敘述草莓山坡1(2 / 3)

車開出城市後,速度明顯加快,沿一條筆直的柏油路向天山深處駛去。透過車窗,我們看見了幽藍的天山山脈連綿不斷,像凝固的波浪,企圖接近天空。最高的山峰雪冠高戴,冷漠而又莊嚴,看著它們離我們越來越近,我們的心都是一樣激動,一樣惶恐。

再過十分鍾,車就要到達山腳了。

1986年冬到 1987年秋這段時間裏,我和蓓的感情不斷增加著濃度。在這近一年時間裏,我陷入了癡情人所有的瘋狂。

我們倆在一個年級,但那時學校管得嚴,我們見麵的時間由每周一次減少到每月一次,更多的是用書信來傾訴心曲,所以幾乎沒有人察覺到我和蓓之間的秘密,可見我們那時多麼克製而又謹慎啊。

在那時,有多少個夜晚,每當華燈初上,夜幕降臨,我就步行三裏地,來到她所住的地方,盯著三層樓上她那扇窗戶,心中一遍又一遍念著她的名字,直到燈光熄滅我才悄然離去。我也時常陷入突然來臨的癡傻狀態,兩眼茫然不定,而手指在泥地上寫下的卻是一連串的蓓,蓓,蓓……我知道我永遠也走不出她的女性之光的照耀了。

1987年 5月的一個黃昏,蓓驚惶失措地找到了我,告訴了我一件悲慘的事情:她的同班同學、校學生會副主席 D的死亡。D是一個頗有組織才能的女孩子,是被一輛汽車軋死的。

第二天下午,我和蓓前往醫院的太平間,去看 D最後一眼。

肮髒的乳白色塑料布慢慢掀開,突然出現了 D的已不像樣的臉和身體上部。在那一瞬間,蓓驚叫一聲向我靠攏,她的手緊緊地抓住我的手,瞪著她的大眼睛直呆呆地看著 D的慘相,身上掠過一陣陣戰栗。這是蓓最熟 悉的人第一次永遠地離開她,我知道這樣真實而又恐怖的死亡會給她帶來什麼樣的震動,總之整整有一個月她都是那麼恍恍惚惚,她的影子在 5月初夏的黃昏中沉重地移動著。—是嗬,一朵花還沒來得及綻放就凋謝了,這意味著怎樣一種深沉的悲哀嗬。

那一刻我不能給她任何慰藉和解答,走出太平間我發現我的手上鮮血直流。我仰天對空深深地呼吸著,我們都感受到了生命之中不能承受的累。

暮色像水一樣鋪展下來。西天邊一抹美好的殷紅,向我們揭示著什麼。車到站了。我們喧嘩地下了車,高叫著從一處高坡上衝下,迅疾地跑過一片草坡。我們的麵前,是一片灰色的平房,李義的親戚家就在這兒。幾條黑色大狗悶聲不響地朝我們接近,疑懼地看著我們。我們沿一條灰土小路,跟著李義走進了他親戚家。院子裏種植著欣欣向榮的各種青菜,有一小塊地上種著罌粟,花已開放,異常豔麗。

房主人是一個高個子青年,二十六七歲,戴一頂舊軍帽,他愉快地把我們讓進屋去。女主人帶著孩子回娘家去了。屋子裏掛著壁毯,擺著錄音機和電視機。

我提議在吃晚飯之前我們出去走走,大家都興致勃勃地答應了。於是我們十一個人又走出了村子。我們發現這小村離山大概還有一公裏多,有一條公路一直延伸進去。在與群山相對的方向,到處都分布著農田,種植著豌豆、苜蓿、玉米。小麥已經收割過了,田野裏彌漫著一股清新的氣息。黃昏的霧靄慢慢升浮起來,天和地陷入一片蒼茫。我們笑著在田野上奔跑,忽而和一頭悶頭吃草的驢合一張影,忽而躺在一麵大草坡上,十個人共同用身體躺成“人”字,由湯站在高處給我們拍下照片。遠處的群山山體突兀,背襯淡灰的天空,那些戴著雪冠的峰頂,此時都被晚霞染上了一種綺麗的紅光。那種肅穆和深沉,是無論如何也無法用語言名狀的。

我們再次走進李義親戚家時,黑夜已經籠罩下來了。我們打開帶來的蔬菜幹糧袋,開始做飯。掌瓢的是岩和蕾這小兩口——他們以會生活著稱於熟識他們的人中間。其餘的人看電視,打牌,寫日記,算命,都漸漸進入了安寧的休息。

我們餓了一個下午,一頓狼吞虎咽,很快地就消滅了兩個臉盆裏的食物。深夜了,主人搬出許多條被子。我們十一個人睡在一張大炕上,男的統統睡左邊,女的睡右邊。躺下來之後,年輕的我們又興奮又激動,講了一晚上的笑話。就這樣,我們進山的第一天就結束了。

我和蓓的感情有了裂縫是因為丹的出現。

那是 1 987年秋天,潮濕、深沉而又肅殺的秋天,一點一點地在我們生命的影子裏延伸。那時候,蓓和我都已是高三的學生,再過一年就要畢業了。

丹是從外校轉來的女孩,低我一年級。其時我剛就任記者團團長,正在招兵買馬,她便成了我的兵。我們就熟識了。

由於工作原因,我和丹幾乎天天可以碰見。她那火一樣的性格燃燒著我。當時誰都認為我才華橫溢,對女孩頗具吸引力,我察覺到她對我的好感在驟增,已開始向我表達她的愛慕了。

可我的心中隻有蓓。那時我和蓓交往已有一年半了,感情已經很深了,所以闖入我們倆中間的丹暫時動搖不了我們什麼。

在一個突降初雪的晚上,丹和我自習下課,一同回家。在道路邊的樹影裏,她猛地撲入我的懷裏,親吻著我,熱烈而又難以自持。我緊張地應付著,之後,推開她說:這不太可能。我認你做幹妹妹吧。之後的一段時間我記不清了,好像她說要去死。我踩著吱吱作響的碎雪跟著她,在十字路口停住。

這裏的車輛來往異常頻繁,是車禍多發地。一輛輛汽車開著車燈,呼嘯而過,衝進了雪的夜幕。雪花仍舊飄個不停,落在我的手上、脖子裏,漸漸融化,有一種沁涼的感受。

丹的肩膀抽動著。我站在離她兩米遠的地方注視著她。車輛在她麵前駛過。我冷冷地說:你倒是死呀。她聽了這話,迎著一輛汽車就跑過去了。我想這下壞了,一把從背後抱住她,把她帶到路邊。爾後,一直送她到家。

從此,丹的活潑大膽的影子,整天在我周圍轉。她總是想盡所有辦法來接近我,自然,我也不是冰人,更何況丹本來就不錯,再加之我和蓓一個月才見一次麵。

沒有想到我竟因此而跌落到我深感罪惡的淵潭裏。

早晨的陽光明媚地蹦跳著。我們十一個人起床,洗漱,吃過早飯,就各自背上各人的包,出發了。

我們三兩成群地步行在清晨的大路上。一切顯現出剛剛醒來的麵貌,天空浩渺、湛藍而高遠,風習習地吹著。我們之間有的人不太熟悉,比如我和蕾、周、岩,湯也是才認識不久。這個高高瘦瘦的江蘇小夥,麵皮白淨,戴一副近視眼鏡,說話“Z、C、S”和“ZH、CH、SH”不分,但很幽默。他背一個小包,挎著相機,有時一個人走在前頭,給正在行走的我們拍照。肖背著一個很大的帆布旅行包,這是他出門的一貫打扮,大步傾身向前。李義走在最後,和琦一塊兒。豐滿圓潤的琦像一個洋娃娃,不時地發出一聲嬌笑。W有時和岩走在一起,有時又與 B同行,而我更多的時候和蕾走在一起。她的男友岩則和湯走在最前麵。我們互相之間隔一二十米,拉開成一個散兵隊伍向前行進。

和蕾的談話當中我得知了她和岩的事。他們過去同班,以憨厚著稱的岩主動追求蕾,他們於是好上了。蕾給我講述了許多她和岩之間兩年多以來發生的許多癡情人都會做的事,最後,不無遺憾地說:我和他在不久前關係出現了裂痕。我們都越來越不能容忍對方的一些缺點,關鍵是我們脾氣都太衝,兩個月來老吵架,前天又鬧翻了。李義叫我們倆一起上山,意思就是叫我們倆和好。不過誰知道有沒有這種可能呢?她說這話時,一群大鳥悠然掠過晴空,隱入陽光之海裏了。

我說,戀人之間吵架是常有的事,這證明你們現在還有吵頭,如果哪一天連吵架都不能繼續那才是愛情的終結呢。她奇怪地笑了,笑容之中不無某種淒切。—是嗬,年輕人誰不渴望愛情,而誰又沒有在愛情的沼澤地深陷過呢?關於什麼是愛情,我給它下定義說,愛情是男女之間精神和肉體的雙重占有和互獻。但又覺得定義中缺少些非理性的東西,不能涵蓋愛情本身的浩大、瘋狂、衝突、寧靜和癡迷。

1988年對於我來說是多事之秋。是年一月,我和丹的關係越來越近;在二月中旬過年的時候,我因為腹部腫瘤的原因,開刀住院;隨後三月,蓓因為對我的絕望而痛不欲生;四月我接到了 H大學的錄取通知書;五月,丹神秘出走,直到次年七月底才得知她的消息;六月,我和蓓言歸於好,而她哥哥因為強奸案被判入獄。而在八月,我第一次告別了我的邊域,連同戶口一起,坐上火車到內地去求學了。噢,1 988年的每一個月都令人激動,無論是高興的或者是憂鬱的。剛剛理解人生的我們是多麼惶恐嗬。

我靜靜看著你,蓓,看你在雪原上的白楊樹林裏,肩膀一下一下地抽動,你真的不能理解我原諒我嗎?剛才你一進學生會,我辦公的地方,就看見丹正和我說笑著,丹見了你就不說話了。你臉色一變,跑了出去。你親眼證實了某些傳聞。

我算是知道什麼叫吃醋了。蓓,你不知道我愛的隻有你嗎?丹不可能使我們之間的一切中斷和消失。給我一次機會吧,蓓。枯了的白楊葉隨風抖動,和風以及陽光喧嘩著。遠處,這座城市的最高建築拔地而起,企圖向天空接近。世界被雪冷冷地包裹了,我可以看見你呼出的白氣,頃刻便被寒風帶走了。

你為什麼不說話?蓓,我不願再解釋了。我知道你已不信任我了。要走你就走吧,可我,真的是喜歡你。可你為什麼不說話?

我看著蓓消瘦的背影向遠處移去,心中湧起一陣酸澀。蓓就這樣不理我了,在寒風中心潮洶湧。白雪的大地上,我黑色的影子被陽光一點一點地拉長。

現在我們已經進入天山峽穀。一群招攬生意的人圍上來,他們牽著許多匹馬,肖和他們激烈地討價還價。商定以後,我們全都翻身上馬,奔跑、照相,背景是陽光如瀑的天空和翠綠、墨綠層次各異的天山。我們心中充滿明媚的陽光,一陣陣笑聲像水波一樣隨著空氣蕩開。

我和周坐在樹蔭下的草坡上。草翠綠得流水,我們看著湯、肖、李義他們騎馬互相追逐,馬嘶鳴著踏過草灘和河穀。肖手裏拿著一把長柄藏刀,嗷嗷叫地進行著衝鋒陷陣的遊戲。

我們坐在草坡上,隨手扯下一些青草,使勁向天空撒去,看它們慢慢飄下來的輕柔。周長得很平常,目光明淨,敏感而又憂鬱。周問我:為什麼人總是得不到她(他)所愛的人,而愛她(他)的人也得不到她(他),老是都有著一種失望?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的確,一個人愛另一個人,另一個人不一定愛這個人。愛情的追逐有時形成了一種循環的失望,即都在追求著意中人,也同時拋棄著追求自己的人。

我猜想周默默地愛著記者陳。周的父親是陳的上司:廣播電視局局長。二十三歲的陳在我們這座城市裏大名鼎鼎,他在部隊時就以寫新聞報道而連續三年立了三等功,後來複員分到了廣播電台。他相貌英俊、氣度瀟灑,又是舞場高手,追他的女孩自然很多。

有幾次他突然來我家,向我訴苦說他不知如何拒絕××、×××等向他的求愛。我說不出。

後來,每當他情緒好的時候,我知道他一定是又成功地拒絕了一個女孩,獲得了解脫的輕鬆。我真不知他到底想要個什麼樣的姑娘。

陳誠實得近乎古板,他從來沒有撒過謊,這樣品質的人我長這麼大隻見到過他一個。有一次在烏魯木齊,我倆走在大街上找不見廁所,於是進了一家高級賓館。看門人問我們幹什麼,我剛要撒謊說到三樓找馬經理,陳已經湊過去,小聲而忸怩地說,“我們去上廁所。”

自然,人家把我們轟了出來。

這時候,我望著遙遠的翠綠的山坡上點綴著的羊群,想到這一切,不禁笑了。周神色茫然,她舉起一隻小螞蚱,通過螞蚱的身體看那顆變形了的太陽。

肖氣喘籲籲地回來,坐在我和周身邊。他翻開堆在我和周身邊的包裹,取出一瓶汽水,大口地喝著,之後就高談起在馬背上顛簸的感覺來。我們放眼望去,見李義已經和琦共騎在一匹馬上。李義戴著我那頂氈帽,手中提著一把長鞭,一邊催馬向前,一邊不斷地甩動著,發出一聲聲的爆響,跟美國電影中的西部豪男俠女一模一樣。

我心裏讚歎道:嗬,這一對倒蠻般配啊。我同時感覺到,肖的眼睛裏掠過一絲不安。

難道是因為琦是他帶來的嗎?

我知道他過去曾經挺喜歡她。

一群鷹在峽穀上空高高地盤旋,它們就像一張張剪紙,展平著在空中一圈又一圈地滑翔,姿態傲岸而又瀟灑。

對麵山坡上,塔鬆們緊密地站立在一起,像一個個互不拋棄的兄弟,我曾經驚奇怎麼會有這麼統一的齊整的鬆樹,一些山羊在峭壁之上攀緣上升,仿佛生命之花在絕壁上盛開。

B、湯和 W也回到我們的坐處,大家又熱鬧起來了。這時我看見岩和蕾各坐在一塊岩石上,相隔兩三米遠,蕾低著頭,岩側著臉看天。他們又吵架了?

一會兒,肖大聲喊著玩興正濃的李義和琦、陳,還有呆坐的岩和蕾,要開飯了。我們打開了葡萄酒、汽水、草莓罐頭,拿出了餅子、肉幹,開始我們山中第一次野餐。

看來蓓是打算徹底疏遠我了。1988年我過生日那天,她沒有送我一件禮物,沒有給我一句祝福。我不知道該不該怪罪她。當然我心裏不愉快。因此我打算一個人度過這樣的生日,不驚擾任何人。天漸漸黑了下來。外麵還在落雪,雪花安寧而細碎地飄灑,我一個人坐在學生會的屋子裏,躺在床上,腦海裏往事像海潮一樣一陣陣襲來。沒有開燈。窗外一些橘紅色的燈光滲進來,柔曼的雪花帶著片片陰影,向下飄落,我感受著一種清澈的淒涼。

門忽然開了。我坐起來打開燈,進門的竟然是丹!她的小臉蛋被凍得緋紅,一邊抖落身上的雪,一邊哈著氣搓手,叫著冷死啦冷死啦,這鬼天氣。她給我帶來一束塑料花和一個蛋糕。

她那漂亮而又聰明的眼睛穿透著我。我們麵對麵坐下。她點亮蠟燭,切開蛋糕。她挑起一塊,不說話,遞給我。我微微一笑,張開嘴把它銜住,吃下去。我們就這樣不聲不響地坐著,吃著蛋糕,不時呷一口香檳酒。她說:快樂嗎?我說:是的。她說:為什麼?是因為我占據了蓓的位子?

我在她的目光逼視下無言以答,此時心中湧上的的確是一些酸楚。我低下頭,擺弄著那把晃動著燭光的餐刀。

她站起身,走到我身後,用手撫弄了下我的頭發,手落在我的肩膀上。我站起身,轉過臉,她順勢撲進我的懷抱,把嘴唇迎了上來。我和丹吻在了一起。

許久,我們鬆開,我出了口氣,不知所措地看著她,心裏想:這就是我的初吻嗎?笨拙而又慌忙。

她再次撲入我的懷裏,輕聲訴說著什麼,漸漸地我體內的一種東西騷動起來,我不能自持,她慢慢向後退去,把我拖向那張床……

我們沿這條進入天山腹的簡易公路走著,三兩成群拉開了四五十米散兵線。兩邊峭壁聳立,岩石突兀,顏色深沉而又堅韌。草坡不太多了,代之出現的是挺拔的塔鬆。一些鳥兒在樹蔭中歡快地鳴叫,向天空和陽光歌唱著他們的欣悅。

有一件說起來怪好笑的事。在天山之中有一種鳥名叫呱呱雞,顏色灰褐,在岩石與土地上很難辨認。李義背著一柄小口徑槍。他是我們那個城市射擊隊隊員。我們在一棵樹枝杈上發現了一隻呱呱雞,李義舉搶瞄準,連開三槍都沒打中,倒是岩大步向前,走了六七步,伸手一把給逮住了。大家見狀,哄堂大笑。

還是那些脆亮的陽光。還是我們這一群年輕人。天空還是那麼湛藍而又高遠。周圍的群山還是那麼峭拔堅挺。山間溪流還是一邊飛奔,一邊濺射出激越的火花。我們的笑,還是那麼爽朗和年輕。

蕾給我講了個故事:十九年前,出生了一個女孩,可她的爸爸媽媽都不喜歡她,就商量著把她放在一個街頭的垃圾箱上。兩天過去了,爸爸去一瞧,發現她還在那裏,覺得上天不允許她被拋棄,就又把她抱了回來。多可憐的小女孩。這小孩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