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心人舞蹈(3 / 3)

“我受到了驚嚇,那天。”羅朗說。數月後,羅朗提出了分居的要求,而且,由於工作上的疏漏,他被雜誌社解聘了。不久,他就去了南方。

4

有一天,梁洪波給她談起了胡克和林格的比較。女人們談論與自己關係密切的男性總是十分細致。“胡克就像是一麵密不透風的牆,和他的相遇,現在看來是一場誤會。我提出分手之後,他認為這是因為他的臂部太瘦!你說這荒唐不荒唐?而林格則有一種病態的美叫我懼怕。他身上有天才般的死亡氣息,每讀他寫給我的一首詩,我都感覺到他正乘著死亡的滑輪車遠去。他宣稱這是一個解構的時代。他在追求我以前和高萍有過一段戀情。所以和他擁抱時一種惡心感緊緊地抓住了我,所以,他想和我親近但最終都失敗了。不久,他死於肺病複發。現在,我感覺到,死亡是一種球形糖果,你說婚姻是否是一種幻象?我的一個好朋友叫袁源,她並不愛她的男友但在一同去美國之前還是嫁給了他。”

李軼群這時還被籠罩在羅朗是一個性變態事實的傷害之中。但她無法將之告訴梁洪波。“我想跟隨風遠去。結婚一年多我才猛然發現,我想承擔和能夠承擔的,其實並無必要。”

“為什麼?你已經不愛你的丈夫羅朗了嗎?”

“當然愛他。可是這種愛已經變形為某種易碎的雕花玻璃了。現在,我有些相信你所說的空心人的事兒了。你常看見他們嗎?”

“幾乎每個月我都能見到他們一次,”梁洪波語氣堅定地說,“可是奇怪的是除了我別人對他們都視而不見。他們通常是幾個人,都穿清一色的黑色西裝,頭發油黑油亮的。他們有時候甚至在街頭中央的花壇上也能旁若無人地跳起舞來。他們沒有心,他們每出現一次,我就感到恐懼。我擔心空心人會成為某種傳染病,猶如幾個世紀以前的黑死病、霍亂或是遺忘症一樣令人類遭難。在這個時代裏,空心人會越來越多嗎?”

“不知道,說到底,我們不過是活在一定的時間區域內的死者和短暫者罷了。人本身就令人失望。潛在的排他性使我們以嫉妒、告密、挑撥和爭鬥的形式來表現。我現在對情感持懷疑態度了。”

“你是說你已經對愛情本身失望了?”

“可以這麼說。因為太愛他了,所以我不再愛他了。他已經去了南方,

也許再不會回來。他說他想一直沐浴在風中,在路上。” “又是一個後現代主義者。”梁洪波說。

5

那天晚上,在舞會上認識的穿白色西裝的經濟學院的小夥子,在第三天就敲開了李軼群的門,“我從對麵樓上看到房間裏隻有你一個人,就來了。也許因為你已經結婚而不願讓別人看見你與男士來往,那麼我們出去走走吧,走在黑暗中。”馬拉似笑非笑的臉變得鄭重了起來。

李軼群偏頭想了一會兒, “我無法拒絕你,雖然我並不喜歡你。”她拿起了一件深色外套時說。

夏季雨後的空氣顯得潮濕而又沉悶,他們行走在黑暗中誰也沒有說話,他們來到了校園內的湖邊。他們聊了起來,蛙聲陣陣猶如歌聲起伏。這天兩個人到後來發覺自己說得太多了,於是,兩個人陷入了沉默。

馬拉在此時取出了一支笛子, “我一直夢想能學會一種樂器,吹它是上周才學會的。先吹給你聽聽。”然後馬拉便吹了起來。《碧海潮生曲》,她想,一支不錯的古典曲子。曲子吹完了他放下笛子定睛看著她。

“我並不感動,你吹得也並不好。”她說。

“你這樣說打擊不了我。”馬拉忽然用左臂攏住了她,把臉湊過去吻了她一下,他覺得她的嘴唇很冰冷。她像一座冰雕那樣冷漠地看著他的舉動。

“我明白了,結了婚的女人不再喜歡這些小資產階級手法。可我拿不出什麼東西來打動你。我開了一家公司,可你也並不會欣賞,我感到了絕望,雖然我非常喜歡你。”馬拉沮喪地用手捧住了臉。

“我是一個現實主義者,比如我就喜歡各種首飾和高級化妝品,我知道你不會為我花錢的。”李軼群平靜地看著他說。馬拉放下了手,凝視她的眼睛仿佛在看一個他十分陌生的人, “你真直率,我想問我們什麼時候能上床?”李軼群歎了口氣。一切都要歸結到床上。她的臉龐在黑暗中閃著一層 幽藍的光。“過幾天吧。月亮圓的時候我的心境最晴朗。”

6

到了周六,馬拉興衝衝地從大連趕回 A市,在亞運村一幢高層公寓的屋子裏—他租了一套兩居室,見到了李軼群,她穿著一身舊軍服在床上靠牆坐著。馬拉扔下了手中的密碼箱,笑了起來:“你這樣看上去像是一個被淩辱過的女俘虜。”

他湊了上來,企圖用嘴去吻她,她用力地推開了他。“滾開,我討厭男人的臭味兒。為什麼你們非要像餓狗一樣渴求女人的肉體?”

馬拉愣了一下,聳了聳肩:“你肯定是受了什麼委屈。說給我聽聽。”

然後李軼群猛然哭了起來。她斷斷續續地把羅朗近來發生的一些難以啟齒的事兒告訴了馬拉。

“我理解你。離開他吧,他是個性變態,這樣的人無法不令人厭惡。”馬拉脫去了外套,用很柔和的嗓音對她說。他坐在了她身邊,用手輕撫她的肩膀,然後手向下滑去,在她的身體上劃出了一條輕柔的弧線。他感到自己仿佛在撫摸一隻瓷瓶。李軼群警惕地看著他,這使他有些尷尬,“我隻要撫摸一下你就夠了。”馬拉說,然後他把頭枕在了她的腿上,和她說話,“我想睡一會兒,這次我很累。我在大連撈了一筆錢,要知道我父親是商務部的高級官員,所以我的生意不會虧的,可是現在我得睡一會兒了。”他閉上了眼睛,不久便響起了勻稱的呼吸,她看著他那孩子般安詳的臉,心中陡然生出了母親般的柔情蜜意。

7

到了九月第二學年開學的第四周,李軼群被叫到係主任辦公室。禿頂係主任語重心長地與她繞起了彎子,二十分鍾後她才聽出來,係主任在說她“應注意生活作風問題”,她感到茫然和吃驚,“可這是我的私生活,我有權安排我的一切。我隻能說一點,我的婚姻使我痛苦,就是這樣。”

“但你客觀上對同宿舍其他未婚的學生產生了壞影響。”係主任終於說出了一句直截了當的話,他如釋重負地搓了搓手。她的跟前飛速地掠過了同寢室幾個人的麵容。“誣告者”一定是她們中的一個。她驟然間感到了暈眩,“你說錯了主任,我覺得你並不懂得生活的真實麵容。”

“隨你怎麼講,反正我警告你,再這樣下去,我會處分你的。”係主任說。

李軼群愣了一下,她忽然苦笑了一下,“我們都是空心人,所以我並不想去遵守你所說的那些。你能看見誰的心?空心是麻木之後的麻木,平庸之後的平庸,你懂嗎?在婚姻的絲網中我變成了空心人。我不會為任何話語所打動,我,也沒辦法。”

“會有辦法的。像我,在幾十年中已將心靈之中充填了很多堅硬的石頭。振作起來,去認真地往自己的心中填上石頭,這樣,你就不會是空心人了。”係主任慈愛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8

後來的事態的發展平靜而又緩和,李軼群與同宿舍的其餘三個人拉開了距離。她不能斷定是誰在背後說她,她後來不願意與她們中的任何一個說話了。她也不願意再理梁洪波,盡管她總愛給她講她的胡克和林格。她的羅朗又去了南方,而她和馬拉也變成了純粹的姐弟關係。馬拉對她的要求也僅僅是在她的腿上睡一會兒而已。而她在讀研究生的兩年多中,總共才用去了馬拉給她買的兩套化妝品。畢業後馬拉在這座城市的東南角租了半層樓,開了好幾個公司,進行著繁殖錢的大規模遊戲,李軼群也再沒能見到他,盡管他將頭枕在她腿上的睡姿,像刀傷一樣留在了她的腿上。

“這是一個空心的時代。”有一天梁洪波如此斬釘截鐵地總結道。李軼群信服地點了點頭。

羅朗和施伯格發生了嚴重的爭吵之後,施伯格,那個漂亮的大眼睛男薩克斯手,用斧頭劈掉了他家所有的家具和物器,然後逃走了。失魂落魄的羅朗找到了李軟群,單腿跪下來說: “跟我回家吧,家裏已經被施伯格弄成了廢棄的動物園,我的老婆,救救你的‘陽光先生’吧。”

他的話使她想起了很久以前的遙遠的那個下午,她和他相遇的場景,但這打動不了她,她無動於衷地說: “不。”

“那你要幹什麼? ”羅朗有些疑惑,“你打算和馬拉長期同居下去?”

“不,我們沒有再同居了。我隻是住在他的房子裏,他則住到學校裏。 我打算和你離婚,我沒法再接受你了。”

羅朗沮喪地低下了頭。“看來我注定得喪失家園,好吧,還是我走吧。”他戴上了墨鏡,背上了他的旅行包,轉身就走了。他疾疾走開的樣子猶疑而又堅定,她感到他走開時也帶走了一部分空氣。在拐過一個街角時,目送他遠去的李軼群哆嗦了一下,她甚至張開了嘴,想喊他一下,但最終沒有發出了聲音。

9

目送陳靜乘坐火車遠去,消失在廣大的天際,高萍、李軼群和梁洪波分開月台上的人群低頭往回走。

“你認為她剛才說的對嗎?”梁洪波突然開口問。

“她剛才說什麼了?”李軼群呆呆地問。

“她說人格是一個迷宮,在這個迷宮中,所有的人都是空心人,她說這是人傷害人的根本原因。”高萍神色憂傷地說。人的流水在四周湧動,她們感到了壓抑和透不出氣來,大口地呼吸著。

“她說得是對的, ”李軼群說,“我們都在這個迷宮中捉迷藏,在找著自己想要的東西,可興許什麼也找不到。情感、生命、永恒、愛、錢、死……”

梁洪波抬起頭,眯起眼睛在人群中茫然地搜尋,她忽然看見了空心人。是的,是他們,他們一共有12個,都穿著黑色的西裝,雪白的領子緊緊箍住了脖子,他們的頭發油黑鋥亮,一些蒼蠅爬上去又嗡嗡地滑落下來。他們的表情一如既往地顯得冷漠和超然,他們手拉著手仿佛一堵無聲的牆。她愣住了:“空心人。他們又出現了,你們看,那兒有空心人。”

她們都站住了,這一瞬間她們聽不見任何聲音。那 12個空心人一同看著她們,然後轉身向左走去,很快消失在人流之中。 “是真的,這次我看清了,他們是空心人。”李軼群咬住嘴唇喃喃地說。

第四章

1

我想逃向更為自由的草地和天空,我可不想成為某種能夠安定下來的東西,比如讓鍾表停擺。你要說我是一隻充滿了氣的氣球,輕飄飄的,那我就說興許是吧,反正誰也別想抓住我,尤其是那些臭男孩們。

我從來不愛回憶過去,在我記憶的畫布上,我的各種經曆就像是重疊的油彩一樣,連我也看不清原色了。我學會了遺忘,因為這年頭還有什麼東西值得被我記住?

高萍說不明白她自己是什麼樣的人,她一直認為自己是個背井離鄉漂泊的孩子,就像有一個美國佬凱魯亞克寫的《在路上》的那種感覺。“我永遠都在路上,然後向往著新大陸。”她說,對未來過於急切的期待則使得她的脾氣顯得暴躁和喜怒無常。她的父親早年畢業於複旦大學法語係,並且曾在巴黎第十一大學取得了博士學位,在她印象中最深刻的就是父親那一頭油黑發亮的頭發。父親也是一個尋夢人。到了1988年他發現自己的夢想仍在歐洲,於是他就去了法國,再也沒有回來。在她上大學三年級的時候,他從法國寫信回來告訴她,他已和法國南方一個種植葡萄的女莊主結了婚。“我們擁有兩幢別墅和大片的葡萄園,我們還釀酒。我終於可以天天喝到好的葡萄酒了。生活永遠都在你現在不在的地方。別像你媽一樣成為一個墨守成規的現實主義者,鏡中的自戀者。”逃亡了的父親如此說。在接到這封信之前的兩個月,她母親—一個嘴角有一顆黑痣的漂亮中年女人,改嫁給了一個證券公司經理。這一切都發生在以上海外灘為背景的一幢西式小洋樓裏。這使得高萍想著要逃離這個典雅得如同花朵腐敗的家園,她便考上了北方的 A大研究生。

向著更遠的時間的淵麵回望,高萍看到了自己的祖父和祖母的衰老與死亡。她的祖父是國民黨軍隊中的上校。而有時候她常常能在一片燈光的陰影中看見浮現出來的身著戎裝的祖父和在他身邊端坐的祖母,祖母身上的旗袍閃閃發亮,嘴唇上塗的口紅顏色深重。在二十世紀四十年代某年某月的一天中的一場十分無聊庸俗的爭風吃醋風波中,性情乖戾的祖母把刀紮進了毫無防備的上校丈夫的胸口,上校在慌亂中開槍,誤中了自己的老婆———原本他是想嚇她一下,她當場死去,而他則在到醫院三個月之後死去了。他們毫無意義的死給那個兵荒馬亂而又紙醉金迷的時代添上了一筆令人略感滑稽的注腳。以至於高萍每每在聽母親帶著厭惡的腔調說起這一段往事時,都感到了生命的庸常和無聊。

“你說什麼?我聽不清楚,這裏太吵了,他媽的。”高萍對坐在她對麵的美國留學生比利說。比利是一個臉上長了不少紅毛的小夥子,臉膛發紅令人引起一些不愉快的聯想。這是在 A大留學生公寓的地下咖啡廳裏,周圍到處是人在走動,各種臉相和國籍的人晃動著。“我是說,中國女人既不像法國女人那樣浪漫多情,又不像日本女人那樣溫柔體貼。你簡直就不能信任她們,她們很勢利,除了實用的東西她們什麼都不要,比如綠卡和美元。”比利平靜但頗有優越感地進行著他的文化比較觀。

“美國佬,”高萍突然生氣地提高了嗓門說,“不要以偏概全,中國女人也是多種多樣的,其中不乏浪漫多情和溫柔體貼的。不要再說如此不友好的話了。”

比利表示遺憾地搖了搖頭,然後他給高萍講了這樣一個故事。說是他的朋友克林斯特在駐中國大使館工作。此人在性生活上非常純潔和保守,他還沒有結婚,在一次外出散步時認識了一個主動和他搭話的中國姑娘,兩人聊得很愉快。在此之前,克林斯特很想娶一個中國姑娘做太太,所以後來兩人就一直聯係著。到後來他發現她並不賢淑可愛,而是想利用他跳向美國,於是他便不再理她了。她怎麼都想不通美國人也會甩掉自己的女朋友。於是她天天去使館門口哭鬧著向克林斯特要“青春損失費”。“其實應該討回損失費的是我,”害羞的未婚青年克林斯特說,“我是被她引誘上了床,是被動的。中國女孩太複雜,也太實用,她無視我純潔的感情,在我看來,情感背後不應該有其他的東西。美國人的感情很單純,中國人太複雜了。”比利說完,兩個人笑了起來。“可憐的克林斯特。”高萍說,這時她看見屋角上坐著林格和梁洪波,不禁怒火中燒,她拉起了比利,“我們走吧。”

“你說我們應該到哪裏去?”高萍問陳靜。

“到哪裏去?當然是美國。這是毫無疑問的。”

“到美國去幹什麼? ”高萍對著鏡子不停地塗著口紅。

陳靜的臉上顯出一副大驚小怪的樣子, “你父親不是去了法國嗎?他到那裏幹什麼? ” “他去是為了能天天喝上上等葡萄酒,另外,他為了逃離我母親。”陳靜想了一會兒,說: “最近我做夢,夢見自己像一個稻草人一樣在天花板上跳舞。你們所說的所有的人都要變成空心人是真的嗎?我是嗎?”

“也許吧。所有的樹都有影子,所有的傳說都有源頭。我覺得李軼群就是空心人,她在婚姻中迷路了。梁洪波也是,她老是坐在馬桶上思想生存與死亡,可她對現實一點力量都沒有。她連切菜都不會。很多人都是。另外,喬可也是空心人,當心,我覺得他會傷害你。”

“他對我不錯。”

高萍怔怔地看了她一會兒, “你也是。”

高萍被定為這次比較文化年會上老師的助手,她正在起草一篇論文的綱要。這次梁洪波敗下陣來不禁令她竊喜,因為梁洪波是個在馬桶上都要思考的人,而且她對後殖民主義文化批評有很好的理解。這次年會將在湖南某個旅遊勝地召開,在這個夏季來臨之前高萍就緊張地準備著。

現在,他們的充氣筏在激流暴跳的水流中旋轉,像一片樹葉一樣被濁黃的水流衝刷。汪海川和高萍坐在筏裏,瞪大了眼睛看著水流漩渦中的樹枝和泡沫。“你,抓住船梆,不要亂晃。”汪海川緊張地對高萍說。這是他們開比較文化國際年會的最後一天,這是在張家界的一條山間河流上。就在前一天,高萍試探著誘惑了汪海川,她的年輕的“妻管嚴”導師終於鼓起了勇氣,將手探進了她的裙子。現在,他們每個人都穿著橘紅色的充氣救生衣,一共十幾條空氣充足的筏子在水流中飄浮。高萍細眯起眼睛,看著天空中細碎的灑下的陽光,幾隻老鷹在峽穀間飛翔。這時她感到船身猛地一震,她像氣球一樣飛了起來,然後又沒入水中。她眼前繽紛一片。等到她從水麵浮起來時,充氣筏已不見了,她抱住了岸邊的一塊凸起的礁石,哭了起來,後來有人把她拖上了岸。

其他人第二天在一塊岩石的夾縫中找到了汪海川,他的屍體慘不忍睹。

營救人員從他的肚子裏擠出了很多水,但還是沒有活過來。後現代主義的 “中國鼻祖”之死給這次國際年會籠罩上一層陰影。但當天夜裏,附近的山民偷走了他的屍體。按當地的習俗,他應該被火葬,以便他成為一隻鳥,來保護這片古樸的土地。當夜,對麵的山頂上火光衝天,一些人在唱著古樸的歌謠,使高萍恍若隔世。後來她把汪海川之死看作是古典浪漫主義對後現代主義的偶然一擊,這一擊即一觸即潰。

回到學校,校方簡單倉促地為“新一代年青學者的典範”舉行了追悼 會。在追悼會上高萍忽然被一個問題迷惑住了。誰會在我死後紀念我?她發現母親和父親都不會,他們連自己的事情都做不好。然後她從初三的少女時代她委身的男孩數起,數了一遍發現沒有一個人真正叫她刻骨銘心。林格寫的詩句已飄逝,汪海川探入她裙子的手已伸入天堂,這些人都是空心的。她不禁感到了生之悲哀。

到了秋天,一切變得燦爛而又金黃。高萍走在校園裏,忽然為這四季最美的一段景象所迷醉了,她有一種想哭的感覺。前幾天送走了陳靜,她難過了幾天。現在,她發現自己和銀杏樹有一種親和的關係,因為銀杏樹一年也隻能黃一次,她的生命也隻能有一次,他們的相遇是最後的重逢。於是她哭了。

在這個學期結束時,她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站在舞台上,燈光都聚在了她的身上,她在舞台上走來走去,在對著台下說著什麼,但奇怪的是她聽不見自己在說些什麼。她能感覺到自己的嘴巴在動,可她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台下黑壓壓的人頭紋絲不動,後來,她跳起舞來,整個劇場中沒有一絲聲息,她的舞蹈也沒有聲息。她在跳舞,空心人之舞。四周又黑又靜,鴉雀無聲。

尾聲

高萍曾經有一個設想,那就是本寢室的四個女孩子,加上胡克、喬可、林格、羅朗、馬拉,一起搞一個化裝舞會,在這個舞會上,隻有上述幾個人的麵具,然後,他們自由組合著跳舞。這樣的舞蹈如同洗牌一樣,每一次改換麵具,就會有不同的組合方式,這是一個多麼有趣的遊戲!

在一間大屋子裏,幾個人,幾男幾女,表情漠然地跳一場神秘的化裝舞會,再也不會有比這更有意思的了。人的臉和人格一樣,也是一個迷宮,誰也不能保證不在其中丟失了真實的自己。

在不斷變換麵具的過程中,他們交替成為別人。成為別人,一切秩序又重新被規定。後來,門被打開了。幾個舞蹈者看見了幾個空心人,他們加入到他們中間,一起跳起了舞,跳起了空心人的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