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想,也許生活就像是他媽的一條河,把每一個人帶向不同的深淵裏。”我說。
丹妮笑了起來。在她的眼睛裏,我有時候傻得可愛。但她的臉旋即被一陣陰雲包圍,“說真的,我不知道我們倆該如何是好,我的生活現在很麻煩,我很難過。”
“我會娶了你。雖然你比我大兩歲,可我覺得你仍像個小姑娘一樣。當初為什麼要嫁給那個人?”我的眼睛放出了光亮。我知道自己真的已經愛上了她。但我不知道我多麼輕率地在說話。
“我也不知道。女人總是隨著自己的情緒走的。現在我也沒法回避你,可有時我又覺得我們沒有未來。何況我還有一個女兒。你不懂得婚姻的,別再說傻話了。”她皺了皺眉。
“她很可愛,是嗎?”我大口地嚼著“巨無霸”問。
“她才四歲,非常可愛。不過她也許會不喜歡你。”丹妮安靜地整理了一下裙子,幽深地看著我。在我感覺中,丹妮帶給了我母性和少女兩種類型的感覺。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喜歡上一個有孩子的女人。“你的裙子很漂亮,尤其是那些藍色和橘黃色相搭配的花瓣。”我把目光轉向了她的裙子上的圖案。
“謝謝。”丹妮收了一下肩膀,“我在想,我們還是……不要再來往了吧。真的。”
“恐怕太難了。”我用餐巾紙擦了擦嘴說。
後來,我們都沒有說話,對望了一會兒,目光中含了很多難以言傳的東西。大廳裏人聲喧嘩,窗外車水馬龍,這是一個快餐流行的世界,一切都已經快餐化,情感也是這樣。我有些絕望地想。那麼什麼是永恒?我們走了出去,來到了大街上。樓群間的峽穀風猛烈地吹著,在風中人人似乎都有些傾斜。我注意到有個穿著一套咖啡色西裝的高個子外國人倚在麥當勞餐廳的窗台上,他的長相非常奇特,眼睛深陷,約莫有三十幾歲,他看世界的目光安靜而冷漠。“你看他多像一個高盧人, ”我對她說,“古代高盧人,真英俊。”
在過街的時候,從長安街向右拐入王府井大街的一輛紅色轎車突然撞倒了一個女人。血、血!一些人在驚呼,警察反應相當敏捷,一輛警車隨後趕到,那個女人被抬進了救護車,警察驅趕著圍攏來的人們。“她沒有被撞死吧?”丹妮挽著我的胳膊,過街後小心地問我,也許已經死了,我說,這個世界,人人都是水上的漂浮物。明天你將漂向何方?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她喃喃地說。我們在大風中傾斜著身體向 廣場方向走去。
這時候,燈光已經熄滅,深紅色的窗外燈光泄進屋子。我和她像兩條魚一樣在黑暗中遊泳。我們彼此靜靜地擁抱著,手像尋找水草一樣在彼此身上探尋。黑暗之中我們的身體仿佛泛著熒光,在大海裏一同向著黑夜的深處遊去。
“為什麼你的嘴唇冰涼?”我問。 “不知道。我從來都不和丈夫接吻。我討厭接吻。告訴我,你和別的女孩上過床嗎?”
“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高中時代因為初戀有過畏畏縮縮的性探索。幼稚而又蒼白的激情。大學時代我壓抑極了,我喜歡上了一個女孩,但是我卻從未向她表白,煩極了我就一個人去動物園。”
“去動物園幹什麼? ”她在黑暗中輕輕地笑起來。 “去看河馬。我最喜歡的動物就是河馬。畢業前夕她主動跑來找我,我記得那天宿舍的人都已經走光了,我一個人在房間裏感傷得要死。我和她脫了衣服擁抱在一起,什麼也沒做,抱在一起一整夜,什麼也沒幹,真的。你相信嗎?後來,也就是第二天,她就去了南方。”
“很後悔吧。平時沒有女朋友不寂寞嗎?”
“沒事兒,衝動的時候就手淫來著。”我說。
丹妮又笑起來。我們不再說話,又重新地緊緊擁抱,接吻,彼此緊緊地像水草一樣糾纏在一起,生活像水漂一樣稍縱即逝,也許人能擁有的隻有現在。我感到她的身體像蚌一樣微微張開。我感到大地穩穩地托住了我,我們像人類自古以來所有的戀人那樣,像土地和天空一樣密不可分。我像一個農夫那樣挖掘著她和大地,心中的莊稼在茂盛地成熟。
這天晚上,上課的時候,有一個身穿牛仔服的壯漢走了進來,對我說:
“你出來一下。”我抬起頭的時候發現他的眼睛裏閃爍著陰鬱的磷火。我明白了,他就是丹妮的丈夫。我悄悄地走出了教室,來到了外麵。天上繁星閃爍,黑夜裏清涼的空氣十分甘美,也聽不見夜鳥飛翔。我隱約看見丹妮穿著一襲白裙在黑暗裏站著。這一刻我的內心之中突然湧起了一種悲壯情緒,也許我會像普希金一樣倒下,我想。黑暗中三條人影形成了一個三角形。
“我姓趙,我是她丈夫。我想弄明白一件事情。”他說話的聲音中仿佛飽含了沙子,叫我聽上去很不舒服。有些嬌弱的丹妮低著頭,風把她的頭發吹散,我看不見她的臉。“丹妮告訴我她喜歡你。你為什麼要勾引她?”
“我喜歡她,就這麼簡單。”
“你真的想娶她?娶一個被別的男人用舊了的女人?你不了解她。再說,我和她還有孩子。”
“我已經說過了,我要娶她。”我說。
“不!這不行,這不可能,她怎麼會嫁給你這樣一個乳臭未幹的家夥呢?丹妮,你說,你要嫁給他嗎?”
“我喜歡他,也許—會嫁給他。”她小聲說,不是那麼確信。
“就因為他比你小幾歲?就因為我是個粗魯的工人?”他咆哮起來。
“有些事情你永遠也不會懂的。”丹妮冷冷地說。我突然有些憐憫起他來,他體格那麼壯實,可他現在卻被擊暈了。他哀求著:“丹妮,跟我回去。咱們慢慢商量。也許我會同意離婚的。喬可,你小子小心點,咱們有話以後再說。”趙的呼吸聲十分急促,他看了丹妮一眼就走了。丹妮沒有動。我這時卻感到茫然無助。我覺得這一切發生得叫我瞠目結舌,似乎有一種什麼力量在把我不可避免地推向某種結局。咱們走一走,丹妮喚醒了我。我們並肩向前走去。我該怎麼辦?我問,聲音中竟含有一絲慌亂。你不是說過要娶我的嗎?丹妮挽起了我的胳膊,幽怨地看著我說,而且,我也愛上了你。
我覺得心亂如麻,我不知道你丈夫會對你怎麼樣。他也許會殺了你和我。他殺了你該怎麼辦?
“你就那麼軟弱嗎?膽小鬼!我已經把我的全部都交給了你,可你卻把我搞了,又想把我再推走,偽君子!”丹妮放開了我的胳膊,“我不是這樣的人!”我急忙趕上去,“我會去迎接一切結果的。”我攬住了她的腰,盡管我的確有些不太自信。我們向前走著,黑夜和我們溶成了一體,我們腳下的城市像個巨大的輪盤一樣在旋轉,在等待著每一個人下注。
“你真是一個傻逼,真他媽瘋了。你這是在幹什麼?破壞人家家庭不說,女人都有孩子了你還去勾引她。她魅力無窮是嗎?我可沒看出來。趕緊懸崖勒馬,還來得及,否則你算完了。你弄得自己太被動了。”朱向前一邊使勁兒地拽著拉力器,一邊斜著眼罵我。我心亂如麻,我不會應付生活,
我承認。“但是我的確喜歡她。”我說,我顯得焦躁不安。
“可我覺得那個小女子挺有心計的。她先讓這件事敗露,再叫你和她丈夫互相施以壓力。她現在掌握了主動權。現在她一定可以讓她丈夫言聽計從了。如果她離成婚了,你也跑不了,你無法甩掉她,因為影響會很快造出去,你在單位都沒法呆。她一石雙鳥,哈哈!你玩完了! ”朱向前幸災樂禍地說,“你們研究所的人都已經知道了。不過,社會開放了,也無所謂。但你得慎重。生活中處處是他媽的陷阱。”他對我說。我麵對的是一座可怕的城市,我已經被扶上了戰馬,我又能怎麼樣?“你聽說過草原上冬天牧人死於追趕受雪暴驚嚇的馬群的故事嗎?”我問他。
朱向前的臉上流露出像看一個外星人那樣的表情。“沒有聽說過,也沒有興趣。你他媽的真是一個瘋子,你說這個幹什麼? ” “牧人們在追趕馬群的千裏路途中,死於馬背之上。”我淡然地說,然後走出了房門。
我和林格、匡亞明、周曉南一起去看已變成了植物人的葉暉。他躺在那裏安詳而又沉靜,臉色竟有一絲紅暈。我們的心情是沉重的,凶手至今沒有抓到。為什麼會有人將無端的仇恨發泄在過路的人身上?從而使一個勃勃生機的人變成了植物。我們默默地站在那裏,向著葉暉行注目禮。我的腦海中映現了在大學時代裏葉暉的身影。我為這樣的結果而迷惑不解,像樹樁一樣站在那兒,直到護士提醒我們離開。出了醫院的大門,林格重重地吐出了一口氣,“真他媽不幸,還不如死了好。”他說,“媽的,我可不想永遠這樣。”
我在她身體的大地上前行,眼前的鋼花飛濺,在瞬息之間爆炸開來,在空中展開了無數條美麗的弧線。我聽到了火車在風中疾馳的聲音,鐵軌在幽藍的月光照耀下伸向遠方。她在我身體下麵展開,如同大地本身……慢慢地我縮成了一個小小的果核,藏在她溫暖的懷裏和子宮裏。肉體的激情淹沒了白晝之下現實生活的威壓,我感到自己像一塊發紅的鐵,又像是一座小型的正在爆發的活火山,在噴著紅色的岩漿。這岩漿灼痛了她,她在顫動,頭上的星星也密密地碎裂開來,落在了我們的眼睫毛上。我感到和她像樹與根一樣親密。哪怕明天會死去,這一刻的生命激情也是值得的。然而,當大地邊緣的太陽落下,海上船帆也不再升起,當海潮也因為月亮的引退而趨於平靜,當擱淺的船停靠在沙灘上,連鐵錨也閉上了眼睛,我們像是空空的海螺,沒有了回聲。不一會兒,她哭了起來,哭聲顯得那麼絕望和深刻,複雜的感情抓住了我們,以至於我們感到了無援無助。你還在這裏。你沒有離開。你會永遠和我在一起嗎?是誰把我放在了一條小船上,然後叫我在蒼茫的大海上漂浮。我丟掉了槳,我沒法靠岸,我們會最終離棄嗎?
我把手放在她的身上,感受到她和我起伏的身體像是兩段凝固的海浪。我們會遭受到什麼?借著光亮,我可以看見她美如沙丘般的乳房,我把臉埋入她胸脯間的深穀,像孩子一樣在花蕊裏睡去。
事實上,我們的戀情像灰塵一樣傳進了單位很多人的耳朵。設計研究所所長,我的頂頭上司今天找我談話了。這是一個年過四十就開始禿頂的小知識分子,他的目光中含著悲天憫人的意味:“小夥子,你這是在幹什麼呀?知道嗎,我打算今年夏天就派你去俄羅斯學習三個月的。現在,我無法在報告上簽字了。”
“無所謂,所長,叫所裏更有前途的人去更好。”我一點兒也不領情,我想我已經無所謂了。誰把我扶上了戰馬?這是一個轉盤城市。
“這話像是一個傻瓜說的,不像這個時代的年輕人說的。要務實,你應該多考慮考慮自己的前途和發展。和她在一起,對你一點好處都沒有。”
“這是我個人的生活,所長,我知道您的心是好的,可是,我已沒有別的路可走。再說,我也很喜歡她。”
“你在拆散一個家庭,要知道中國是一個講究道德的社會。”
“正因為如此,我還非向前走不可。如同向前的馬群無法回頭。”
“馬?這跟馬有什麼關係?”禿頭發亮的所長終於皺起了眉頭。
“對,在馬群中,一匹馬無法回頭。所長,放我走吧。”我懇求地望著所長,所長煩悶地生氣地揮了揮手。
走在天空下,我覺得低低地壓下來的雲顯得十分沉悶,雷聲隱約,空氣中充滿了灰塵,我要爆炸了,我想。我在人行道中走著走著便產生了幻覺,仿佛自己在水中行走,而那些走動在路上的人仿佛是魚群,四周好像消失了聲音,隻有魚們在靜靜地遊動。我怎麼啦?
這天晚上,我剛剛跨進自己的宿舍,就看到丹妮的丈夫坐在我的床上。另一邊,曾子存像一隻驚慌的刺蝟一樣在埋頭看他的書。“你回來了?他,
他找你。”曾子存的聲音中含有蜂翼抖動般的顫抖,他說完,就用一本《淮南子評注》掩住了臉。
“咱們出去說吧。”那個姓趙的人說。
“好。”我扔下了手中的公文包,跟著他走了出去。我們像是河流中漂浮的木頭一樣,並排浮起在黑暗的街道上,我們這會兒是仇敵,可卻肩並肩地走在一起。我們沉默著,一直向前走,走得燈光稀少了下去,星星像密密的眼睛一樣布滿了天空時,我發現來到了一片小開闊地上。遠處,遊樂場中迪士科音樂和彩色燈光在變幻。
“你最好還是放棄她,還來得及,別叫大家不好收場。”
“你這是威脅我,我不怕。”我說。
“我實在弄不明白,你喜歡她哪一點?你幹嗎要拆散我們的家庭?我們還有一個三歲的孩子,你瘋了嗎?”他的呼吸像圓木流過山坡一樣粗重。 “我已準備和她結婚,在她和你離婚之後。很抱歉!”我聳了聳肩, “我沒瘋,我喜歡和她在一起。”
“不,我決不和她離婚,那樣我太丟人了。我無法接受,你這個混蛋……”他哭了。然後他撲了上來,像一頭豹子衝撞著我。我覺得眼前星光閃爍,我不想還手,肚子被猛烈的撞擊所震蕩,仿佛胃被打爛了。鼻子裏流出來的灼熱的液體一定是血。我沒有還手,燈光閃在我臉上像破碎的銀子。後來我倒了下去,眼睛腫得看什麼都在搖動。我在呻吟,我像一攤泥一樣躺在那裏。“其實我看不起你。”丹妮的丈夫又踢了踢我的腳,“現在,你看你就像是一條死狗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