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駿馬1(1 / 3)

上篇

恍惚之中,喬可在火車上沉沉地睡去,他朦朦朧朧感覺到列車是不停地在向北方行駛,北方會以什麼樣的姿態來麵對我?他聽見鋼輪和鐵軌相摩擦的哐裏哐啷的鏗鏘聲響,在半明半寐中似乎夢見了一座皇城。這座城巨大、莊嚴而有森嚴壁壘,一些銅馬和石獅子守候在深宅府第的門口,鑲有巨大銅釘的朱漆大門緊緊地關閉著。在那寂寂無人的古城中,隻有一些古老的天象儀停在空地上,旁邊的沙漏在不停地泄漏著沙子,時間好像永遠地向著過去流逝,而不是朝向未來。列車呼嘯著在黑暗之中穿行,車廂裏燈光昏暗,一些人沉沉地睡去,猶如沙灘上的魚。

列車在行進中猛地刹了一下車,車迅速地停了下來,車體的震動驚醒了喬可,喬可睜開了眼睛,後來他打開了車窗,潮濕而涼爽的空氣立刻流了進來,他看見天空之中繁星閃爍,大地上燈影稀疏,這時他感到肺部不再憋悶得難受了。

這是哪裏?已經到北方了嗎?喬可有些疑惑。他擦去了嘴角的一絲口涎,想起了大學畢業前夕自己做的一個夢。在夢中,全班的五十幾個人都變成了馬,在公路上飛奔。它們的毛皮發亮,鬢毛在風中飄揚。所有的駿馬都在奔馳,很快馬們就消失在城市樓廈的峽穀和立交橋下了。喬可明白這個夢的寓意:畢業之後,每個同學都是一匹孤獨的馬,義無反顧地衝進了像輪盤一樣轉動的龐大雜亂的城市,去尋找新的草地。比如現在,從沒去過北方的他,正乘坐夜行列車,向北方的那座大城行進。他的內心是惶惑不安的,這使他有些焦急。

列車在黑暗中鳴叫了一聲,車身又徐徐挪動了。

我隨著熙熙攘攘的人流走出了車站。站在這座陌生的城市的土地上時,我感到了一絲膽怯。到處都是人,每一張臉都是陌生的。我掏出了自己的報到證,自己要去的是一家鋼鐵公司。我喜歡看到鋼花飛濺,我長大了想當個煉鋼工人,十三歲時我對父親這樣說,身為農學家和教授的父親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在一眼望見高樓林立的城市時,這一瞬間我忽然非常想念在遠方的父母親。我為什麼要到這裏來?這時我看見了一個農村裝扮的小孩子靠著柵欄在哭泣,四周都是表情漠然的人的水流在流動,誰也不理會她,她為什麼要哭?

後來,我就在城市西部那家大型鋼鐵公司報到了,辦妥了一切手續,我被安置在三個人住的宿舍裏。這個時候屋子裏就我一個人,今天下午我買了整整一箱啤酒。我把自己反鎖起來,一邊喝著啤酒,一邊感到自己孤寂得要命。我是應該回去還是留下來?一個人麵對這麼陌生而龐大的城市,我有勇氣嗎?我聽著鍾表胡亂走動的聲音,喝掉了八瓶啤酒。幾個小時後,由於尿太憋我衝到了廁所,痛痛快快地撒了泡尿,洗手的時候我看著鏡子中臉色蒼白的自己,咧開嘴笑了一下。我不回去了,我還打算死在這裏呢。

這座城市以其廣大和古老著稱於世。接連的日子裏在我感到新鮮異常的遊曆中,我體會到了城市的雄偉。在動輒幾十層的樓廈的峽穀間穿行我感到了一絲錯覺,就是這座城市像一塊腫瘤一樣在生長著,而人們卻像癌細胞一樣從四麵八方彙聚而來。

有一天,我在一條街邊溜達時,看見幾個警察在大街上追逐著一些盲流,手中的黑色橡皮棍子鈍鈍地打在他們身上,抓到他們並把他們塞進汽車。這忽然使我心虛膽戰,我覺得自己也是一個盲流。那幾個警察迎麵向他走來,我忽然緊張極了,直到警察和他擦身而過,我的身體掠過了一陣戰栗。我匆匆向前逃去。

“喂,大學生,你的東西掉了。”

我一回頭,看見那個戴墨鏡的警察手中拿著一本《計算機教程》。“你是不是病了?臉色這麼不好,最好去醫院檢查一下,大學生。八成肚子裏有蛔蟲。”他把書遞給我時,關切地拍著我的肩膀說。

真厲害,我想,警察一眼就看出我是個大學生。我愣了半天,扭身跳上公共汽車,在車上我表情輕鬆了。我是一個高級盲流,我自我解嘲地想。

有一天我想起來大學畢業前夕,幾個被分配進這座城市的同學聚會,林格—他是一個喜歡誇誇其談的家夥,那一段時間他還在讀巴爾紮克的全部小說。他說,巴爾紮克時代與現在的中國有某種相似性。“其中有一個叫拉斯蒂涅的人物,他原來什麼也不是,後來他出入巴黎上流社會,周旋於貴婦人的石榴裙下,終於爬到了銀行家兼政客的地位。喬可,咱們要向他學習,在北京那樣該死的、可怕的地方站住腳。”林格說。

“隻要他媽的活著,就不錯了。”我說。

“別把自己看成廢物一個,你對自己的估價總是太低。”

“狗屁。”我臉漲紅了,大聲地反駁說。

我回憶到這兒時卻笑了起來。同宿舍的另一位學習鑄鐵技術的大學生曾子存詫異地看了我一眼。他比我早一屆,他正在學習古代漢語。每一個古漢語詞彙都是一條河流、一個咒語、一座迷宮,有著無窮無盡的內容。他和我認識之後,有一天他問:“你在笑什麼?”

“我在笑大學時代。”我說。

“對,應該笑,大學時代多浪漫、虛浮而又可笑,實在可笑極了。”曾子存用毋庸置疑的口氣說。

不久,鋼鐵公司把這一屆分來的幾百個大學生分配到煉鋼第一線去鍛煉幾個月,這時的我表情興奮地浮動在麵色白嫩、嘰嘰喳喳的大學生當中。因為畢竟要實現少年時代的一個夢了,後來,我穿上了工作服,戴上了防護鏡,像一個真正的煉鋼工人那樣來到了煉鋼爐前。不久,我便喜歡上了那些粗豪的工人們,雖然他們言語粗魯放肆,但的確有些可愛。那些四下飛濺的鋼花就像是劃過天空的彗星一樣。每天,我的衣服可以擰出一公斤汗水來。晚上躺在宿舍裏我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塊濕毛巾。現在,我沒有和同學聯係,連家信也沒有寫。迅速到來的生活湮沒了我,一切夢想和浪漫在遠離我,我發現原來一切都是實實在在的,原來每一個人都是在為房子、 票子和位子而活著。這可是我所始料不及的。以後再去煉鋼,看著鋼花飛濺,我突然從內心深處生出一種極度厭倦。

我把頭三個月工資全都寄給了父母,這是我第一回拿薪水。有時候,我把自己關在屋子裏,聽見這座城市像一個大輪盤一樣飛速旋轉,而每一個人都來到這座城市下注,大多數將輸得精光,想到這一點我就有些沮喪。昨天,煉鋼時車間裏出了一次事故:一架吊車在吊一塊鋼板時不小心將一個工人的腦袋碰掉了,那場麵看上去可真慘,腦漿塗了一地,脖子以上的部分蕩然無存。當時我張大了嘴巴,心跳得幾乎要脹破胸口。

鍛煉期結束,我被分在了鋼鐵研究設計所,開始每天麵對一大遝的圖紙。最近我老是做夢,夢見我在黑暗的大街上走動,手裏拿著一柄氣槍,並用槍瞄準前麵那些走動著的漂亮女孩的屁股……醒來之後我記日記:

“……今天是我在這座城市生活的第四個月了,一切都已正常運轉起來,我這才發現生活其實是艱難的。同宿舍除了神經兮兮,以啃樹幹般的《古代漢語》為樂的曾子存,還有一個叫朱向前的家夥,他畢業於上海一所大學,長得像是一座鐵塔,他性格豪爽,昨天我們聊了許久,他想不通我為什麼不去南方發財而來到北方?他現在在宣傳部編一份叫作“鋼鐵人”的有些誇飾的報紙。我曾經告訴他那次事故,希望他們予以報道,他告訴我有規定不許報道。

這幾天我沒事兒了就一個人胡思亂想:假如這座城市迎來了一場瘟疫或是霍亂會發生什麼情況?它一定會手忙腳亂的會死多少人?五百萬嗎?

我想著街上到處都是死屍和臭水,地鐵停止運行,公共汽車裏擠滿了病人,烏鴉籠罩了城市,到處都是蒼蠅、老鼠和跳蚤。噢,天哪,太可怕了。也許這座城市真應該被瘟疫洗卻一回,隻有這樣,它才不會像現在這樣盲目自大,冷漠和驕傲得令人作嘔。

到了十二月,天已漸漸地冷了下來,我已經習慣了按部就班的生活,這一天忽然接到了一個電話,電話是林格打來的:“喂,喬可,咱們有四五個月沒有見麵了,對吧?咱們聚一聚怎麼樣?知道嗎,葉暉已經發了點小財了,就是哲學係的那個葉暉,上大學時逃課可積極了,可他現在承包了一個酒店,有了一輛馬自達牌轎車,紫色的,十分牛逼!至於我,也已配上了一台 BP機,而且頭兒馬上要把我送到南韓學習八個月。元旦葉暉召集咱們聚一聚,喬可你一定要來啊。”

我說: “你們適應環境真快,我不行,一個月才三百多塊錢,我真想讓瘟疫襲擊這座城市。”

“你這就不對了,你沒有理由仇恨社會。不多說了,咱們約好,十二月三十一日晚在天帝大飯店的餐廳,不見不散,晚上 7點鍾開始。你必須來。”林格放下了電話。

我愣了一會兒,想起了葉暉在學校創辦“政治家俱樂部”時在台上滔滔不絕縱論國是的架勢,現在搖身一變成了老板了。識時務者為俊傑,可是我還在惡毒地想著叫瘟疫襲擊城市,我多麼可憐而又可笑啊。

我那天晚上到達天帝大飯店時,酒會已經開始了。門口停了很多我叫不出名字的非國產車,甚至還見到了一輛紅色的法拉利敞篷跑車。在燈光下,那車身像火焰在水底潛行一樣放出了迷人的光芒。有一個黑頭發的男人帶著一個金發女郎笑著從飯店裏出來,鑽進了那輛線條流暢的車,然後唰地開走了。我望著車子消失,心情有些黯淡。我沿著旋轉門進去,不小心還碰了頭,我覺得,自己這時的動作是笨手笨腳的,有些僵硬。大堂裏金碧輝煌,菱形吊燈在穹頂上放射出柔和的光芒,侍者伸手請我向裏走,我覺得侍者的製服很像中世紀某個歐洲國家牢獄門卒的穿著。我問迎麵走來的大堂小姐說有人在這裏搞一個 Party,他們在哪裏?小姐指了一下電梯,告訴我向下到底層,那裏就是西餐廳。我來到了餐廳,我發現那裏已經有約莫一百多號人了。其中有一小部分都認識,都是這幾年到這座城市的校友。我感到了一絲興奮,有一種失群的馬找到了馬群的那種感覺。

“哇,喬可,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該罰一杯!”林格端著一高杯啤酒走了過來。他穿一件怪裏怪氣的乳白色西裝,領子上還別著一個小金魚胸飾。林格學著外國電影上紳士的派頭,搖頭晃腦地走過來,一邊還用右手彈了彈他那條花裏胡哨、又寬又短的領帶。“領帶不錯。韓國產的?”我有些心不在焉地問他,一邊用手搓了搓他的領帶,“這些人全都是咱們校友?個個都神采飛揚的,一群紅男綠女。”

“大部分是。走,咱們到那邊見見葉暉,這小子新近又配了一台‘大哥大’,號碼是 9188888,要發就發,媽的,好像他幹什麼都會發。不過他的生意真的好像已經做到全世界了。我真佩服他什麼時候都走在時代的前麵, 大學那會兒,遊行時他可是走在最前頭的,嗓門還吼得最響,你說 ……”

“我不想談這個,我隻想見到幾個老朋友,匡亞明、周曉南他們來了嗎?聽說他們被分配到了郊區的化工廠,混得不怎麼樣,老是跟頭兒處不好關係。”我四麵探望著。我注意到林格已經胖了,而且他的目光總是不停地在人群中掃來掃去,顯得心神不寧。“瞧葉暉那人,正在那邊和幾個女孩兒套瓷兒,我說,我這一去南朝鮮,一年就見不到了,我他媽可真傷感 ……”林格說著,做出一副要流淚的樣子,這時候腰間的 BP機響了。“我得打個電話,我真他媽忙,是誰在呼我?”他低頭掏出 BP機,趕緊找地方打電話去了。小廳裏響起了說話的嗡嗡聲,還有盤子和刀叉相碰的聲響。大家三五成群在交談著。我也拿起了一個盤子。開始順序往盤子裏夾東西。後來覺得蝦仁好吃,就隻夾了滿滿一盤蝦仁。我回到了人群中,向葉暉走去。葉暉穿著一件絡紅色的單排扣西裝,黑色襯衫,紮著一條白色的領帶,滿麵春風地被一大群人簇擁著。見到了我,葉暉那張像瓜子兒一樣的臉變寬了:“啊,喬可,是你吧?我真想你,我說咱們有約莫半年沒有見麵了吧?”“是的。葉暉,你是我們這一屆混得最好的,聽說你還有一輛‘馬自達 929’型車,還有一部大哥大什麼的。”

“哪裏,那是單位給的,工作而已啦,也是為了方便。北京這麼大,跑起來還不把腿跑細了?喂喬可,聽說你那裏可以倒賣鋼材?有盤條嗎?我要二百噸。手續費大大的,絕對超出一般水平。”葉暉撚了一下他西裝上衣口袋中裝的一朵玫瑰花,把一枚花瓣撚成了小細條兒。“鋼材?不幹,我不倒賣那玩意兒。”我愣了一下說。“那你那裏在倒騰什麼? ”葉暉看上去非要想弄個明白不可, “這年頭,咱們總得賺一點錢吧。”“天空。我倒賣天空。”我嚴肅地說。葉暉呆愣了一下,然後突然哈哈笑了起來,“喬可你可真有意思,說話還是像大學時代那樣充滿了詩意,怎麼,現在還寫詩嗎?來,咱們碰一杯!”葉暉舉起了酒杯。

“他說什麼叫你笑得那樣響亮?”一個穿著一件開胸很低的黃色套裙的女孩子笑吟吟地走了過來,用胳膊挽住了葉暉,還認真地在他的臉上啄了一口,印下了一個顯得調皮和滑稽的口紅印。她嘴唇的口紅顏色顯得暗了些,因此她那張很有魅力的臉便減色不少。葉暉有些尷尬,他對大家聳了聳肩,“常莉這人就是這麼熱情,我的老同學喬可說他在倒賣天空,哈哈哈……他原來是一個詩人,他的話可真有趣……”我走開時聽見葉暉說著。離開學校半年,社會已經用它的規則改變了我們很多。我一個人找了個僻靜的地方坐下來,因為沒有找到我的好朋友匡亞明和周曉南,所以我顯得很孤獨。大家都在說笑著,大部分人的話題是談論如何賺錢,即使那些十分漂亮的女孩子也不例外,她們中有的人在談著化妝品的直銷生意。看來這真是一個很好的信息交流會,我想。這時我把注意力集中到我坐的椅子上,這是一把十分精致的西洋風格的椅子,簡潔明快。在我麵前的一堆高腳酒杯,反襯著十分美麗的燈光。燈光細碎,多彩,我稍微挪動身體,光芒的變化就十分紛繁複雜,跳躍個不停,仿佛是具有神奇的生命。我看到了這些,感到自己的心在莫名其妙地顫抖,仿佛被什麼東西感動了,我長久地坐在那裏,仔細地觀察著各種顏色在玻璃杯上的閃爍,迷醉於其中。過了一會兒,我站起身,悄悄一個人走了,沒有人注意我的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