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渾濁的眼睛盯著天花板,口中喃喃自語著。往事的細節在敘述中淩亂地凸現了。
當年,父親、國慶和四鎖分別隱沒在一九五九年建設新疆的人流之中後,父親就再也不能完整地敘述他們了。國慶在一九八一年死於一次意外事故。那一天,他站在卡車廂裏,背靠車廂靠板,望著迅速離開的土地,陷入了蒼茫的沉思。
汽車開過一座大橋,大橋橋梁很低,汽車飛速地掠過它下麵時,它刮碰到了國慶的頭。他口中“咦”了一聲就倒在了車廂裏。
一個小時後汽車停了下來。司機爬上車廂時,發現無頭的國慶早已死在了車廂裏,有十幾隻灰白花各色的鴿子棲落在他的屍體邊,安靜地咕咕叫著。
國慶有自己的故事。從一九六○年以後他就在民航局工作,經常去巴基斯坦。很快地,在一次飛行中,他認識了一位巴基斯坦女郎,和她相愛了。
人的曆史是被雜草充滿的曆史。我的父親常常這樣說,而重大事件猶如那些石頭,從雜草中顯露。尤其是死亡與愛情。
那個巴基斯坦女郎膚色黝黑,眼睛大得像兩顆黑罌粟,麵龐圓滿,耳垂上掛著一對巨大的銀耳環。她笑起來太妖冶和幽深了,我父親對我說,就是她的笑把國慶給迷住了。
我隱隱約約可以看見國慶和那個中亞女郎走在一起的情景。四十多年前模糊的雨水在我眼前嘩嘩地流淌,身穿民航製服的國慶笑吟吟地給那個女子提著皮箱,走向一架飛機。女郎身穿巴基斯坦民族服裝,頭上蒙著一麵神秘的麵紗。她身上的“紗麗”在那年陰暗的天空下非常嬌豔,因此,我可以猜到國慶心中火焰的形狀。
在隨後的一年當中,他們以奇特的方式相愛了。那個年代飛機駕駛員奇缺,短短兩年中,國慶就由飛機加油工到副駕駛而後就當上了飛機駕駛員。他的腦袋太聰明,什麼東西一學就會了。
每一次他駕機飛往巴基斯坦,那個女郎就以乘客的身份登機。然後國慶就設法把她藏在飛機場,到下一次國慶駕機回國,她就又坐回去。
一年後她終於沒有再出現在他的飛機中,他心急如焚,坐臥不寧,終於他駕駛飛機去往巴基斯坦時,乘人不備,悄悄地消失伊斯蘭堡的大街上。
這成了當時一個重大的秘密事件。他是投敵叛國了嗎?他是被人暗殺還是被人綁架了?所有的猜測都像水中月一樣沒有結果。飛機當天隻好由巴基斯坦駕駛員又開了回去。這成了一個政治事件,甚至形成文字被送到了高層的國家安全機關。
然而,一個月後,中國民航班機又一次在伊斯蘭堡降落的時候—那一天是一個大雨天,所有的人都看見國慶瘋狂地向著飛機奔來。大雨衝刷著他淩亂的頭發,他身上一件黑色衣衫在風雨中飄動,就像是一隻黑色大鳥。
後來,等待著他的就是鐵窗的歲月了。一開始他被判為死刑,後來又改判為無期徒刑,這樣,他就從那個時代的日常生活中消失了。
我弄不清楚國慶在那年夏天一個人奔走在伊斯蘭堡,悄聲呼喚、四下尋找情人的焦急絕望的心情到底如何。他一定是失望了,因為,他整整找了一個月也沒有結果。我可以看見他站在那一年的伊斯蘭堡的大街上,身穿巴基斯坦服裝,仰望著伊斯蘭風格的建築的樓頂那一彎新月時的情景。於是,他終於憔悴地重新走向了他的國家。他心中的火焰終於被那一天的大雨澆滅了。
一九七九年的一天,國慶出現在我的家中,他和我父親握住手之後便流下淚來,他已經變得又老又瘦了。那一年我九歲,我仰臉看著兩個才四十多歲就都已頭發半白的人痛哭流涕,感到吃驚而又好笑。是什麼讓他們扭曲變形,在二十年間變得這樣蒼老、醜陋和脆弱?我在那一年裏低頭思想。
父親說:要是國慶沒有被判重刑待在獄中,那麼,他也會在一九六六年發動的“文化大革命”中出事,因為他是個太愛出風頭的人。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後來他至少又多活了不少年。你看,一九七八年放他出來,平了反,又補發了工資,他這是老來福啊。可後來,三年後他竟然死在過於低矮的橋墩梁下,人的命,難道是一堆雜草嗎?
成年以後,我和日漸衰老的父親常常肩並肩地站在我家門口,我們就像是兩棵樹,一棵年輕青翠,另一棵飽經風霜,站在一起,向著遠方的群山和流逝的往事眺望。我看見遙遠的西天山無限向西,雲在空中飛動,永恒的風在吹著,是什麼樣的細沙,在父親渾濁的眼睛裏沉澱和滾落?
六
爺爺和奶奶的生命經曆了那麼多年的風吹雨打之後,仍舊毫不褪色,像是一隻鮮豔的梨子一樣懸掛在時間之樹上。
那些年月,世事紛亂,然而山中平靜,民歌像落葉一樣在空中飄灑,透明而又金黃。
山岡上,錫伯族獵人的後裔、“莊”部落最後一位酋長我爺爺的身影,在敏捷地騰越。他從小擅長與野獸搏鬥。在額爾古納河流域,他的足跡踏遍了大興安嶺的浩瀚森林。爺爺一生的經曆中填充了各種各樣的殺戮事件,血光四濺。他殺過狼蟲虎豹,殺過蘇俄人、日本人、蒙古人,殺過鄂倫春人、漢族人,也殺過錫伯族人。到他年老之後,多年以前曾經濺在他身上的血花竟然從皮膚下顯現出來,類似於一隻梅花鹿身上的斑點,奶奶在他開始變得像一隻梅花鹿之後便不再喜歡他了。
一九四二年的風冰涼地吹著。正值壯年的爺爺背著奶奶在戰火硝煙中穿行,像是兩隻鹿一樣在伏牛山區穿行和騰越。栗樹、樺樹、紅鬆、橡樹、山楂和百合花在那一年的風景中搖曳,一些黑色的烏鴉穿越了那一年的天空。
父親告訴我,我奶奶實際上是一個女海盜。我至今仍舊可以看到一九四二年的爺爺和奶奶的麵孔:一個異常堅毅,另一個美麗絕倫。奶奶在遇到爺爺之前的丈夫就是一個海盜頭子,傳說他共擁有六條大船,船上安裝著土炮和火銃。六條大船排成 “一二三”的隊列在東海之上航行,“牛頭骨”旗在風中飄揚,不斷襲擊過往的商船。
到一九四五年國共戰爭又一次開始的時候,回想當年豪舉的奶奶,依舊極力地慫恿著爺爺前往海上故鄉,由崇明島出發,順著大洋流向南而下,到達一座石英島附近,去打撈一九三七年他們擊沉在那裏的一艘印度商船上的傳說中的金銀珠寶。
奶奶在那一年天光暗淡的樹影之下對爺爺說:一九三七年我們鑿沉那艘印度商船的時候,海麵上香氣四溢,船上裝載著的印度迷迭香在水流中衝蕩著,以至於十幾裏的海麵上都浮起了被熏昏的魚,它們盡情地翻起了白肚皮。還有一條海蛇,足有三丈長,彎彎曲曲地浮在一片紅水藻之中,口中尖利的長牙森然可見。奶奶述說他們曾經見過一條巨大的海怪,幾乎和他們的船體一樣龐大,在迷香四散的大海海麵上痛苦地翻騰著。那艘沉船奇異地翻了個底朝天,船底的木板嘎吱嘎吱地裂開,在沉入水中的一刹那,無數黃金和珠寶閃光地飛濺開來,在空中掠過了許多條閃亮的光線,引起了所有海盜們的驚呼,可他們卻無能為力,眼看著大船和珠寶一起在海麵上消失了。
我把奶奶的前夫想象成一個獨眼的彪形大漢,他肌肉發達,英武地站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末期的船頭,冰涼的海風鍛打著他的肌膚,他身上的黑色衣衫在海風中漫卷。
實際上我完全錯了,父親告訴我,我奶奶的前夫看上去就像是一個讀書人。他總是穿一件灰色長衫,手中拿著一柄小巧精致的西湖檀香扇。在一九三八年和日本軍艦的近海交戰中,他和兩艘海盜船全都沉入了大海。
我奶奶在她前夫死後,接管了剩下的四條大船,在海上又衝蕩了六個月,直到手下人引發了一場大嘩變,四艘烏檀木大船燒的燒、沉的沉,終於四散而亡。奶奶這才扮成了一個小媳婦,重新回到了崇明島上的漁村,和她父親一起,喬裝打扮,在那一年陰沉的天空之下向中原內陸逃亡。
在路過的所有的鄉村和城市之中,他們看到,四野裏到處都是蕭瑟和慌亂的景象。潮水一樣在大道上奔跑的饑民被日軍飛機追趕著轟炸,大地上轟響過後,不斷地開出了有毒的蘑菇雲。有一次,一枚黑紅的眼珠濺到了她挺起的胸脯上,她驚叫了一聲,第一次亂了方寸,臉色潮紅,是她的父親用手指拂去了它。
他們看到,許多村鎮之中,死屍遍地,哀鴻遍野,狗和狼在山道之上一同出沒。
那一年的大地之上陰雲密布,戰火在天空下到處映現,衣衫破爛的死人伸出的手淩亂地抓向天空,成為這個年代的永恒意象。
爺爺殺了他那倔強的嶽父,強娶了身處於危難之中的奶奶,成了山中的首領,在伏牛山中聚集了二百多個逃難的饑民,在那一年開始了他的草寇生涯。
那些日子裏,他總是不斷地夢見無數隻大鳥在空中飄浮,並且一直為這個夢想折磨著。
他想自己製作一隻大鳥,在天空中飛翔。一九四○年他就開始一邊緊鑼密鼓地和我奶奶生兒育女,一邊開始實施他的夢想了。
他先是叫奶奶領著山寨中所有的婦女加緊織著一種雪藍色的土布,後來,又用這布縫製成了一隻兜風的大鳥,在鳥的瓜子上掛了一隻竹筐,然後,他坐在竹筐裏,借助風勢從最高的山峰上飛身而下。
藍布大鳥被山穀風吹蕩,在密林上空迅疾地滑翔,竹筐中的爺爺激動萬分,樂不可支。他看著腳下飛速移動的山穀、閃亮的小河、紅鬆、樺林一一掠過,不禁為自己夢想的實現而在空中嚎叫了起來。很久以後,許多人仍然能夠傳說那天的情景,爺爺那激動的哭嚎聲在天空中回蕩,響應著巨大的林濤。藍色飛鳥在空中滑翔而過,在山穀中被風吹來蕩去,在一片背風的山坡上忽然落地,爺爺鼻青臉腫地從藍鳥中穿了出來,對著一九四○年的大地高聲地喊叫。
我知道爺爺當年企圖飛翔的夢想是多麼偉大、真誠而又徒勞。一九八○年我和父親回到家鄉探親。十歲的我站在了伏牛山中最高的峰頂向四下看去。山峰之上,到處可見有巨石壘就的古堡,一座破敗的廟已被瘋長的青草填滿,隻是我發現了一塊石板上刻著一幅遠古的岩畫,畫的內容與生活和繁殖有關。我在一刹那感到了時間的力量,我哭了。我似乎看到了我爺爺的麵孔悠然浮現,那是一張陰沉堅毅而充滿了夢想色彩的臉,後來,一群紅色的蜻蜓出現,我歡呼著追趕著它們而去了。
七
父親在新疆的三十多年的經曆中開始出現了玫瑰色。作為追溯時間的飛鳥,我沿著歲月的風向過去飛翔。父親的腳步踏遍了天山南北廣闊的土地—沙漠,冰川和大戈壁。父親精瘦的身影像是一條黑魚一樣在幾十年缺水的歲月中艱難向前。
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四年後我出生。那時候我父親作為一名年輕的推土機手,已經有十年了。那些年月,空氣中隱含著異常鮮亮的火藥氣息,大地上一片鮮紅。穿草綠色軍裝的人是紅色海洋中漂浮著的綠草。世界開始變得極其簡單而又複雜。
很快地,槍聲刺破了我父親的睡夢。一九六六年,一天深夜,我父親驚愕地坐起來,打開了燈,看見一顆流彈擊破了窗玻璃,進入了天花板。
地上鋪了一層死去的蛾子。
我想象父親那天晚上一定吃驚地側耳傾聽了許久。作為單身漢,他一直住在築路隊大隊部的房間裏。第二天早上,他和同事在隔壁房間裏發現了大隊長的屍體。
父親告訴我,他們的大隊長是個好人,那一年五十多歲,但他是一個 “保皇派”,所以被“造反派”的人殺死了。他趴在那一年溫暖的土地上,臉上殘留著做了美夢的笑意,眼睛睜著,仿佛趴在地上傾聽著大地的心跳。
隻是他的身下洇開了一朵碩大的烏黑的血花花。
那些日子裏城市之中一片淩亂景象,空中的飛鳥都已消逝不見,樹上掛滿了死貓的屍體,屍臭在那一年的空氣中傳播著。
父親被那朵烏黑的人血血花給嚇怕了。“後來,我哪一派武鬥都沒有參加,我隻是帶著幾個學開推土機的徒弟開推土機。那一年最讓我難忘的一幕,是 “造反派”的總部大樓被攻占了,火舌和濃煙從窗口中湧出,一個身穿綠軍裝的女孩子高呼口號,像一片樹葉一樣從樓頂墜下,重重地摔在了大地上,我的心使勁兒一沉。”
我知道一九六七年冬天,父親就被派到天山冰大阪中去推雪了。這可以說是對父親回避革命的一次放逐。然而,他卻興高采烈地帶著九個推土機手,開動十輛推土機,浩浩蕩蕩地沿著盤山公路,向天山深處進發了。
他們到達拉庫次克大阪時,已整整走了六天。所謂大阪,是指高山的山脊處山兩邊交通線的中點。每到冬天,這裏巨大的雪崩會從天而降,湮沒整個公路。
父親說:“那一年冬天給我的印象除了寒冷就是死亡。我們的推土機在山路上緩慢地推進,尾隨著我們的是運輸汽車的長龍。有時候,我親眼 看見一些車轟鳴著滑入了白雪皚皚的山穀,汽車油箱爆炸聲和火焰騰空的情景驚心動魄。”
“有時候,在天空中盤旋的黑鷹會因為寒冷而忽然從空中墜落下來,死在白雪堆上,醒目異常。有時候,公路上的積雪高達兩米多,我們頑強推進,推出的積雪之中會不時地出現死人和死羊。在這年冬天,我們總共發現了兩百多隻死羊,和十五具被雪崩掩埋的牧人的死屍,每一具屍體的臉龐都灰白如紙,神色驚恐,僵硬。”
父親早年的生活照片中依稀顯現了他的這一段歲月。發黃的照片上,他站在推土機上,在那一年的陽光下微笑。在他的身邊,站著一個更年輕的小夥子。他叫王小強,我父親說,他和另外三個人都在那一年冬天的推雪中,掉進冰崖裏死了。父親說著,眼睛裏下了一場渾濁的雨。
我可以推測那幾台推土機掉進冰崖的一瞬間。它們作為重物,在空氣中下墜得很快,一聲巨響,更多的人在驚呼,雪在遠處的紅鬆上被震得簌簌落下。
一隻雪豹站在冰峰之上向遠處眺望。許久之後,它的脊梁一聳,就又重新消失在雪峰之中了。我父親看見了它那花褐色的身影。
那一年冬天他被雪山之上的朝陽和夕陽所長久地激動著。那種玫瑰色和血色的陽光被千年積雪折射開去,一些清純的香味兒在風中彌散。父親腳穿翻毛大頭皮鞋,下身穿著羊皮褲,上身穿著皮夾克,又披了一件羊皮大衣,動作緩慢地踩著吱吱作響的積冰,向著太陽升起與落下的地方走動,凝視。那些時刻他的心情一定十分平靜而又空茫。
有一天,他麵對著一塊山岩驚住了。
這麵山岩從時間的屏障後麵緩緩地移出,擋在我父親的眼前,一束玫瑰色的陽光打在上麵,山風卷起的雪晶落進他的脖子,潮濕溫暖。
山岩上畫著許多人在舞蹈。那一定是幾千年前的塞種人,父親想。更多的畫麵表現的是生殖和交媾的內容。遠古人生殖與生活的歡樂場景讓我父親感到了迷醉和憂傷,那一刻他一定想到了很多。比方,他想起了家鄉的農耕生活,想起了他媳婦的自殺。陽光在他的額頭被碰彎,他聽見馬蹄聲清脆地從前麵山道上傳來,他轉過身,看見一匹花斑馬正向他這邊移來。
馬上端坐著一個高鼻深目、美麗妖豔的異族姑娘。她不是哈薩克族,就是維吾爾族,或者是塔吉克族。她輕揚馬鞭,馬就像是在霧氣之中浮動一樣向他走來。
喂,你們的營地在哪裏?我餓了,有羊肉幹和熱水嗎?她說著飛身而下,向我父親走來。她頭上的紗巾是玫瑰紅色,像是一團火苗。你愣在那裏幹什麼?姑娘慍怒地說,你難道不會說話嗎?
這時她才發現我父親在看岩畫。她抬頭細眯起眼睛,仰臉看了一會兒岩畫,轉過臉來,和我父親的目光相遇,我父親有些慌亂。
你的臉紅了。喂,我說,你們的營地在哪裏?領我去好嗎?那個姑娘的氣息和聲音讓我年輕的父親心驚肉跳,頭暈目眩。
八
到了一九四三年的春天,空氣中傳播著一種濃烈的腥味兒。這時,爺爺已經在伏牛山腹地不聲不響地度過了四年光陰。奶奶以每年一個的速度生了三個兒女,其中就有我的父親。那一年,奶奶的頭上總是包裹著一帕方巾,眼角下密布著一層陰影,像一隻笨拙的母象,穿行於山林之中。
他們在伏牛山中,依靠打獵和種植穀物為生。在爺爺的堂屋裏,掛滿了虎皮、狼頭、熊爪和野豬頭骨。他的左腿上還留有一個大疤,疤內深深地嵌進了半顆野豬牙,在夜晚來臨時便在皮肉下閃著熒熒的光芒。
那時候,爺爺已經能夠駕駛著他的木製大鳥在山穀中滑翔了。這是由原先的藍布大鳥改造而成的。爺爺坐在大鳥的吊箱裏,雙手握住舵杆,掌握著方向,在山穀中滑翔,快樂得像個孩童。
到了這年春天結束的一天黃昏,坐在大鳥之上,他看見了進山的大道之上彌漫起了一股黃塵,塵土像黑雲一樣從峽穀中騰起,在山林上空形成一條混濁的黑龍。爺爺壓住內心的驚慌,在峽穀上空滑行,他看清楚進山的大道上蠕動的全是密密麻麻的人頭,爺爺明白了,那是潮水般的逃荒的饑民。
事實證明了他的發現與猜測,那些在地麵上絕望地蠕動著的人頭正是災年的逃荒人,他們一個個有著蝗蟲的麵容,眼睛裏燃燒著破碎的光。他 們所到之處,所有的禾苗,還有那些沒有成熟的漿果、麥穗、樹葉,統統都在一陣“喳喳 ”的細碎聲響中被他們消滅殆盡,就連老鼠的洞穴,也被他們掘地三尺,挖掘以盡。有時候,他們互相易子而食,嬰孩白嫩的皮肉在路邊支起的大鍋中翻騰。他們所經之處留下了無數堆糞便。
看到這些場景,爺爺在半空中倒吸著冷氣。山外的世界到底發生了什麼?他不得而知,在隨後數天的飛行偵察中,他發現,這些蝗蟲一樣的饑民隊伍正在飛快地向著他的村寨移動。當他把他所看到的情景告訴了山寨中的人們時,二百多個男女老少都有些惶恐了。我們不能等死,我們得製止他們。奶奶堅定地說。
那年春天,她率領村寨中所有的婦女和孩子,進山采摘一種叫“黃攀”的植物,捕捉五寸長的紅頭蜈蚣。男人們則支起了大鍋,將黃攀、蜈蚣和大糞一同烹煮,奇特的香臭氣從大鍋中升起。奶奶叫大家在口中含著一種叫“地靈”的植物葉片,才免遭其毒。那氣味衝上天空,空中不停地掉下來兀鷲、烏鴉、黃雀和大雁來。後來,他們把在大鍋中烹煮的液體倒入了安有機關的大木桶,然後把它掛在爺爺的“大鳥”翅膀下麵,之後,在山風的鼓蕩之下,爺爺飛在了空中。
我可以模糊地看見在一九四三年春夏之交,爺爺的“大鳥”在山穀中滑翔的情景,他那時的目光堅定而又瘋狂,“大鳥”飛抵饑民上空時,他拉開了裝有毒液的木桶閥門。
天空中落下來了黑色的雨點之後,大地之上立刻響起了一片哀號。那液體隻要人沾上一點,就會迅速地潰爛,很快毒液便會蔓延到人的全身,然後暴死。當爺爺第四次駕駛著大鳥飛翔在空中時,他看見了沿著進山的公路上,到處都躺滿了發黑的屍體,但他發現,在山外,依舊有一群群的蝗蟲般的饑民,像潮水一樣向山中湧來。
爺爺終於絕望地感歎了,他發現了人的生命的無常和價值的喪失。一九四三年他明白了這個道理之後十分沮喪,他發現人隻是像蟲子一樣爬行在大地上,對飛臨頭頂的厄運毫無知覺。
奶奶在那一年站在一棵千年老紅鬆下的姿勢像傳說中的白樺。她手搭涼篷,向山下眺望。整個山穀之中彌漫著一股死亡的氣息,蝗蟲般咀嚼植物的聲音依舊很響亮。她一定看到了死亡的可怕陰影正在逼近。而她所策劃的空中打擊顯然收效甚微,因為那些饑民們開始化整為零,像一條條多腿蜈蚣一樣在密林裏向著山寨而來。
到了第七天淩晨,大批絕望的饑民們終於湧進了山寨,所到之處他們張開利牙,盡情地消滅著一切可以食用的動物和植物。在有限的抵抗之下,山寨中的二百多號人大部分被打死了,我爺爺趁著混亂,爬上了一棵大桑樹頂上的一個巨大的鷹巢,用破布塞住了幼年的我父親的耳朵和嘴巴,一動不動。
父親告訴我,爺爺抱著他在樹頂上整整待了六天,親眼目睹了饑民們如何消滅掉了他積存的糧食,如何吃掉了散發著餘溫的族人的屍體。六天中他靠吃鷹巢中的蛋卵活著,到後來,他隨手從鬆樹上摘下來一些鬆毛蟲,在嘴裏咀嚼,然後再喂給我父親,這樣,他們終於活了下來。
饑民們在七天之後離開了山寨。當時血紅的夕陽染遍了整座群山。爺爺神情異常悲壯地看著饑民的隊伍消失在下山的道路上,而後,他從樹上下來,呼喊著我奶奶,卻不見一點回音。山寨中空空蕩蕩,剩下的隻是血跡斑斑的農具和人的枯骨。他再也找不到我奶奶和其他的孩子了,他們可能都被殺死或者吃掉了。
九
在長大的過程中,我越來越奇怪於家中竟然沒有一張我母親的照片,也沒有多少人在我麵前談論過她,我的記憶之中也沒有她的影子。她的存在類似於水中月、霧中花,時隱時現,若有若無。但是,我有一張滿月形的臉,一雙像波斯人一樣深陷的眼睛和分布奇特的胡子,這些異族特征表明了我母親的一些痕跡。
現在,更多的花瓣落向了迷茫的水,並被漩渦帶走。我看見父親相貌蔥蘢,靦腆地笑著,站在一九六七年的冬天裏,仰臉看著天山冰大阪上的岩畫。
畫麵上,原始人的生活、生殖、歡歌起舞的質樸而幸福的場景打動了 他。那時候,中國大地上正掀起著紅色的風暴,作為邊緣人的父親卻帶領著一隊人馬遠在冰山之巔,心靜如水地推雪開道。我可以猜想父親那個時候對社會現實產生了深深的懷疑。
那個異族姑娘從上次去了他們的營地之後,十個孤寂的小夥子的生活有了某種變化。他們似乎在這個時代和季節的雙重寒冬中,聞到了一絲花香。
她是維吾爾族和烏孜別克族的混血兒,她告訴我父親說,她叫阿依努爾。
阿依努爾是什麼意思?我父親一邊往火爐中添煤,一邊拘謹地問。
月亮。美麗的月亮。她說。
阿依努爾在那些日子裏給大家跳起了舞蹈,她活潑扭動的腰肢像美麗的蛇。隔著三十多年,我仍能夠聽到我父親的血液在那一年冬天叛亂的聲音。
於是,事情不可避免地向某種結局挺進了。就在那麵洋溢著生命的歡樂氣息的懸岩下的山坡上,在兩件鋪開的羊皮大衣裏,我父親的身體和阿依努爾的身體合二為一,成了岩畫上新的注解。知道了這一切,我茫然若失,我的媽媽竟然是阿依努爾。就是在那一年的冬天,我作為一枚種子,開始在阿依努爾的腹中孕育和成長了。
父親的生命之光在那一年明亮了起來。這使得他不斷地在那一年懷想更為遙遠的時代;幾千年前的塞種人如何在這裏生活與歌唱,和雪豹為伍,在山林之間穿行。那些日子裏他的青春之血猛烈地激蕩著。
然而,春天來臨的時候,阿依努爾就消失在群山之中了。父親在那年的四月率領他的推土機隊伍下山的時候,一定心情複雜,滿懷惆悵地望著冰峰上映照出的空洞的霞光。
後來,我父親才知道阿依努爾的父親是維吾爾人的一支叫“刀朗”人的一員。刀朗人就像是歐洲的吉卜賽人,是大地之上的流浪者。他們總是到達一個又一個村莊,進入一座又一座城市,而後再離開那裏,他們穿越山巒、戈壁和沙漠,像水流一樣在定居的人群中出現和消失,給人們帶來短暫而又新奇的快樂。
後來關於我出生於橋下的說法終於找到了證據。作為刀朗和烏孜別克族人,我的生母阿依努爾與父親之間的戀情,是不能違背她不可與異族人通婚和刀朗人流浪四方的族規的,所以,阿依努爾的消失顯得十分突然。我父親也並不知道我已經開始在她的腹中光榮而又有預謀地生長了。
在這年秋天,父親拿到了一張歪歪斜斜的字條:你的兒子在涵洞橋下,快去拿回來。
他大吃一驚,慌忙去了那裏。在那裏他發現了一個羊皮小包袱。他打開了它,看見他十分熟悉的尼泊爾絲巾中包裹著一個粉紅色的小家夥。他就是我。他被一陣冷風吹得皺起了眉頭,哇哇大哭起來,顯露出了對已知命運的悲傷。
我父親想:也許阿依努爾真的隻是一輪月亮,隻是高高地掛在天上,以遙遠的距離送來冰冷但卻明亮的光。
多年以後我弄到了一些關於刀朗人的資料。傳說他們居住在塔克拉瑪幹大沙漠的中心。他們總是縱橫天山南北,穿行在村鎮與城市間,給這個世界中生活的麻木的人施舍歡樂。那麼,在這群能歌善舞的人中,那個長有一雙波斯人的大眼睛的、頭戴一方尼泊爾絲巾的女人,阿依努爾,我的生母,我在哪裏能夠找到通向你的路徑?
父親的那場短暫愛情給他的生命造成了隱痛與內傷。年老以後他總是目光空茫,月圓時他總是獨自在大街上蹣跚。一九七○年,他在一個陰雨天,和從四川來的一個女盲流結了婚。在現存的一張照片上,那個咧嘴寬厚地笑著的女人,懷中抱著幾個月的我,和我表情倉皇的父親,一同站在那一年的風景中,對著鏡頭茫然若失。
十
爺爺抱著我父親在那棵老樹上待了七天,等到那些蝗蟲饑民消失之後,他才抱著我父親從樹上下來。他的臉部有些浮腫,目光呆滯疲憊,走起路來感覺像是浮在半空。整個村寨之中一片狼藉,到處都是白骨、枯樹和青煙。
爺爺取出了塞住我父親耳朵和嘴巴的布團,父親那張憋得通紅的臉上浮現出一股乖戾之氣,他憤怒地哭了起來,哭聲在空蕩蕩的村寨之中顯得很空曠,我父親憤怒地四下張望,他所看見的村寨就像是被颶風洗劫過一般,這給了他童年的眼睛以永不磨滅的蒼涼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