敘述草莓山坡(3 / 3)

壯年的爺爺的麵容在那一年的村寨大洗劫之後變得衰老、沮喪和疲憊了。他一個人孤獨地抱著我父親,坐在一塊巨石上,沉入了較為久遠的回憶,往事的煙味和香味一同襲來,他激動、惆悵而又痛苦不堪,他想起了幾年前與兩個弟弟在河邊的分手,他們現在到底去了何方?他們的臉是否像草一樣變得青黃?

父親說,爺爺在一九四三年抱著他開始向東北老家進發了。他在伏牛山中輾轉、穿梭,七天之後竟又莫名其妙地重新回到了山寨之中。他想,興許是上天叫他不要離開?

“後來,你爺爺就開始進行村寨的重新修複工作了。你爺爺又娶了一個老婆,也就是我的後媽,她是一個小腳女人,是山溝裏靠紡線織土布為生的農家女兒。你錫伯族爺爺跟著她學會了種穀子和稻麥,紡線織麻,又開始轟轟烈烈地生兒育女了。你爺爺白天上山打獵,晚上就著燈光和我後媽學習織布,在米粒中拾出稗穀,生活得十分安詳和幸福,直到他有一天被一種奇異的迷香所誘惑。”

事情的發生和消失都顯得十分奇異,在這年夏天中的一天,天空中呈現出一種水淋淋的色澤,爺爺彎腰在山梁的玉米地裏鋤草,似乎感到天空中在飄落著什麼。

他抬起了頭,看見頭頂上懸飛著一團繽紛繚亂的蝴蝶,它們上下飛舞,變幻著奇異的方陣,他有些驚呆了。

蝴蝶越聚越多,成了一層彩雲。後來,一陣風蕩來,蝴蝶變成了一條長龍,在微風的吹拂下,向山下飄去。一陣陣迷香迎麵拂來,他感到頭暈目眩,他就跟著向山下走去,七拐八彎,他走到了一個山洞裏,蝴蝶群在

洞中依舊向前飛去。

山洞之中水聲叮咚,一些青蛙在鼓噪著,水波映在洞壁之上,明亮的細細水紋在波動。前麵半空中蝴蝶扇動翅膀的聲音無聲無息,神秘、美麗。爺爺的臉上掛著一層汗珠,他預感到可能會發生什麼事情。

他涉水跟著蝴蝶群走進了洞中。

洞中的幽暗旋即吞沒了他。

水越來越深,後來他又開始遊了起來。蝴蝶依舊引著他向前。漸漸地從半空的洞壁上灑下來一些光亮,前麵是一片鍾乳石的景觀。

光波在水麵蕩漾,那些形狀奇特而又美麗的鍾乳石叫他驚歎不已。蝴蝶們聚成了一團,在水麵之上蹁躚。

他遊向那群蝴蝶的時候,借助微弱的光亮,發現了在水麵上漂浮著一個物體。

那是一條暗紅色的木製大船。爺爺的心中咯噔地響了一下,他登了上去。

我無法想象爺爺發現那艘大船時會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他一定在船上摸索了許久,他還發現了大船上有好幾具已枯死多年的屍體,他翻動他們時,已化為灰燼的衣衫之灰飄然而起。他清除了艙裏的雜物,後來,駕著這艘木製紅船,沿著那條地下暗河,悄然出發了。

從那以後他離開了伏牛山,一去就是四年,一直到一九四七年他又突然出現在我後奶奶的麵前—

那時候我父親已經長到他的胸部那麼高了。他駕駛那艘紅船的時候,心中一定異常激動和憂傷。他想駕駛著大船一直到達大海,去搜尋我奶奶所說的那些沉入海底的印度珠寶。我猜想爺爺並不是非常喜歡珠寶,他僅僅是著迷於對夢想的沉醉和想象,以及對我奶奶的懷念。他甚至認為是我奶奶的靈魂指引著他,要他去大海。那天他駕著大船,在地下暗河中穿行猶如穿越時間隧道,他能夠抵達嗎?他能夠找回一九三七年沉入海底的珠寶和美夢嗎?那一天的他對此一定和我一樣一無所知。

十一

父親站在一片浩瀚的沙漠邊上,隔著沙塵向我這邊眺望,猶如在春天裏眺望秋天莊稼的成熟。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後期,父親的身影顯得晦澀不清。父親是一個謹慎的人,他不會為某種激情所驅使從而使自己走向盲目。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後期的幾年中,中國大地之上陰雲密布,雲層之中隱隱的雷聲不斷。大地震和三位偉人的相繼離世,使得神話時代趨於結束了。

一九七七年的春天,積存了一冬的晦暗的街道積雪開始融化為烏黑的雪水;鳥鳴和灰蜻蜓忽然間布滿了樹林和草叢;一場奇異的青蛙雨猛烈地降臨這座城市,在晚風習習的夜晚盡情鼓噪。一些黑山羊和白山羊成群結隊地穿越城市向遙遠的夏季牧場進發。一天,地下吱吱叫著鑽出了無數株色彩豔麗的蘑菇,一件不明飛行物破空而來,在城郊的麥地之中炸開了一個年代久遠的古代墓穴。許多老牆每到半夜就開始吱吱呀呀地叫著,滲透出來無數隻老鼠、蟑螂、潮蟲和蚊子。正是有這些奇異的事情相伴,有一天夜裏,我父親突然被驚醒了,他看到了窗外天上奇異的幽藍的月亮,心中咯噔地響了一下。他決定要去做一件事情。

現在,在已經在青春時代裏經曆過愛情的瘋狂與激情的我看來,父親一九七七年的失蹤是可信而且完全可以理解的。在歲月的雲霧之中我看見他目光癡迷,穿行在戈壁、冰山、雪原、山林和沙漠之中。他表情堅毅。他下定決心去找回阿依努爾,他的美麗的月亮,我的生母。有時候他甚至懷疑她是否真的存在過,這興許是一個夢,一個幻想。他像是一個聖徒一樣,披荊斬棘、晝夜兼程地向新疆南部而去。

後來他告訴我,那時候在他的心中澎湃著一條河,那條河叫塔裏木河——傳說刀朗人就沿這條河而居。他想沿著那條河一直走下去,就能找到他的阿依努爾。

在汽車中,在吱呀作響的牛車上,在顛簸的馬背上,他的憂鬱的臉微微晃動,猶如風中一朵行將凋落的黃色菊花。一九七七年的西部風景不斷地在他的眼前晃過,在向南疆進發的旅程中,他感到天氣越來越燥熱,而且,在穿行一些小型沙漠時,他像一條夏天的狗一樣伸出舌頭,使勁地在空氣之中搜尋著露水。

他終於來到了塔裏木河的一個河汊口。他臉上的皮膚已經被風剝去了一層,他的眼角裏也積滿了沙子和憂傷。在路上,他被人洗劫過三次,如今,除了身上的衣服,他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他開始沿著塔裏木河向著沙漠縱深處進發。所有看見他的人都認為他是一個瘋子,在一九七七年的夏天裏他披著一頭散發,眼睛裏燃燒著令人迷惑的火焰,頑強地向著不可知的地方進發。

父親在後來的敘述中,沒有談及他那次長達兩年的瘋狂尋找過程中的種種細節,但我能夠從他混濁的眺望與懷想往事的目光中,依稀觸摸到它們。

在他那一次的尋找中,他深入到了塔克拉瑪幹的腹地。他握著我爺爺傳給他的一柄匕首,坐著一條維吾爾人送他的胡楊木小舟,順流而下。

在沙漠腹地,他見到了最為壯觀奇特的場景:他見到過幾百隻凶猛的兀鷲,在一起爭搶屍肉;見過數目龐大的野馬群,在大戈壁之上疾馳;一群毛發聳立的沙漠狼在岸上緊緊地跟了他兩天,直到發現了一群黃羊,才舍他而去。有時候,滿天的繁星叫他沉醉,有時候,他站在木船中用激越的聲音呼喚阿依努爾,但回答他的隻有風、飛沙和冰涼的陽光。他還見過最為壯闊的胡楊林,綿延在河邊幾百公裏。最後,他與自然融為一體了,沉默不語。

我把父親的這次尋找視為他對人生的意義的一次確認。那一年他38歲,他肯定覺得自己全部過往的生活庸常瑣碎。他必須要確認自己,我想我沒有說錯。

他說他的船擱淺的那一天天氣十分燥熱,船底猛地一震,他從船艙中坐起來,發現這條季節河已在沙中消失不見了,呈現在他的眼前的是一片大沙漠。新月形的沙丘陰險地包圍著他,他突然感到了茫然。在四周,到 處都是鴕鳥和兀鷹的屍骨。

他正茫然不知所措的時候,聽到了風送來的一陣鼓聲,他奮力地登上了一個沙丘,發現前方二百米處,一片沙漠海子的旁邊,有幾百個人正圍著一堆石頭在跳舞。父親明白他找到了沙漠中的原始部落。

一聲響箭,父親驚魂未定,看見一柄帶峭的木箭插入了他腳下的沙地,尾部的鷹羽在顫動。他拔出了箭,發現箭頭是魚骨做的,他再次抬起頭來的時候,發現有幾個人手持著長矛,遠遠地飛速向他奔來。

十二

爺爺駕著那條紅木船,在一九四三年的一個陽光明亮的日子,舍棄了他的大山,悄然地沿著暗河出發了。他要到那波濤洶湧的、他隻是在想象中曾與它會麵和親近過的大海去。站在船頭,回頭悵然望去,他那時一定十分想念失蹤的我奶奶,臉上彌漫著依戀和悵惘。

後來,他的紅木船漂進了伏牛山穀中奔流的小河。水清澈碧透,他還多次在水麵上看見自己倒映出來的影子。他一定對水中那個披散著長發、一臉迷茫和瘋狂的人產生了好奇,但他的船還是在一陣嘎吱吱的響聲中向前駛去了。

兩岸的景色不停地變換著,空氣時而新鮮,時而渾濁。爺爺仰臉聞到了空氣中戰火的氣味。他還看到了許多屍體就像是僵臥的蠶,倒斃在河的兩岸,一些搶食屍肉的烏鴉站滿了屍體邊。大群大群的土黃色螞蚱在農田裏像雲團一樣移動,到處是一派衰敗氣息。

他的船順流而下,很快就到達了丹江口。在河南和湖北的交界地帶,他的船開始進入了寬闊的水麵。一天,他發現在船的左前方的水麵上翻騰著一條白花花的大魚,他準備用魚叉去搏擊的時候,卻發現一個精靈鬼怪的小男孩的水淋淋的頭從水中冒了出來,挑釁似地對爺爺喊:“嗨,打魚的,我要爬上你的船,否則,我就要被淹死了! ”

那個賊精的小男孩長了一雙靈活的黑眼睛,轉動的頻率非常快。他告訴我爺爺說,他叫“屁孩兒”,他的父母親不久前在炮火中死去了,隻剩下了他像一條混江龍一樣在丹江上靠捕魚為生。“屁孩兒”那天站在船頭,衝著翻騰的江麵上歡快地撒了一泡尿,然後轉身對我的爺爺說: “你收下我吧,老頭兒,我什麼都會幹。我會劃船,抓魚,潛水,我還會用飛刀紮中蟑螂。我已經沒有爹和娘了,你到哪裏,我都會跟著去。”他說完,向前一撲,就躍入了激流暴跳的河水之中,很快地,他又從水中鑽出來,手中舉著一條長著胡須的黑魚,一邊踩水,一邊衝我爺爺笑著。

父親給我講述早年爺爺的這些經曆的時候,聲音艱澀而又憂傷,使得這些年代久遠的傳說像一幅幅色彩鮮豔的油畫一樣映現在我的記憶之中。我終於發現,父親和爺爺兩輩人的一生都在尋找,而他們的尋找又與河有著十分密切的關係,然而,他們到底找到了什麼呢?

“找到了一片雜草,生長在迅速流動的黃沙之中。”父親以近乎虛無主義的論調這樣對我說。爺爺的船上從此多了一個十四歲的小幫手。後來,他們的船進入了漢水,數天以後,就到達了長江。

爺爺第一次見到長江時十分驚奇,他的船上下顛簸,像是一片樹葉一樣晃動著。他這才發現自己的船太小了。但江麵上隆隆的炮艇前進聲震驚了他,巡邏隊迎麵向他圍了過來。他被投入到了江岸看守所。

六天以後,他神奇地死裏逃生,從看守所中逃了出來,和“屁孩兒”一塊偷了一條更大的船,乘著夜色向下遊進發了。

後來,在見到大海的時候爺爺感到了一種真正的歡欣與舒展。大海漫無邊際地泛著藍色的波濤,海麵動蕩不安,他的船開始真正地漂浮在帶著鹹味的水裏了。在經過崇明島的時候他又找了一個隻有一隻眼睛的漁民,說他們要去海上撈寶,這樣,船上的人共有三個了,大船繼續順著海流的方向向南行駛。

爺爺按照奶奶給他的那張印度沉船的方位圖,找到了嵊泗列島。他們開始在那一片海域中瘋狂地尋找,並躲避日本軍艦。但一年過去了,他們仍是一無所獲。

但是在一九四四年秋天的一天,他們在捕撈大群的帶魚時,發現了水底有隱隱的黑影。三個人便開始輪流下潛了。第四天, “屁孩兒”浮出水麵時,手裏舉著一件東西,歡快地向大船遊去。爺爺發現那是一尊觀音木 雕,他知道這是印度貨,他明白自己終於找到了。

接下來的打撈過程驚心動魄而又令他們心醉神迷。他們三個人在墨綠色的水草中穿行,發現在海底岩石的縫隙中,到處都散布著珠寶和金塊。不遠處的小海溝裏,赫然沉睡著掛滿了水草的沉船。這一片水域中彌散著一些奇特的香味兒,在出入那艘沉船時,那個瞎眼漁民,綽號叫 “石磨”的人被艙眼卡住,死在了沉船之中。

第四天,他們已打撈了滿滿六大箱寶物。然後,爺爺決定啟程向回航行了。

這天白天,天空中響起了低低的咆哮。不一會兒,他們發現有兩架飛機正在海麵低低地掠來。那是日本人的飛機。

飛機在飛經他們的船上空時開炮了, “屁孩兒”像是空氣中戰栗的紅罌栗一樣滿胸鮮血,栽到了海水中,旋即被海流帶走了。爺爺也飛身躍入水中。在一陣震耳欲聾的爆炸聲中,爺爺痛苦地從水麵下探出頭來,發現他的那條船已經蕩然無存,海麵上浮滿了碎木片。

十三

父親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的塔克拉瑪幹之行充滿了神秘莫測的細節。這一切在時間的衝刷下已經蕩然無存。隻存下了幾塊回憶的巨石。父親告訴我,在塔裏木河消失的沙漠腹地,他遇到了沙漠原始人群。他們的部落是荷魯(音譯)部落,是古代中亞塞種人的一個分支,他們居住在沙漠的中心,已經好幾千年了。

在一陣歡呼聲中,父親被荷魯族人帶到了他們的人群中。父親發現他們每個人的脖頸上都帶著用飛鳥的頭骨做成的頸圈,男子膚色黝黑,頭上都戴著羽飾,女子的身上穿著麻做的大圍裙,高鼻深目,眼睛是黑色、黃色或是淡灰色的。父親來到人群之中,才發現他們正在舉行一年一度的祭祀儀式。

父親說,“荷魯族人每年都要處死一個人,作為向上天的祭祀,來祈求災難免於降臨頭頂。”

他還發現,荷魯族人的圖騰崇拜是沙子。在他們的居所和日常用品上,都刻有放大的沙粒。他們對著包圍在四周的流沙有一種無限的畏懼與無可奈何。

處死祭品的過程是殘忍而又充滿激情的。由於他的到來,使得他們暫停了片刻,後來當他被引到族長—一個紅頭發、鶴骨豹眼的老人身邊之後,祭祀繼續進行了。

父親懷著疑懼的心理觀看處死祭品,他聽到了陣陣的擂鼓之聲。他看見,木架祭台上的白布打開之後,裏麵躺著的是一個十分豐滿美豔的女人,她的表情冰涼,仿佛對自己的命運無動於衷。父親的心懸了一下,確認她不是他要找的女人。他看見她披散著長發,躺在那裏,像一條已經死去的魚一樣一動不動。在一陣歡呼聲中,祭司舉著匕首猛地下刀了。血像噴泉一樣濺起來的時候父親的心像青蛙一樣亂蹦著,他趕緊掩住了臉。

很快地那個女人被分成了許多塊,被每一個部落人分吃了,她那顆還在隱隱而動的心髒,則被送到了族長身邊。族長伸嘴咬了一口,然後把它遞給了我父親。

父親驚恐地躲閃了起來:不不,我不吃,我隻是來找阿依努爾……

阿依努爾?鶴骨豹眼的族長皺了皺眉,搖了搖頭,指了指天空中的太陽。阿卡魯。他對我父親說,阿卡魯,阿卡魯。說著,自己又吃起了心髒,人群中響起了歡呼聲。

現在,透過時間的霧靄,我看見年輕的父親一臉疑懼之色,夾雜在一些頭發褐黃、麵孔狹長的荷魯族人中間。荷魯族人生活在茂密的胡楊林裏,他們的家是像鳥巢一樣建在樹頂上的。原始胡楊林裏還生長著紅柳、麻黃、紅花、蘆葦和芨芨草。父親被帶到了族長的家中。在那裏,父親見到了木質的各種生活用品,仿佛來到了木器時代,族長請他喝一種由木薯釀製的白酒,並且,他終於吃到了久違了的肉幹。

第二天清晨,許多女人來到了族長的家,圍住了我的父親,依次仔細地打量與摸捏著他,猶如在挑選一件器物,許多女人都搖了搖頭,大概是嫌他太瘦。女人們都哄笑了起來。但後來有一個非常健壯的女人拉住了他的衣袖,對族長說:烏哈衣羅。

族長拍了拍我父親,意思是叫他跟著那個女人走。女人們又哄笑了起 來,父親明白他被這個女人收留了,他想,他們可能不會殺掉他了。

我無法想象父親身居異鄉異族中是怎樣的驚懼和孤寂,那個領走父親的女人名叫嘉麗澤,並且,在隨後的日子裏以飽滿的熱情,在每天晚上都把他收拾得像一隻空空的海螺。父親沒有找到他的月亮、他的阿依努爾,卻成了荷魯族人的一員。

他後來發現,荷魯族人以畜牧業為主,主要吃羊肉、牛肉和駱駝肉,並穿用它們的皮毛。每天早晨,男人們都出發去打獵,去撈取遠處的河魚。他們還種植大麥和青稞。女人們則紡麻與編織毛毯。到了黃昏,打到了草鹿和黃羊的男人們紛紛回來了,大家一同唱著祈願之歌,但願太陽第二天照常升起。

一晃,一年多過去了,嘉麗澤那時已懷上了我父親的孩子,馬上就要臨產了。而父親卻越來越憂鬱,他甚至搞不清楚他所經曆的這一切是否全都是夢境。阿依努爾的影子一直在旋繞著他的腦海,但他卻無法將她找到,因為,塔裏木河的流向已經消失。後來,在這年秋天的月黑風高之夜,他悄然地摸出了胡楊林。

他在沙漠中迷了路。天亮的時候他絕望地發現他根本就走不出去,因為他一直向西走,但卻沒有活物與道路。他痛哭著跪了下來,用手抓起一把沙子,看它們迅速地在指縫中流動。後來他抬起頭,發現了一些人騎著馬,正向他趕了過來。

決定拿父親當作祭品處死分食,是族長命令的。懷有身孕的嘉麗澤痛哭流涕,而祭台搭好後,第二天一大早,太陽徐徐在東邊的沙海中躍升,父親被裹上了一層白色麻布,由四個女人抬著,族人們跟在後麵,唱著歌曲,一步步地走向了祭台。

十四

爺爺的木船被日本人的飛機擊沉以後,他逃到了一個海島上。在那個海島上他埋藏了不少珠寶。孤島像一塊木頭一樣漂浮在蒼茫的大海上,四周全是幽藍的海水。爺爺在那一年中第一次感到了孤獨,他經常沉入回憶的湖底。他想起了自己的兩個弟弟,他們是否已分別從兩條岔道,走進了時間的雜草叢中迷失?我的奶奶、他的前妻,那個美麗絕倫的海盜老婆,她也像煙一樣在天空中消失,“屁孩兒”被擊中後,鮮血之花陡然開在前胸。這一切,依次喚起了他撫摸過往生活之間裸露的石頭。現在,打撈財寶已成為實現了的願望,他才知道自己該向何方了。

他在那座孤島上待了三個月。每天,他都坐在礁石上,眺望遠處澎湃的海麵,盼望有船經過。有時候,船的帆影在天邊映現,他大聲呼喊,但帆影又消失了。

他慢慢地變得消瘦了。這一年冬天,當三條烏黑的大木船停靠在孤島邊,從船上下來了六十多個人,他們在沙灘上處死了三個人之後,爺爺知道,他碰到海盜了。

父親告訴我,爺爺當上海盜是一九四三年冬天的事。後來,爺爺將他藏在島上的珠寶全都挖了出來,交給了海盜頭子烏龍。烏龍長得五大三粗,腰間插著兩隻駁殼槍。後來,爺爺說動了他,又購置了三條大船和一些槍械,與日本人開戰了。

他們在海麵襲擊日軍的供給船。乘著夜幕,偷襲停靠在港灣中的日本軍艦。很快,他們的木船就剩下兩條了,更多的人死於子彈來襲。烏龍在一次襲擊中被炸成三塊,剩下的海盜們逃的逃,另外的則擁戴我爺爺為首領。春天,爺爺又購置了七條大船,繼續在沿海戰鬥。

爺爺的曆史是雜草與小麥共生的,黃金與泥沙俱下。一九四四年春天,日本軍艦圍迫我爺爺的艦隊,在日本軍艦強烈的火力攻擊下,他們向後潰退了。

夜幕降臨時,他以僅剩下的幾條船逃進了一片港灣。日軍盲目地用火炮射擊,但什麼也看不見。

就在這時,日本軍艦突然放起了煙火,煙花騰空而起,迅速地在高空中炸開,在空中開成了絢麗的花朵,夜空被一次次從內部照亮,每一艘日本軍艦都在向天上放著煙花,好像在過什麼喜慶的節日。爺爺披著披風,站在船頭看呆了。他愣愣地看了許久,說道:真是好看,好看極了。他的 臉上蕩漾起一種癡迷的表情。然後他對大家說:我們明天一早就向日本人投降吧。

我不能肯定爺爺向日本人投降是為了了解煙花的秘密。我猜想那個煙火之夜,他可能感到了自己一直在被一種神秘的力量左右著。他率部投降時正是春天,海風和青草的迷香陣陣。日本人殺掉了他全部的部下,把他一個人關在獄中,嚴刑拷打。一年以後的夏天,日本人投降了,監獄被國民黨接管,爺爺乘著混亂逃走了。

他在一九四五年十月回到了伏牛山區,回到了他原來所建的山寨。他看到,莊稼在那一年中都結出了堅實的果實,樹上掛滿了透明的鳥鳴,我的後奶奶領著我年幼的父親,在打穀場上的一棵老桑樹下曬太陽。

爺爺向他們走去時淚流滿麵,步履淩亂,眼睛裏閃著一條久遠的河。

一九四八年開春,國民黨的軍隊像水流一樣漫上了整座伏牛山。他們抓住我父親和爺爺的時候,爺爺正在擀製著一張熟牛皮,我年幼的父親正在石磨邊跳躍,用鞭子抽打蒙著眼睛的毛驢推磨。

槍聲在空中刺破了寧靜,爺爺從鮮血淋漓的牛皮上抬起了他那張飽經滄桑的臉。

他看見密密麻麻的穿灰色服裝的軍人,正沿著山路向上攀緣。

“小兔崽子,給我當個小勤務兵算了。我正缺一個勤務兵呢。”瞎了一隻眼睛的國民黨連長拎著二十響駁殼槍,一隻腳踩在石磨上,另一隻手摸著我父親的小腦袋。父親看見他的綁腿上沾滿了血跡,一些蒼蠅從草叢中起飛,向他的綁腿上聚集。

“他是我兒子,不能給爺們當兵。”爺爺站起來,放下了手中的一柄刮刀,冷冷地搓著手說。

“你不把兒子給我,我就要你的命了。”獨眼連長幹笑一聲,猶如烏鴉在曠野中飛過。“把小家夥給我吧,當兵吃肉,不會虧待他。”

“不,我說了,不行。”爺爺堅決地說。我後奶奶和他站在一起,用手拽住他的衣襟。

“王八蛋!”獨眼連長罵了一句,在原地轉了一個圈,斜眼看著爺爺, “算了。你去幫我把那兩節電話線接上,我就放了你們。”

爺爺遲疑了一下,這才走過去。在電線杆下,一條電線斷成了兩條僵死的蛇。爺爺彎腰抓起了一頭,他剛剛抓起另一頭的時候,隻覺得渾身一震,他發現身上冒出了青煙,腦海之中電閃雷鳴,他感到眼眶中噴出了火焰……

爺爺死於一九四八年三月十四日,他死的時候我父親抱緊了他後媽的腿,看著在地上抽搐不已的、眼眶烏黑的父親,驚懼萬分,張開了嘴巴,開始哭了。

十五

一九七八年父親從荷魯族人中逃走又被抓回去,成了要被處死的祭品。

那天我父親心情陰暗,裹在白布之中,耳畔響著咚咚的鼓聲。往事像數條交叉的河流交替著映現,他感到十分沮喪。

白布一層層打開的時候他沒有張開眼睛,但他呼吸到了陽光。陽光像青草一樣撩撥著他的鼻翼。

行刑的人唱起了歌,他知道自己就要被處死了。族人圍著祭台跳起了舞,頸飾和腰飾、腳飾上的銅鈴發出了悅耳的聲響。沙子依舊在大地上悄悄地流逝著,父親驟然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明亮的痛楚。他安心地等待死亡降臨。

然而,空中傳來了飛速逼近的轟隆聲。父親躺在了行祭的木架上,他聽到了周圍的荷魯族人發出了驚恐的呼叫。遠處騰起了一朵巨大無比的蘑菇雲。他不知道,那裏有一個核試驗場,正在進行著一次原子彈的爆炸實驗。

後來,他睜開了眼睛,發現空中有一架直升機正迅速地降落著。荷魯族人號叫著四散而去,顯然他們從來沒有見過空中這麼大的 “飛鳥”。

“喂!你們在那裏幹什麼?你是什麼人?你說話呀,你是什麼人?你怎麼跑到這裏來了?”一個穿藍色衣服的人對躺著的我父親大聲地喊,父親一臉蒼茫,一句話也沒有說。

父親到底沒有找到我的生母阿依努爾。他被塔裏木盆地石油勘探人員用直升機帶出了茫茫的沙漠腹地。在飛機上他一聲不吭,看見大戈壁上黃 羊群在奮力奔跑,遠處,塔裏木河像銀帶一樣在閃亮。

爺爺和父親的尋找就這樣分別結束在不同時代的同樣的黃昏裏。後來,我父親常常陷入回憶的流沙,總是說一些莫名其妙的偈語。那一段時間他常和幾個已彎起了老腰的老朋友,在城郊的樹林裏比賽打麻雀。我卻在一邊悄無聲息地迎風而長。我知道屬於他們的一切已經正在被回憶的灰塵所覆蓋。在向著時間的上遊回溯中,我隻能打撈起一點泥沙。人的經曆像荒草一樣長在大地上,到底哪一棵是稗草,哪一棵是麥子?

現在,時間飛速遊動,往昔像一些陰暗的大海深處的水域,神秘莫測而又模糊不清。我父親混濁的眼睛似乎看到了更深的事物,隻是他無法描述它。在我的想象中,那些年代久遠的,猶如褪了色的畫布一樣的傳說中,爺爺和父親像是兩隻猿猴,敏捷地穿行與跳躍,沿著歲月之河流盲目地呼喊,細雨在他們頭頂飄落。

我從時間的河流中探出頭來,神色疑惑地向上追溯和向下眺望。我幾乎什麼都看不清,但一切又曆曆在目。一些大鳥沿著河麵快速滑翔。在我的時代裏,一些東西在更加迅速地破碎與流動,每個人都在捕獲轉瞬即逝的快樂,而唯獨我想采摘時間之樹上的傳說之果,我伸手可及但又摘取不下。

我很絕望,在夢中我是一隻候鳥,飛翔的姿勢輕靈,沿著河流,口中銜著那些閃閃發光的傳說的種子,向著遙遠的黑暗與光亮共生的地帶奮力飛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