說,一邊趕緊找過我的筆記,把已經講過的一些課程抄了下來。我放下心來。我突然覺得心中覆蓋了一層陽光,這是她帶給我的。在隨後的幾天,丹妮好像在回避我。而且,下課丹妮也拒絕叫我送她走。

“有許多色狼在這一帶溜達,你可要當心啊, ”我半開玩笑地說。

“不會的,再說,我也挺不好看的。”丹妮莞爾一笑,轉身隱入了黑暗。

然而丹妮越是回避我,我越是渴慕她。這是一種熱烈的絕望的期待。

這一天,下了課回宿舍,我們倆人默不作聲地在黑暗中向前走著。走近一幢大樓的暗影裏時,我用堅實的雙臂摟住了她,一陣幽香拂過我的鼻翼,她的頭發弄得我的脖子很癢。“不,不,喬,這樣不行,不,不不,有很多人會看見,你放開……”然而我已經在尋找她的嘴唇了,我已經把自己的嘴唇蓋向了她。我是一匹找不到馬群的馬,我很孤獨和苦悶,我喃喃地說著,一邊用力地吻著丹妮。丹妮被動地接受著,後來,她的嘴唇也漸漸地迎了上來,去尋找著另一個灼熱的泉源。兩個被生活追趕的人相互擁抱了,也許是可怕的,但我們卻緊緊地抱在一起,感受到麻木生活中的一絲新的激動、震撼與慰藉。後來,丹妮感覺出我伸向她胸脯的手扯斷了她的乳罩帶子,她說,喬,好了,我們回去吧,回去吧。她製止了我。

躺在床上,我的眼前星光跳躍。我不知道我在幹什麼,我的身上還留著她淡淡的香氣。在朱向前和曾子存的微鼾聲中我思緒有點兒亂。也許這一切都是我的性壓抑導致的,是轉瞬即逝的,也許明天一大早,我們又形同路人,在我們之間什麼也沒有發生。生活中到底什麼是堅實可靠的?我覺得我像一個風箏,被一隻手放入空中,我在風中擺動,一條線從大地上伸入天空牽動我,我有些快樂,但同樣也有些憂傷。

那是一個星期天。中午時分,我和她坐在王府井街口的麥當勞餐廳裏吃快餐。我要了兩份“巨無霸”,和一包炸土豆條,一罐啤酒。而她則是一份“麥香雞”和一份熱巧克力。我很喜歡吃漢堡包,那種東西幹淨、方便,熱量又高,被說成是垃圾食品我也喜歡。我嚼著炸土豆條,一邊眯著眼睛從丹妮的肩膀上望過去,看著大街上匆匆忙忙的行人。街上的人像是水中的漂浮物一樣緩緩流動著。“你在看什麼?丹妮問我,”你有時候經常陷入沉思,有些莫名其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