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邊城的夜景,是極美麗的。一盞盞明亮的燈,組成了一麵立體的光明的大網,勇敢地咬破了黑夜,給人們拉開一道光明的帷幕。這些燈不知使多少孩子不再於漆黑的夜裏無助地啼哭,不知使多少盲人在白天過後能夠感到支撐他們心靈的太陽依然存在,同時也使那些陰謀家們,在幹著醜惡的勾當時總是提心吊膽,以至於最後或多或少地有一點收斂。這燈,也是那些在黑夜裏默默流淚的人的唯一安慰啊!但願你們永遠不要破碎,不要黯淡。她想。
街上有彈吉他的小夥子。《致愛麗絲》像溪水一樣在夜空中流淌。柔美的月光,薄霧一樣敷在這個熱鬧的城市上空,保護著千萬人那易於破碎的夢境。真是一個溫柔的夜,她想。她又想到了她的媽媽。在她懂事以後,她就夢想著有一天能夠驕傲地拉著母親的手,在一個晴朗的日子裏,用她掙來的錢,去買好多好多母親曾經熱望擁有但得不到的東西。假如一個女孩子到了意識到自己已是一個女人的時候,她一定渴望愛別人和被人愛。也就在這個時候,她的母親去世了,她從此失去了母愛。對父親她隻有敬重,但沒有愛。而兩個弟弟年紀尚幼,正需要母性的溫暖。她正是在每次精心做出的飯菜被弟弟們(當然還有父親)吃得笑逐顏開的時候,心中充滿了陽光。而弟弟們是那麼信任她,在學習上、生活上遇到什麼事情,總是來問她,包括分吃蘋果時誰更該吃那稍大的一個。
有一次,15歲的大弟弟在一個靜寂的夜晚悄悄地告訴她,說他愛上了班上一位女生的時候,她才多少地有些慌張—畢竟她才 17歲啊。但是她不動聲色地掩飾住自己的慌張,全麵地從幾個方麵分析了弟弟這種感情發生的根源,並且最後指出,這種愛終究要像一把火一樣,在燒得旺過了頭之後很快熄滅。後來弟弟終於忘記了那個女生,在最近一次的全市物理競賽中,取得了第二名,被學校列入保送進入高中的名單。她曾經為此激動和欣喜了好長時間。她終於體味到了被信任的快樂,因此她也明白了信任別人同樣也是一件快樂的事情。對於父親,她總是感到害怕。父親是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末從山東農村來新疆謀生的。後來攢了一筆錢,回山東娶了一個嫻靜、賢惠的女人一同來到新疆。這女人就是她的媽媽。媽媽死後,這個家由於缺少女性的操持而變得雜亂和冷氣森森。而日漸長大的她終於在某一天明白改變這種狀況的責任落到自己的肩頭了。兩年多來,她多少使這個家有了一些變化。可父親卻越來越怪僻,以至於總是沒完沒了地喝酒,總是同單位上的同事們製造一些不必要的摩擦,因而也總是在家裏對兒女們無端地發泄怒氣。
對此林靜茹感到奇怪和不理解。她曾在一本書上看到過中年婦女會得一種叫“更年期綜合征”的心理疾病。這種病症的顯著表現就是整天牢騷滿腹。可父親是個男人,難道男人也得這種病嗎?查了許多書,她也沒有找到滿意的答案,隻好打定主意,少理睬父親。雖然這是一種妥協的、無濟於事的辦法。
遠處的燈光又把她的思緒拉回來。陽台上擺了幾盆花,有兩盆正含苞欲放,也許趕上明天是個晴朗的日子就會盛開。那真是美麗的時刻。人在一生中有這樣一個機會也就足夠了。她感到一種寧靜的舒坦在心中慢慢地鋪展開來。
忽然她感覺到有人站到了身旁。回頭一看,是南彬鋒。
這是一個從外表上看去很老練、很沉穩的人,而事實上他行事也正是如此。他是班長、團支書、校學生會主席,並且還是全市中學生中第一個預備黨員。林靜茹發現他從來不愛多說話,但總是喜歡待在熱鬧的圈子裏,聽別人熱烈地發表見解,而他則總是帶著那種理性的、仿佛對說話的人非常感興趣的笑容,聽別人談,因而他也就在眾人毫無知覺的情況下,了解 到別人的一切。
林靜茹看出來,他想做一名政治家。而政治家總是善於處世為人,善於在任何場合中把握自己,從而不使自己失去理智。他時時刻刻都在陶冶這種品性,他的才能因而得到了充分的發揮。任何老師給他的評語都是:學習好,穩健踏實,組織能力強,是個學生幹部中的骨幹。他也就因此成了老師常掛在嘴邊的人物和學生們欽佩的對象。他一直在課餘係統地閱讀各種理論色彩很濃的著作:從《孫子》《論語》到《首腦論》,從《戰國策》到《巴頓將軍》等等。他自信自己一定能夠成功,包括當國家主席和國務院總理。
而他的內心世界,卻被一個女孩子察覺到了。她就是林靜茹。因為他不止一次地在掩飾自己對一些尖銳問題的看法時,被她意味深長但卻清澈見底的目光刺得心驚肉跳。他們倆就這樣心照不宣地度過了兩年的同窗生活。
“怎麼不跳了呢?我發現你跳那麼狂熱的舞的時候,都不曾摘下理性的王冠。”
林靜茹這句略帶揶揄的問話,使得南彬鋒有點發窘地笑了笑。但這笑由於夜幕的遮掩使得林靜茹沒有看清。他反詰道:“你不應該把自己鎖在一個蠶繭般的主觀感情的王國裏。你也有許多值得別人羨慕的東西。為什麼不向同學坦露你的心靈呢!”
“你已經很了解我了。這一點我已從你的研究般的目光中知曉了。”
真是一個厲害的女孩子。南彬鋒想,和她在一起是會有危險的。他決定不再進行這種談話了,就又問道:“夜色多美啊!難道你對這樣美好的夜景也無動於衷嗎?我們真該慶幸,我們擁有著一片溫暖的天空,擁有著一個美麗的世界。”
是的,這時的夜景更美了。北方人不大過夜生活?然而邊城人終於能夠在一年有限的幾個月中緊張但卻快樂地過起夜生活了。遠處的準噶爾大廈、西北大酒家的彩燈,迷人地變幻著夢一樣的圖案。不時有柔和的笑聲從街上傳來。淡淡的微風充斥在整個夜的空間裏,給所有人的心頭敷上了一層清涼劑。月色如霧如紗如水,籠罩著城市的一切。星星們明明滅滅,如幻如夢,昭示著一個永恒的主題。
頓時,一種透明的極度的歡樂使得林靜茹一下子激動起來。她猛地跑進屋裏,對在狂熱的舞曲中扭動的同學們大聲說: “喂!到陽台上去吧!
夜色太美了,你們一起到陽台上吧!”杜薇忙關掉轟響著的錄音機。楊燁笑了:“是嗎?那麼我們都到陽台上,去欣賞一下邊城的夜景,如何?”眾人應了一聲,歡快地一同擁到陽台上。屋子裏隻剩下杜薇和林靜茹了。杜薇忽然發覺林靜茹的眉宇間那一絲憂鬱不知怎麼沒有了。代之出現的是快樂和純真。
平靜下來之後,林靜茹驟然感到了失落。她有點慌張地問自己:是不是犯傻了?幹嗎這麼激動?沒有失態吧?但杜薇的目光使她放下心來。她舒了口氣,對杜薇做了一個輕柔的微笑: “你不去欣賞一下夜景嗎?”
杜薇笑著看著她:“靜茹,我完全理解你此時的心情。你將從此變得自信和大膽起來。你不再是一個孤寂的女孩啦。真的。”林靜茹低下頭。她的心中倏忽間閃過一片陽光。她的心頭此時注滿了希望。她伸出手來握住了杜薇的手,用無聲的手指交談,傾訴自己的感激。
夜深了,林靜茹拿著杜薇送給她的兩本詩集:一本舒婷的《雙梳船》,一本顧城的《黑眼睛》,在毛茅的護送下,回到了自己的家。屋裏仍亮著燈,看來父親還沒睡呢。她小心翼翼地推開門,走了進去。果然,父親盤腿靜坐在床上,在練他的“氣功健身十二式”。聽見響聲,父親睜開眼,目光幹冷:“你到哪兒去了?明天就要預選了,你不好好溫課,亂跑什麼!手裏拿的是什麼?讓我看看!”林靜茹不情願地把書遞了過去。詩集在父親的手中快速地翻動著。那跳動的書頁看起來像被人捉住了的、掙紮著的美麗的蝴蝶。
“什麼狗屁詩集!還有什麼愛情詩!什麼時候了你還讀這些玩意兒!看我給你—”父親猛地幾把就把書扯開了,輕輕一抖,殘損的“蝴蝶”就飛到破沙發下麵去了。
林靜茹捏了捏拳頭。她覺得突然有勇氣來對抗父親的無理之舉了。 “聽著,爸爸。再過兩個月,我就 18歲了。我不希望你再傷害我的自尊心和破壞我的忍耐力。我是人。從另一種關係上說我還是您的女兒。如 果您不希望您的女兒在她今後的大半輩子裏永遠恨你的話,那麼,你就得改掉你的做法。否則,我不會再保持沉默!”說完,她拾起那兩本破書,拍了拍灰塵,狠狠地瞪了尚在發呆的父親一眼,轉身走進自己的房間,“呼”地關上門,把那個扯爛了兩隻美麗的蝴蝶的怪老頭兒,冷冷地關在了另一個世界裏。
六
那個緊張程度不亞於 7月 7日高考的預選考試,終於過去了。連續三天放假,第四天發榜。毛茅覺得現在的事不過是放鬆一下自己的神經,晾幹自己緊張的汗罷了。
客廳裏正在放什麼內部參考片。女人的浪笑,男人的追逐,女人的尖叫,男人的呻吟 ……什麼亂七八糟的聲音都從那不隔音的牆壁傳了過來。
哥哥和姐姐真太庸俗。哥哥已結婚三年,有一個兩歲的女兒。姐姐據說要和那個滿身油脂和銅臭的巴基斯坦商人結婚,真是沒法說。這樣活著,能有一點樂趣嗎?一群自以為是的白癡!媽媽甚至也常打著父親的牌子謀私利,隻是可憐了爸爸。想到父親,他歎了口氣,搖了搖頭。因為他察覺到父親也變得圓滑和世故起來。
他放下彩筆,把剛完成的一幅油畫放到光線明亮的地方,站在遠處欣賞,一邊喝著檸檬水。猛然地想起了他的幾個搞美術的朋友昨天從塔克拉瑪幹大沙漠考察回來,得去看看他們。對了,叫上杜薇,她老嚷著讓他介紹幾個青年畫家給她呢。
一口氣喝幹檸檬水,他披上那件淡色格子西裝外套,走出房間。路過客廳時,看見除了哥哥姐姐,還有別的幾個公子哥兒。他不加理會徑直去找杜薇了。
當街燈一盞盞地綻開溫柔的光暈的時候,毛茅領著杜薇,來到本市一個偏僻的有著許多破舊低矮的小屋的地方。他們順著一個幽暗的胡同走了進去,一邊留神著腳下凹凸不平的地麵。當毛茅站到一間滲出極強烈的燈光的小屋門前時,輕聲地告訴杜薇到地方了。
她上前敲了敲門。
“請進。”裏麵有人應了一聲。他們推開門走了進去。閃閃爍爍的四五盞聚光燈下,幾個人在晃動。四周牆上掛滿了油畫、國畫、素描作品,十幾尊姿態各異的石膏像守衛著屋子的各個角落。地上滿是揩油彩扔下的廢紙和空顏料袋。整個布局很淩亂。“來,我給你介紹一下,”毛茅指著一個抄著手朝他們走來的小夥子說: “皇甫文衛,我們‘群岩突破主義集團’的頭兒。這位是我的同學,杜薇,寫詩的。”
皇甫文衛伸過一隻沾滿油彩的手,重重地同杜薇握了握,古怪地笑了笑。杜薇從他身上感受到一種力量。那是男人所特有的自信的力量。她借機打量著對方:他的頭發很長,都披到肩上去了,而且很亂,似乎還沾了一些草屑紙片。一臉的絡腮胡子。古銅色的皮膚。額骨高聳,呈現著一種力度和陽剛氣。一雙不大但很深沉的眼睛,放著灼人的光。這一定是一個行為怪僻的畫家,她想。
“皇甫兄,這次從塔克拉瑪幹回來,帶回什麼靈感來?”
皇甫文衛努了努嘴。毛茅順勢看去,見屋角擺了一排油畫作品。
毛茅走過去,貪婪地欣賞著,猛地抓起一張標作《魂》的油畫,激動地站起來,向皇甫文衛走來。畫麵是在一片褐黃色的背景上,隱約豎起許多綠色的東西,既像人手又像是綠色植物。整個畫麵呈現出一種凝重的氛圍。這是一幅抽象的現代派作品。
“太棒了!你這幅畫把生命的體驗、超前意識以及人類跋涉的艱難和孤獨表現得淋漓盡致。快說說你們這一次的塔克拉瑪幹之行吧!”毛茅顯得很急躁。
“你又熱血沸騰了。”皇甫文衛笑了笑,“你沒有跟我們一起去,真是遺憾。我和張慶、錐小鬆還有淩愉,”他說到這幾個名字時,幾個正在作畫的人都依次向他們點了點頭。“我們花了 3個多月的時間,環繞大沙漠走了一圈,麵對那無邊的、死一般的沉寂,幾乎沒有生命存在的沙漠,靈感蜂擁而來。”
“你們看這幅畫。這個背景,既是大沙漠的寫實,又是現代社會中人們由於物質利益的衝突而造成的感情上淡漠的幻化。這種綠色的東西,就是 千百萬西部開發者不屈的亡魂。你看,他們仿佛掙紮著想再次脫胎般地生長,向上碰撞。他們的靈魂太焦灼了。他們希望再生和被重新估價!”
他說完,問杜薇:“你爸爸是不是文聯副主席杜正輝?”
她點點頭,問:“需要我幫什麼忙嗎?”
皇甫文衛聳聳肩:“你爸和美協主席彭劍秋過會兒要來參觀呢。”
說話間,門一響,進來兩位年過半百、步履穩健、頭發花白的老人,正是杜正輝和彭劍秋。
毛茅和皇甫文衛狡黠地相視一笑,上前去握手。張慶、錐小鬆、淩愉也過來,同二老打了個照麵。寒暄過後,頗有藝術家風度的彭劍秋在室內轉了一圈:“嗬,‘群岩突破主義集團’的廟也太小了嘛!早就聽說你們打出了招牌,今天才來看看,實在是失職到家了!怎麼樣,開門見山,說說你們的宗旨吧。”
皇甫文衛朝毛茅點了點頭。
該是表現你的時候了,毛茅想,這個老頭兒很可能就是你將來的引路人,你的靠山。得讓他不小瞧你。你得表現出你的從容不迫,你得表現出你的成熟和思想深度。
“噢,這不是毛茅嗎!”杜正輝這才認出他,“說吧,我們就是為這個來的。”
毛茅朝二位前輩謙恭一笑:“半年前我們‘群岩突破主義集團’成立,成員共 13人,都是 35歲以下的年輕人。我們的宗旨就是要炸毀封閉的文化心理結構。藝術是人類根本尋求的目的,它充滿了一種神奇的力量。我們的構想,是對意識空間的強勁把握,以及對兩性的深入和多元的思索。宇宙的統攝不能製約每一個人。我們不過是對現實的一次點染,使之籠罩些屬於我們的東西,形成象外之象,從而建立起我們獨立的實體。我們將著眼點從平常的三維空間躍進到四維空間,建立我們的意象。新疆是個獨特的地方。在這裏,中原文化、印藏文化、伊斯蘭文化和蘇歐文化相互撞擊和滲透,造成了這片獨特的內陸文化空間和審美積澱。我們一方麵在反傳統,因為從某種意義上講,我們這些自詡為現代派的家夥同探險者、偏執狂、醉漢、臆想病人和現代寓言製造家們共命運。因為我們和上述這些人一樣,一方麵生活在現實世界中,另一方麵卻又獨自地向著想象的荒野走去,任烈日炙燒著我們的肌體和胎記。但我們不屈服於任何外在的、非藝術的道德習慣、指令和民族惰性的壓力,而著眼於中國大西北,力求畫出真正的作品來。就這些了。”
這一大通充滿思辨色彩和邏輯力量的純理論語言讓二位藝術界前輩聽得應接不暇,仿佛毛茅是在吹肥皂泡,一連串,一個接一個,你想伸手去抓,剛抓住一個又出來一個,永遠也抓不完。
這是一群狂熱的、充滿著叛逆性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二位老人心裏想。
杜薇微笑著給了毛茅一個讚許的眼神。突然彭劍秋把臉一板:“你真的了解大西北這片土地嗎?你還嫩得很哩!隻會待在家裏憑空想象著大漠、雪山、冰川和胡楊林。是不是?”
“不,老前輩,您說錯了。我以我單人獨闖三千裏到達額爾齊斯河、單人獨闖昌吉州 18個縣的經曆告訴您,我已經不僅在外形上,而且在精神內蘊上了解大西北了。”毛茅反駁道。
彭劍秋板結的臉猛地放鬆了。他笑著拍了抬毛茅的肩膀:“真是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家夥。現在我告訴你們一個消息,這個星期六,準許你們集團在市美術館辦一次畫展!”
“二位主席,太感謝你們了! ”年輕人歡呼起來。在回家的路上,毛茅的腦袋中形成了一個大膽的計劃。他很激動。他準備為實施這個計劃而不顧一切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