敘述草莓山坡1(3 / 3)

相貌嫵媚的蕾臉上籠罩著一絲平實的淒涼。聽她說這些的時候我就想起了蓓。蓓的媽媽在蓓三歲時就死了。她那酒徒爸爸不懂如何教育孩子,把蓓的哥哥整天打得嗷嗷叫,直到蓓的哥哥在 1988年夏天因強奸罪被判刑四年為止。

一些雪峰移入我們的視線。我們都想起了一些久遠的事情。

等到我們到達簡易公路的盡頭,也就是一家二層樓的旅館時,我們都累得歪倒在台階上。再往前走就是山道了。李義和肖同這家空曠的、幾乎無人居住的旅館經理談妥,我們包了兩個房間。然後,我們稍稍休息了一下,吃了點東西,就又出發了。

1989年七月底,季節的車輪深深地走進夏季。我和蓓行走在夏日濃烈的黃昏裏,行走在麥田之間,麥子飽滿而且金黃,溫柔地在黃昏陽光的籠罩下搖曳。淡藍色的霧靄浮起在天地之間,把遠山給抹得一片朦朧。

我問:蓓,1988年二月份你的心理狀態是什麼樣的?

蓓想了想:你那會兒開刀住院,我還能想些什麼?也許那會兒我隻是在恨著丹。

我們兩個都笑了起來。愛情嗬,你老是捉弄年輕人,像對付小傻瓜一樣。我的腦海裏浮起了醫院裏雪白的牆壁,好像聞到了病房裏強烈的來蘇水味兒。

呀,草莓!W高聲喚了一下,正在崎嶇的山道上蜿蜒前行的隊伍都把注意力投向了她所指的地方。那是一片碧綠的山草灘,分布在澗雪水溪邊,一片蔥綠。在耀眼的陽光下,強烈而令人愜意。W這時已經走上那片草灘,蹲下身。我們也圍攏過去。不多時,W舉起一枚橘紅色的碩大的草莓,眼睛裏放射出一種奇異的光。

大家覺得累了,就東倒西歪地躺在草地上。我這時才好像明白過來:喂,李義,你說這裏有大片的草莓,可它們在哪兒?在哪裏?—就這麼一顆。大家笑了。紛紛做出責怪李義的樣子。李義目光呆癡,他先看著天,再轉身看了看身邊的草:我不騙你們,真的。草莓山坡在另一條山溝裏,明天我們去。在那裏,背陽的碧綠的山坡草灘上,到處都點綴著草莓,碩大、晶瑩而又飽滿。

大家歡呼起來,都躺在地上。在每個人的心中,都幻化出那片草莓山坡。碧綠的草灘之中,點綴著殷紅的草莓,在陽光的親吻下,閃著寶石般的光芒。

1988年一月起我就感到肚子裏不太舒服,老是有個什麼東西沿小肚子一側上下遊走。我預感到了什麼,直到月底考完期末考試,才去醫院進行了檢查。得出的結果是:纖維瘤,要立即開刀。

死亡的貓頭鷹在我的頭頂盤旋了。離住院還有三四天,我每天都沉浸在對死亡的猜度和幻想之中,當然也有懼怕。

我不知道上蒼待我如何。如果我死了,雖說遺憾但也無奈。可是作為家中老大的我,被父母辛辛苦苦喂養到這麼大,還沒盡點孝心就夭折了,這也太不公平了。我的眼睛老是籠罩在一片陰影之中。

開刀那天我很平靜,打了麻藥就沒什麼感覺了,隻是在縫針的時候我痛得抽搐了一下。暈了過去。

醒來之後已是次日早晨,我看見我瘦弱的父親、憔悴的母親焦急地站在床邊。我幹幹地笑了笑:沒什麼,爸爸媽媽,我還活著。接下來我感受到早晨的陽光輕輕鋪進來,灑在白色的床單上、被子上,某種透明的輕鬆在我的心中滌蕩開來。

而這時,離過年隻有兩天了。也就是說,我必須在醫院裏過年了。窗外,到處都是白雪,它安靜地覆蓋著一切,也吸收著聲音。

現在我和琦走在一起。琦的眼睛妖媚迷人,長睫毛,臉圓潤,皮膚白晳、豐滿。我、肖、B和琦中學時同學,畢業後,琦到一家大公司當了打字員,給我們寫信都用打字機,簡潔而俏皮。她給人的感覺是嬌貴、敏感、快活,像個大洋娃娃;她衣著入時,神態舉止有時顯得有些做作,但看上去還像個淑女。我上大學這一年,聽說她和肖來往密切。肖就在本市念師範,離她所在公司很近,自然來往就多啦,何況肖是個優秀的小夥,而琦也極不錯。

我說:琦,老實交代你現在愛的是誰?

琦調皮地看了我一眼,假裝支起下巴想了一會兒,說:我現在愛的是……空氣、陽光,還有透明的玻璃。

你看李義怎麼樣?—挺好嗬,也許我今後會愛上他的。

肖呢?—當然也不錯,今後我也許會愛上他的。

我們笑著一問一答,爾後又笑了起來。她又說:喂,剛才 W把那顆草莓給陳了。這意味著什麼?我說,不知道。

草灘在微風中輕輕地顫動著,山石褐紅而堅硬突兀。這時候,天空的湛藍、塔鬆的幽綠、草灘的青翠和山岩的褐紅,諸多顏色在午後強烈陽光的照射下被突出地強調了。我們呼吸著在山穀中衝蕩的年輕的風,心中充滿了輕鬆和愉悅。

一些最要好的朋友都來病房探望我。一個人在他麵臨某種災禍和困境時,才會知道友誼是多麼重要,多麼令他感到溫暖。

丹也來看我了,帶來很多水果、食品、書籍。她講笑話給我聽。在歡快之中,我卻越來越強烈地想念著蓓。已經有一個多月未見她了。現在我躺在病床上,她……我……的心中充滿了對她的怨恨。

大年三十這天下午,蓓來了。當她穿著橘紅色羽絨服的身影出現在病房門口時,我的心中迅疾掠過一陣雷電。我立刻想坐起來,但還沒拆線的腹部刀口處一陣劇痛,隻得躺下來。

蓓明顯憔悴了。她手裏提著東西,我注意的卻隻是她的眼。在那一刻我就原諒了她。

她無聲地坐在我對麵的空床上,不看我,也不說話。我心中激蕩著河流。

我說:你不該不理睬我。在我心中,你的形象依然如故。也請你不要恨丹。

她眼圈紅了,取出一個筆記本,連同手中的東西一並放下,然後跑出去,走了。

我打開這個筆記本。花了整整一個下午,才讀完這本長達十萬字的日記。裏麵詳細而又逼真地記錄了我和蓓近兩年來幾乎每一天發生的各種各樣的事情。特別是近一個月來,她在日記中寫的是那麼癡狂而又淒切。是的,她還愛著我,愛著我。我勞累而又困頓地放下筆記本。她不知道我心中仍然隻有她。我該怎麼辦?

就在這一天夜裏,我左邊床位上的一個回族老人在經曆了長達一小時的回光返照之後,真實生動地死去了。我目睹了一切。第二天淩晨,隔壁急救室裏又傳來號啕大哭聲:一個年輕的女人因上吊搶救無效死去。此時是大年初一了。偌大的病房中唯我一個病人,空空寂寂的。窗外,雪花在 飄灑,悠然而又寧靜。這些具體而切實的死亡連續在我身邊發生時,有多少人沉浸在迎新年的歡樂之中?誰也不會去想有人在這個時候痛苦地死去。

望著窗外孤寂地飄落的雪花,我的心安寧而淒涼。下午我忍痛第一次走出病房,在長長的走廊裏走著,那麼緩慢。三十米長的走廊,我用了好幾分鍾才走到盡頭。盡頭拐彎處便是婦產科。我走累了,在椅子上坐下休息。

很靜,沒有人聲的喧鬧。我開始回憶往事。突然,一陣哇哇的啼哭在附近的嬰兒室響了起來,憤怒、悠長、響亮。緊接著,又有許多音度高低不同的嬰兒哭了起來,一下子組成了一部生命的大合唱。這一瞬間!我的心立刻將新近的死亡和新生嬰兒強勁的哭聲聯係在一起,新生的倔強的哭聲和生命失去的茫然共同在躍升著,此刻,我略略領悟了生存、死亡。

岩的背影看起來質樸而又厚重。現在他一個人悶聲不響地走在隊伍最前頭。我們進山以來,很少見到他和蕾在一起。看來他和蕾之間的確出現了危機。岩的背影寬大,他敏捷地在山岩小道上騰越,把我們落下十來米。隊伍稀稀拉拉拖了百來米長,有些人已經看不見了。我快步地追了上去。

我問岩,你怎麼不理睬蕾?

岩笑了笑:沒有哇,我們挺好的。—臉上掠過一絲不安。

接下來我們談論的是大學的生活。他原打算搞中文,誰知進了中文係才發覺自己並不適合而想改學管理,但木已成舟,為此很苦惱。這時,蕾在後麵喚著岩,岩停下腳。而我則依舊大步向前走去。

現在我們已經進入天山腹地了。不遠處的雪峰覆蓋著凝脂一般的冰雪,白雲在天空整齊挪動。一群快活的哈薩克族騎手騎著馬,從山上下來,馬蹄擊打岩石,綻出耀眼的火花。他們彈著冬不拉,縱情高歌,從我們身旁掠過。

這些快活的“山神”們,我想,在他們麵前我們活得真猥瑣,像鳥兒一樣被關在籠子裏,城市中空間狹小,人們彼此明爭暗鬥,衣冠楚楚而又道貌岸然。

一些花褐的野鴿,呼啦啦從深密的山林間飛出來,在山穀之中飛翔、飛翔,又倏地鑽進了一片濃密的青翠裏。

我轉過身,俯瞰著。群山在我眼前鋪展開來,雄渾而又博大。我們一小隊人在上山的小路上蠕動著,三三兩兩的,我還看見岩幫蕾背了一個大包,琦和李義在山溪中戲水,W和肖走在一起,而陳和周坐在一塊草坡上休息, B和湯手拉著手,正在攀越一塊岩石。

我是大年初四出院的。坐在父親叫來的一輛車裏,我注視著窗外雪幕裏的大街、行人、商店和戴著白帽子的樹木,稍稍感到了親切和陌生。十幾天我一直躺在病床上,一麵呼吸著沉悶汙濁的空氣,一麵不停地幻想和回憶。此刻,我又和世界真切地相遇了。家裏的一切還是那樣溫暖而又古樸。現在我又可以身陷於我喜歡的書卷和藤椅的環圍之中,而潔白的台燈光又能將我輕輕地籠罩。關於死亡的一切噩夢和想象已經遠去了,我又可以繼續生活了。惡魔在我腹部種的咒語被摘除了,我的確感到十分輕鬆。

寒假已過了大半,剩下的日子我就坐在家裏看書、寫作、回憶過去。朋友們還跟過去一樣,常來我這裏玩。熱鬧過後仍是悵惘。我沒法出門,下雪的時候就站在門邊,看雪花一片片從半空落到地下,心中一片晶瑩和平靜。丹兩三天來一次,可是蓓,你為什麼不來看我?那本藍皮日記,記錄的是我們近兩年來的夢囈和想象,難道它是埋葬我們之間的一切的墓地嗎?嗬,不不。我的心中隻有你。我和你有雪一樣的純淨和向往。

開學了。那是三月五號吧。那時我的傷口差不多全好了,一條紅色的蚯蚓已在腹部形成。就在這天下午,我才聽說,蓓服安眠藥自殺了。但沒有死,又被救活了過來。

現在很難想象在 1988年初春雨雪交加的日子,我聽到這個消息是個什麼樣子,心中是怎樣的惶亂和震驚。我知道這是一個癡情女子出於對愛情的絕望。我是個罪人。我必須懺悔。我坐在蓓的床邊,將手伸給她。她的手蒼白而又冰涼,和我的手握在一起,臉上浮起一層溫柔的笑。沒有言語。那一刻我們的手彼此交流和表達著什麼。一切可笑而又可悲的互相埋怨全部消失了,我們互相原諒了。那時候我被籠罩在橘黃色的台燈光裏,她身陷於燈光陰影裏一片寧謐的幽暗。

這裏是快接近山頂的一處平坦的草灘。草灘的一側緊挨險峻的山峰。沿著草灘流過的雪山溪水清澈、明亮而喧嘩。溪水過去是向上的山路,再過去就是另一麵山坡。

我們愉快地坐下來,放下包袱,開動嘴巴,大吃了一頓。肖說:大家可以自由活動了,爬山,采蘑菇,隨大家啦!

我就向緊挨草灘的陡坡走去。山坡上,青嫩的三葉草、五星花輕輕搖曳,顏色嫩得滴水,一股清新的草香彌漫在四周,我快活得像小馬鹿,沿著山坡向上登去。身後傳來蕾的呼喚。等她來到我身邊,我遞給她一把藍藍的小花,欣喜地說:快看,多麼美好而又自然!她高興地接了過去,我們一起攀高。這裏是一個呈半麵漏鬥形的陡坡,枯木、巨大的石塊從山上滾下來,現在都停在了山坡上,和草、樹木一起與陽光低語。在一株枯鬆的根部,蕾意外地發現了一塊奇怪的蘑菇。我告訴她這是靈芝。蕾高興地對山對麵大聲呼喊:喂—

—我找到了靈芝—山穀對麵是湯和 B還有李義的聲音:救命啊—下不來啦—我們都笑了。這些調皮的家夥,又亂開玩笑了。我們接著搜尋。我覺得既然蕾能發現靈芝,那麼我一定可以發現人參。於是在濃密的花草間搜尋著,凡是有四片葉子對稱生長的我都下手挖掘,結果還真挖了一棵小小的,像人參一樣的東西。我欣喜地和蕾下山,陳和 W坐在山下聽音樂,陳一見我手上的東西就笑了,那哪是人參啊,是米蘭草嘛。

休息了一會兒,我和蕾又第二次登上了這麵山坡,拿了一個小塑料袋,去尋找蘑菇,因許久沒下雨,蘑菇不十分多。蕾又在一根枯木上發現了一朵靈芝。

等到我和蕾再次下來時,隻有周一個人坐在石頭上讀席慕容的詩。我問,李義、琦、肖、陳和岩,還有 W上哪兒去了?她說,他們也上這麵山坡了。不過是從另一側上去的。

於是我們把蘑菇洗淨,在草地上跳舞。這時的風、陽光和山林比什麼時候都更加明媚,更加可愛,我們快樂極了。

過了一會兒,岩和李義下來了,我和他們爬到對麵一個懸崖上掏了一窩鳥兒。紅色的鳥兒。可是兩小時過後岩又把它們放了回去。因為老鳥的

叫聲太慘了。天空中飄過一層灰黑的雲,天色立刻暗了下來。我說:走吧,

快下山回旅館,要下雨了。

岩說,肖、琦、湯和 B,還有陳和 W都還沒下來呢。剛說完,一粒雨點就砸在他的鼻梁上,我和蕾看見了,笑了起來。雨稀疏而且慵懶。我們收拾好東西,沿著崎嶇的山路向山下走去。蕾和岩走在最後頭,有些親熱地挨在一塊兒。我們一行人小心地跨過突兀的石塊,邁腳,抬腿,彎腰,前行,雨點不經意地吻著我們的頭發和臉龐。

這是我中學的最後一個學期了。麵臨著越來越近的高考,我的心中疑慮重重。人生的確由那麼關鍵的幾步構成。我能邁好這一步嗎?我加緊地學習著。

我和蓓自然是和好了。然而由於功課繁重,我們還像過去一樣不常見麵。而丹,我開始對她冷淡了。那時正是四月,天氣驟然變得溫和起來,到處都是冰雪在融化,到處都有熱騰騰的蒸氣,在太陽的照射下嫋嫋升起。

一個新的季節來臨了。

一個下午,在空曠的大操場上,我對丹說:我們之間這樣的關係不能再維持下去了。我們之間沒有情感的基礎。我們做朋友吧,而不做情人。丹聽後,長久地沉默著。隨後冷冷地笑了笑,把我扔下,騎著她那輛 “小白鴿”走了。我不知道那時我心中充塞的是惆悵、遺憾,還是輕鬆和幽深的負罪感。

二十分鍾以後,我們五個人先到了山腳下的旅館裏。這時,雨停了。

隻是雲還是那麼黑,山穀裏彌漫起一層霧氣。我注意到蕾的眼睛紅腫了,顯然是剛哭過。岩一臉陰沉。他們倆之間顯然發生了什麼。

李義和我到附近一座兵站聯係了晚飯,天快黑了,另外六人才下來。

吃飯的時候,我覺察到有些不太對勁兒。

晚上旅館裏舉辦舞會,琦和陳兩個舞星自然要去大大地表演一番了。

W、湯、B、肖和我留在屋裏玩算命的遊戲,蕾悶頭蓋著被子睡覺了。肖似乎也不太高興。他喝了好多酒,和我獨坐而無語。我大開他的玩笑。他說:邱,你說得好,說得對!咱們哥們兒三四年了。我現在更加珍惜我們之間 的友誼了。聽著,小子,你今後一定還要像這樣說我!他的笑有些艱難。 —他感冒了。

入夜,蕾起來了,約我一塊兒出去走走。此時暮色已經湮沒了一切,周圍的群山黑黝黝的,空氣冰涼。我們沿一條大道走著。我問她和岩怎麼啦,她說他們之間算完了,什麼也沒有了,就在剛才。接下來是沉默。她問我:你說我們到底為什麼而活著?我回過神來說:為了愛你的人而活。直到死。

我說這句話的時候聲音深沉、短促而又堅定。黑暗彌漫在我和蕾的四周。

1988年五月起的三四個月裏,是我最愜意、最放鬆的日子。還有比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更能令人舒暢的事嗎?幾乎每個白晝我都泡在台球桌案旁邊,晚上則和朋友們去咖啡館和啤酒店。就在那時認識了李義。當時他已高中畢業一年,大學沒考上,開了個咖啡屋。他的店裝潢華貴典雅,我常去那裏,和蓓一道。

那時蓓也高中畢業了。預考過後,她就去參加了招幹考試,被召入法院當書記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