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心人舞蹈
—一部四重奏
第一章
1
最初關於青春和成長的印象已被記憶之外的閃電斬斷,並懸於幽暗的時間的屏風上被蛛網所塵封。現在,梁洪波從鏡子裏的河流中探出身子,然後她緩慢地向我們走來。
她發現大學時代已經毫不容情地改變了她許多東西。也許我已變得麵目全非了。本科畢業時她又選擇了報考研究生,她考上了。又可以在夢的冰麵上自由地滑來滑去了,這使她很興奮,她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她的男友、物理係研究電磁波的博士生胡克。
胡克表示了祝賀,並用他那刮淨了的下巴親昵地蹭了蹭她的臉。他們的相識要追溯到一年以前。那是一個刮風的日子。她躲在學校的一片小樹林裏看一封家信,當時她還在讀三年級。畢業分配的烏雲開始在她頭頂凝聚,但母親的意見是要她回家鄉,也許可以當個私塾老師什麼的。她想起了南方那個群山環抱的山村中,閣樓裏劈著青竹的頭發半白的母親。當個私塾教師?她覺得好笑,於是笑了起來。
她把信重新裝進了信封,這時一陣大風吹來,將她手中的信吹跑了。後來她追出了樹林,看見一個身穿灰色風衣的男孩子正表情茫然地環顧四周。手中拿著風傳遞到他手中的那封信。
“那是我的,你還給我吧。謝謝你。”她接過了信,對他笑了笑。這一刹那的對視中,她覺得他有些特別,因為他的臉蒼白得像一張紙。他的神情在那個大風之日顯得非常沮喪和遊移,失血的嘴唇在風中抖動。“我看見一隻血紅的飛鳥,從這信封裏飛走了。”他說。
三天後,他摸著記憶中那封信上的住址,在宿舍中找到了她。他直截了當地向她表示了愛慕,她接受了下來。
2
半年之後,他們第一次睡在一起。這是博士生胡克向一個朋友借的房子,房間裏充滿了油畫顏料的氣味,這使得心情緊張的梁洪波感到很不自在。 “我……在這方麵一直有障礙,”梁洪波咬著嘴唇說,“我大學時代整個是鬱悶的。”
然而胡克已像托起一葉紙片一樣地抱起了她,把她放在了床上。梁洪波抬頭看見牆壁掛著一幅埃舍爾的《時間的錯位》和《魔鏡》兩幅複製品,一排排蜥蜴奇異地在畫麵上突破了三維空間。胡克節奏緩慢地,猶如在演奏克萊本敘事曲一樣地親吻著她的嘴唇和耳側脖頸,然後他一件件地解開了她的衣服 ……
她感到了微微的震顫與快意,她微微地睜開眼睛,忽然發現在她胸前蠕動的胡克變成了一個孩子,一時間她分不清楚這是否是她的幻覺,但她感到身體兩側浮起了那股強烈的顏料氣息,她立即厭惡起這間房子來。不不,我要坐起來。她用力地推開了胡克。我討厭這張床和這間屋子。那我們怎麼……胡克有些著急,猶如漸進的敘事曲突然被人無禮打斷。我……要坐到那張椅子上去。胡克聽見她這麼說,忽然為某種想象力所催動,他立即又抱起了她,他看見陽光穿透窗玻璃投射在她的乳房上留下的一塊半圓的陰影。
後來他就坐在了椅子上,用手環住了她的腰,他緊貼了上去,感到自己進到了一片溫柔的水草中。他開始了聳動的同時,聽見了她疼痛的呻吟,環抱在他肩部和背部的手把他抓得像烙鐵烙過一般。然而他像一個堅定的農夫一樣挖掘著她。同時他感到了火車在行進的力量。火車冒著白煙,在疾風中疾馳。他漸漸感到她的身體在由僵硬變得柔軟起來。
空心人就是在這個時候突然出現在她的腦海中的。他們一共有12人,都穿著黑色的晚禮服,但他們的臉色蒼白,毫無表情。他們似乎都沒有心,沒有心髒在搏動。他們神情冷漠,目光空洞而哀傷。他們12個人手拉著手,在十分空曠的以天鵝絨幕布為背景的舞台上跳著舞。波爾卡?瑪祖卡?
空心人跳得十分有韻律,12個人不停地變換著隊列與節拍,他們遙遠而空洞地注視著她。這時她真正地感到了恐懼,她“啊”的一聲大叫了起來。
與此同時,胡克已不可挽回地進入了敘事曲的結尾部分,他感到自己像一架落地的飛機,帶著巨大的轟鳴聲機翼在長久地震顫著。
“我們終於跨過一道門檻了,我想,我是愛你的。”胡克滿意地躺在那張床上說,他渾身的汗珠閃閃發亮,猶如一條剛剛躍上沙灘的魚一樣在喘息。梁洪波用毛巾被蓋住身體,她感到小腹非常不適。她發現自己流血了。
“空心人。我看見有許多空心人。”梁洪波凝望著射進屋子的光圈兒,癡呆呆地說。
“你在說什麼?莫非你有了幻覺?這屋子就隻我們兩個人,什麼空心人?真是可笑。”
3
其實她覺得真正可笑的應該是他,是胡克。那天她十分悲戚地寫了一張紙條:“從今天起,我不再是少女了,我多麼感傷!”她像是一個小資產階級那樣把這張紙條裝進了一隻褐色的玻璃瓶,並把它埋在了校園湖邊小山上的一棵巨樹下。
在以後和胡克的肉體親近中,作為他的女友,她總是被動地接受他。
她覺得他有節奏的衝撞的確十分可笑,而且,胡克在她身上有時候像一個孩子那樣,讓她覺得男人也許真是一種可笑又可憐的動物。有時候,無論是躺在那裏,或者是趴在那裏,她都沒有怎麼去理胡克折騰,細心地在腦子裏分析著語言學中語義的生成與轉化之類的問題。
後來有一次兩個人躺在床上的暗影裏,月光漏進來打在地上。她說: “我其實是一個完美主義者。我其實更喜歡強壯的男孩,有時候和你在一起我隻能去想些別的,借此轉移我的一部分沮喪。”
她說這些話預示著他們後來的分手。就在梁洪波讀碩士生第一個學期結束前,她找到了他,告訴他他們倆是兩駕馬車,在跑向兩個方向。而這時的胡克正躲在實驗室中,寫一篇哲學論文《人格的迷宮》。“這是否與空心人有關?”他問。
梁洪波愣了一下,但她還是點了點頭。“興許。但重要的是,我是一個完美主義者。” “我們不過是迷宮中的兩個走錯方向的人而已,”胡克朝她揚了揚手中的論文,“你走吧。”
4
在攻讀東方文化學碩士研究生的第二個月,梁洪波和住她上鋪的高萍發生了一次爭吵。
在梁洪波看來,高萍就像是一個以追求浪漫為目標的風風火火的法國女人。她總愛穿一套像火焰一樣的裙子,類似於一團耀眼的火苗在校園裏飄動。爭吵的緣由很簡單,大約是高萍參加完舞會回來,哼著歌曲上了床,睡下來的時候將床搖了幾下。
“高萍,你可以盡力安靜下來嗎?”忍耐了一個多月的梁洪波終於說。
上鋪沉寂了片刻。“可笑。”高萍說,然後,她又使勁兒地搖了搖床。
之後,她們之間曠日持久的戰鬥便開始了。
一天晚上,高萍在黑暗中坐起來,她開始數落起梁洪波了。她曆數了梁洪波不愛疊被子(的確如此),還愛將例假後的內褲扔進床下;曆數了梁洪波在導師麵前爭寵(她們是同一個導師)的種種姿態,而且她還說胡克很令人難受。她口齒伶俐,說到得意之處連自己也暗中敬佩起自己來。梁洪波覺得自己無力反駁,她從來沒有與人真正吵過架,也不會吵架,然後黑暗中傳來了梁洪波的啜泣聲。
“高萍,你太過分了。說夠了吧?”古漢語專業的李軼群在黑暗中開口說。而另一個女孩,研究民間文學的哈爾濱籍姑娘陳靜在帳子中輕輕地笑著。她和高萍既是聯盟又是敵對的人。所以這一夜對於寢室裏的四個人來說,是第一次碰撞與接觸的起點。
高萍突然收住了話頭,她覺得自己的確說得有些過分。之後,啜泣聲停止,一切又重新沉靜下來。
5
這是一座百年曆史的名牌老校。校園裏到處都是參與過中國近現當代史的名人們留下的痕跡。現在,大約是上午,梁洪波坐在階梯教室裏,聽汪海川講授後現代主義美學,一邊心不在焉地向窗外望去。金黃的銀杏樹葉在空地上鋪滿了一地。
她在思索著迷宮這個詞。“你是個沉思型的人,女人中你這樣的真是少見。她們大多數人是去追趕即時性的泡沫的,而你,卻在思索鍾表的擺動。為什麼你不寫一本叫《時間的樹枝》的書?”校園詩人林格對她說。
和胡克分手不久,林格像一截順水漂來的木頭一樣停在了她的身邊。他和她談的話題十分一致,比如諾瓦利斯,比如釘上十字架的基督複活以後的事,比如海德格爾的林中足跡。他們在兩天前剛剛談論了諾瓦利斯夢中的一朵神秘的玫瑰花。那是在留學生公寓幽暗的地下酒吧裏。昏暗的燈光照不清人的麵目,他們坐在牆角的座位上,這時曲子放的是《格林威治的壞婆娘》那首英文歌,林格將一頭長發甩了甩,他有些瘦削的臉有些戲謔的表情,他把手放在了她的腿上,試探式地觸摸著她。
她拿去了他的手。不遠處的五個美國佬正在開懷大笑,幾個日本小夥子穿著花花綠綠的褲衩,在穿梭來往,手裏拿著啤酒罐。這裏日益地變成了一個亂糟糟的熱鬧地方。
“你剛剛和胡克分手,一個放棄了初衷的人,內心一定是十分繚亂的。而我的形象則是壓艙石,會叫你在黑夜中重新找到重心。”林格拉起了她的手說,林格長得很瘦,就像是一隻得病的仙鶴。
梁洪波沒有將手抽出來。她想了一會兒,忽然流起淚來。和胡克持續一年的戀情也許是因為空心人的幹擾告吹了,她想起了胡克的很多好處,也許我本人就是一個空心人?我需要什麼?激情型的生活?平靜的安暖居所?她迷惑地問著自己。
她不知道自己如何被林格帶出了留學生公寓的地下酒吧。外麵細雨飄拂。她和他來到了圖書館邊的一條回廊裏,這裏放了很多自行車。林格靠在一根柱子上,用手將她拉向自己的懷抱。梁洪波還在流淚,她感到自己像是氣球一樣在半空中飄來飄去,誰都想抓住她可誰也抓不到她。而且後來林格的手還探索到她的兩腿之間,但她猛地推開了他,林格放棄了努力, 大聲地咳嗽起來。
“那一瞬間,我似乎找不著心了。我看見了幾個空心人,他們都穿著黑色的晚禮服,紮著蝴蝶結,然後好像我也變成了空心人,得這種病的人生活中將充滿了麻煩和虛妄。比如我現在還不能判斷是否已喜歡上你。”
“是嗎?要是我得上這病就好了,你拒絕我也許我會死的,”他突然彎腰咳嗽起來,居然咯出了鮮血,“因為我有肺病,有病根。”
校園詩人林格死於兩個月以後,當時梁洪波已回到老家過年,他咽氣的時刻她正在幾千裏外的地方和弟弟放一個二踢腳,她一定聽不見他死前的那句話:“我是一個稻草人,攔住那些跑到懸崖邊的孩子。”之後,他看見自己飄浮起來,一直飄到了天花板,從上冷冷地看著他那已漸漸變冷的沉睡的軀體。他死於肺病,生前的詩全是寫給梁洪波的,充滿了病中的奇異幻覺,有如狄蘭·托馬斯和“通靈者”蘭波的傑作。
6
“你是一條狗,一條亂咬人的狗!”梁洪波對高萍說。她不得不第一次用如此激烈的言辭來對抗高萍,因為高萍在導師麵前說她與胡克、林格 “胡搞”,下午,參加完美國杜克大學比較文化學教授利奧塔德的講座之後,她的導師汪海川找她談話。她不相信的是,僅僅因為床的晃動而引發的矛盾,竟然叫一個人這麼恨她。
這時她忽然想起了高萍的一個很有名的動作。那就是,她穿著一條火紅的裙子,健步跨上學校食堂,進門之前猛一擺頭,將那一頭披肩發在半空蕩開,然後細眯起眼睛向左後上方看去,猶如模特兒轉身時的動作,然後定格—七秒鍾之後(足足七秒),高萍才猛地拉開食堂的門,走了進去。據說這個動作成了 A大男生手淫時經常浮現出的形象。她不無惡意地笑了起來。
“你們聽見了吧?她罵我可真是下流極了。”高萍蔑視地斜著眼看著她說,她似乎明白了對手笑的內容。
“梁洪波你怎麼能這麼罵人呢?”陳靜走過來責備地對她說。這個瘦高的女孩體形和體格極為相似,不禁使得梁洪波有一種惡心感。而李軼群回家了,麵對陳靜和高萍的聯盟,她感到自己勢單力薄。
“整天做出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在桌子上擺一套莎士比亞全集嚇唬誰呀!女學者,真叫人惡心透頂。”高萍諷刺道。她想起來梁洪波的那些朋友在宿舍裏,一邊嗑瓜子,一邊談論著生和死、有限與無限、短暫與永恒、曆史與時間之類的話題,那時的梁洪波抽著煙,臉上是一副十分痛苦的樣子。對此高萍覺得好笑極了,以至於一次她私下裏對陳靜說: “梁洪波上廁所蹲在那裏都在思考著形而上學問題。”兩個人為這句粗魯而又精彩的話笑了半天。
梁洪波沒有理她們,她們不再說什麼,而是親熱地坐在一起談起了時裝和影星,以及最近一次的校園化裝舞會上兩人選用了什麼樣的麵具。
梁洪波坐下來給去年到美國加利福尼亞大學的同學袁源寫信。她從袁源的來信中抽出一張照片,照片上袁源身穿一條白紗裙子坐在椅子上,她背後站著西裝革履的先生。他們已經結婚了。梁洪波想起了袁源和她的男友在大學時代分手三次又和好的故事,如今他們又雙雙飛到了美國。“我們戰鬥得疲憊了,於是我們便結婚了。結婚真是妙不可言,至少每晚被你愛的人相擁至天明,那種溫暖我無法言說。”袁源在來信中這麼說。然後她接著講到了自己花五百美元買了一輛二手紅色福特車。
梁洪波長久地看著照片上的兩個人,忽然覺得自己與他們已越來越陌生。她鋪開稿紙,寫上了第一句話: “我發現,我已經變成空心人了。”
7
梁洪波和李軼群一起去跳舞,在路上,她問李軼群:“結婚的感覺如何? ”
“結婚?也許糟透了。這其間主要意味著責任。”
“也有很多好的地方嘛,比如安全感、依附感、歸屬感和性的欲望統統都得到了滿足。”
“可生活總是在別處,在你現在不在的地方。我希望在古代漢語的音韻和語法中找到一個藏身之處。到處都讓人感到勞累,我如何才能輕鬆?生活就是輕與重的協調。”
她們來到了舞廳,一個穿一套黑色西裝的大眼男孩邀請了李軼群。大家都跳了起來。
兩小時後,舞會散場了,她們倆手拉手向外走。走在幽暗的竹林小徑上時,有人追上來了。“對不起李小姐,我可以和你一起散散步嗎?”
梁洪波看清楚他是那個大眼睛男孩。“不行,她男友在等她呢,下回見,好嗎?”他看了一眼李軼群,李軼群也點了點頭。“我叫馬拉,是經管學院的,再見。”他轉身走了。
“我得保護你呀。”一邊向前走,梁洪波一邊說,“畢竟,你已是別人的老婆了,怎麼能隨便被男孩邀去呢? ”
“生活中真是到處都是絆腳石。不過,我還能打動男孩子嗎?”
“你的體形不錯,很棒的。給我說說你丈夫吧。”
“他是一家雜誌的攝影記者,是一個老小孩和瘋子的混合物。我對他的感情很複雜。也許哪一天我真會跟一個大眼睛小夥子遠走高飛,隨風而去。你看過一部叫《隨風而去》的小說嗎?真的,隨風而去。”
8
大約是上一個暑假,胡克和梁洪波一同進行了一次回鄉旅行。
他們的這次返鄉旅行持續了一個月。胡克的父母非常喜歡梁洪波,同意這門親事。之後他們又南下,到了梁洪波的家,但她的父親一點兒也不喜歡胡克。這使得梁洪波很為難。
分手後幾個月,梁洪波在學校內的小湖邊又碰見了胡克。“我寫完了我的論文《人格的迷宮》,我打算攻讀哲學博士了。我發現我們都是迷宮,誰也看不清誰。”
梁洪波遲疑地凝望著他。她明白過去了的永遠也不會回轉,再親近的人都將變得陌生。
9
在這一學年將要結束的時候,梁洪波和高萍和好了。這個春夏之交的季節裏天空中飛滿了柳絮和法國梧桐的小絨毛。那天高萍在宿舍中看見梁洪波的桌子上有一張明信片,上麵寫著林格的詩:“七顆星離你不遠/你的頭發上滑落著風/琴弦若有若無,仿佛海的喘息/沒有一枚水晶會為你破碎。”她怔了一下。
後來梁洪波回來,她先說話了:“那是林格寫給你的?”梁洪波點了點頭。
“可他也為我寫了一些詩。看來他是我們共同擁有的死去的人。明天我們去公墓祭掃一下他,好嗎?”粱洪波同意了。“他已死了兩個月,可他寫的那些詩像嵌進我手背的小石子兒。”
默誦著林格的古怪詩句,她們一同來到了公墓。在骨灰堂中,兩個女人為人類死者大軍的陣容龐大整齊而驚呆了。這是自然的力量。後來,她們來到了公墓,找到了林格的墓碑,兩個人把手中的花束放在了墓前。
這個時候,梁洪波看見了林格拖著病體,從棺材中坐起來,瘦弱地朝她微笑,一邊咯血,一邊寫著詩。死去的人重新擁有了心靈,而活著的人卻是空心人。
梁洪波忽然又看見了那些空心人,他們在離她三十米遠的一處空地上出現了,他們表情漠然,頭發油光可鑒,雪白的襯領下紮著蝴蝶結。他們跳起了小步舞,他們的出現使梁洪波十分恐懼。她對高萍說: “你看,那邊有12個空心人在跳舞。”
高萍抬頭望去。“我什麼也看不見。好了,我們走吧,我心裏難受死了。”她幾乎要哭了。
“我是愛過林格的。”在沿著下山的台階走回去時高萍說,“他追了我半年,給我寫了三十九首詩。但我不喜歡他渾身的病態氣息。後來他又追你,我心裏又恨起他和你來。可後來我明白一切都是過程,情感是隨時可以流走消散的東西,是不可靠的。情感就像是鴿子飛過的弧線,是轉瞬即逝的。”
梁洪波沒有說話。她在想,死使林格由校園稻草人變成了再次擁有心靈的人。他在墓地裏坐著,一邊咯血,一邊微笑著寫詩,像很多古典的詩人那樣,重新擁有了意義。是死使他重新獲得了鴿子的弧線。
走下了很多台階,她回頭張望,遠遠地那 12個黑色西裝的空心人還在跳著小步舞,跳得那樣專注、冷漠和神秘。
第二章
1.在風暴與閃電的核心
我懼怕黑夜,我是一個黑夜中恐懼的聆聽者,一旦進入黑夜,我總是 能夠聽到風暴的聲音,我還看見交替的閃電頻繁地出現在天空。一直到我考入 A大的民間文學研究生以前,我都生活在一種被陰暗的水藻糾纏的感覺之中。
我的生活過早地被毀壞了,這一切都與我的青春期經驗有關。第一次來例假的時候我 11歲,我和我哥一起去城邊的一片密林裏拾鴨蛋。我和我哥哥穿著被母親洗得發白的衣服,像是兩隻風箏一樣在灰白的風景中飄動,風低低地掠過那些雜草,我和我 16歲的哥哥手拉手向草叢深處走去。
我突然覺得兩腿之間非常緊張,那裏的肌肉似乎在抽搐。過了一會兒,我發現有血從褲子裏滲了出來。我尖叫一聲嚇壞了,也把我哥哥嚇了一大跳,哥哥幫我退下褲子,然後他用手替我擦去了那些鮮嫩的血。我哭了一會兒,睜開眼睛,看見哥哥正用奇異的目光盯著。
我滿懷著內心的驚懼與戰栗回去對媽媽講了這件事,我母親勃然大怒,把我哥哥吊起來痛揍了一頓。那一天哥哥看我的目光中充滿了仇恨和惡毒,眼神裏流動著一種複雜的液體。一個月後的一個夜晚,他來到我的床邊,把枕頭蓋在我的頭頂上,強奸了我,他的親妹妹。後來我醒來的時候聽見風暴的聲音湮沒了一切,在床邊站立著癡呆呆的母親,她長發披散像是一個女妖,手中拿著一柄菜刀,她用這把刀砍斷了我哥哥的胳臂。他逃走了,從此在外流浪,再也沒有回來。
但我哥哥是我爸的心頭肉,從此以後我媽和我父親開始了曠日持久的戰鬥。幾乎每隔一夜,我都能聽到隔壁傳來的類似於貓的嘶叫的聲音。在黑夜之中我睜大了眼睛,仔細地辨識著聲音的來源與含義,多年以後我才明白,父親把對砍斷自己兒子的胳臂並使之離開家門的我母親的怨恨都集中在一次次的發泄當中。在大約八年之中,我一直生活在家庭的風暴與閃電的核心。有一天夜裏,隔壁房間裏傳來了海浪擊打在岩石上的巨大的聲響,後來黑暗之中我母親赤身裸體地撞開了我的門,和我緊緊地抱在一起,哭聲中充滿了羞恥與悲涼。窗外閃電迅疾地像遊蛇一樣在空中走過,緊跟著是無邊的雷聲。我尖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