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下子趴在硬邦邦的黃土地上,把耳朵貼上去,傾聽著。他聽到了地球母親堅實的心跳,他聽到了有千千萬萬的生命,正在吵吵嚷嚷著要衝破大地表層。他沉浸到一種極度的歡愉中了。 “喂,畫家,瞧你那個樣子,太不成體統了。”一個女孩子脆生生、甜嫩嫩的聲音在他身旁響起,是杜薇。他一個蹦子跳起來,滿臉興奮歡快的樣子。他想把自己的感覺說給杜薇聽,但突然感到喉嚨發燒,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杜薇會意地甜甜一笑:“我也看到春天的影子,聽到她柔和的呢喃了。見你第一個衝出教室,就知道你又要‘植物性神經紊亂’。”說著,她伸了一個懶腰:“真的,這個季節真好。所有的東西都是有生命的。太棒了!我完全能夠體會到你的那份快樂。聽著畫家,我剛才還寫了一首詩呢。”她輕輕地展開一頁紙,對毛茅念道:
春天它沒有手指
春天它不會敲門
但是她聽見了
她說有人在低語
在對萬物說
讓一切都重新開始
說完,杏花就像雪一樣飄灑
桃花便像雲一樣盛開
說話的人卻無影無蹤
在春天的門前
她怔怔地站著
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隻有她若有所失
“不錯,‘味道好極了’。不過在這個季節,你還 ‘若有所失’嗎?”
“那當然,我都不知道該幹點兒什麼事最好了,仿佛是丟了手中鋤頭的農民麵對農田一樣,懂嗎?就是這種‘若有所失’。”
杜薇從幼兒園開始就和他在一個班上了。如果說最了解他的女孩子,那就數杜薇了。她和他一同度過了人最值得追憶的童年和少年,而今又要在春天這個美好的季節裏,一同走向青年的行列了。他心中對杜薇充滿了感激。有一種想吻她一下的念頭在他的腦際閃了一下。但他卻說: “走吧,讓我們沐浴著柔風,邁著大步回家吧。”
等到他目送著杜薇上了她家的樓梯,等到他走進了同樣萌發著春意的自家的大院,他那沸沸揚揚的心緒才略略變得平緩。
一進院門,他就看到自己的老父親正在滿頭大汗地、樂嗬嗬地從客廳裏往院子裏搬花盆,各色各樣,足有二三十盆。
父親見他進來,抹了一把汗,微笑道:“茅茅,去幫我把那盆石榴搬出來。讓它們也見見春天嘛!”他應了一聲,歡快地衝進屋去,脫下西裝外套,搬起那盆石榴,來到院子裏。放下花盆,他看著父親那寬大的背影,突然愣住了。
父親明顯老了。他那蒼黃的麵部罩上了一層疲憊,那被歲月雕刻出的皺紋裏淌著汗水,那顯得很笨拙的動作,那臂上鬆弛下來的肌肉,那幾乎已經全白了的頭發,統統地告訴毛茅過去父親攬住他的腰,把他舉過頭頂,任他幸福地咯咯大笑,任他四“蹄”亂蹬的歲月將永遠地不再有了。而麵對著毛茅的,將是嚴峻而又熱烈的人生。
父親參加過解放戰爭,背部、腹部、頭部至今還留著五塊傷疤。父親又是隨大軍最早解放新疆的人之一。如今已是快 60的人,出任交通廳廳長也有多年了。如果誰要寫新疆的開發曆史,那麼父親這一代人的貢獻是不可能被忽視和抹殺的。
看著父親寬大而日漸衰老的背影,毛茅有了一種責任感。他使勁地捏 了捏拳頭。 “茅茅,快去吃飯,傻愣在那兒幹嗎?”是母親那埋怨的聲音。父親對他揮了揮手,示意不再需要他了,他才大步走進屋去。 “幹什麼去了?今天晚回來半個小時?” “媽,我今天看見春天的背影,聽到春天的呢喃,還聞到春天的味兒了呢。太棒了,媽,你可以想象得到我的那份快樂嗎?”
“我才沒你那麼多的閑心呢。快去吃你的春天的飯吧。”
他走進自己的房間。保姆王阿姨端來了一個白瓷托盤,內放兩菜一湯,外加一碗米飯。
他這間居室不大,隻有 12平方米。牆壁一米五以上刷的是橘黃色。這是他最喜歡的顏色,因為橘黃色溫暖而熱情,不像黑色那樣凝重,也不像紅色那樣瘋狂,更不像白色那樣纖弱。一米五以下刷的是天藍色。這一暖一冷兩種色調,構成了一種特殊的氛圍和情調。為此,在他看來審美觀陳舊的母親曾幾次同他爭論過,由於他的固執才作罷。窗簾是由橘黃、淺紫、深褐、淡藍和桃紅等顏色的三角形碎布拚湊而成的。不明白的人會嚇一跳,其實這是一種色彩藝術,表現了青春的五彩繽紛。
左邊牆上掛著三幅油畫。一幅是超現實主義大師達利的《記憶的永恒》,表現的是感情的原始衝動與理性的理想升華的統一體。一幅是畫壇 “拿破侖”保羅·克利的《考古遺址》。這是一幅以富有旋律的、自由的、互相交叉的線條,表現悠遠的曆史感與現實感血脈相連的作品。還有一幅是印象派大師梵高的《向日葵》。這都是毛茅臨摹的作品。右邊牆上掛著兩幅卷軸國畫真跡。一幅是應野平的《山月》,另一幅是範曾的《靈運監風圖》。這兩幅畫是從杜薇那兒得來的。她爸爸是市文聯的。“近水樓台先得月”嘛。
單人鋼絲床擺在屋子的中間。左邊順牆根兒井然有序地排列著許多石膏像、木雕等。單人沙發上躺著一把“紅棉”牌吉他。右邊一個長約 4.1米的 8層書架,滿滿地擺了好幾千冊書。它們此時靜靜地排好了隊,等待主人再一次檢閱呢。寫字台上堆了一些學習用具。
房間內的一切布置充滿著秩序與混亂、固定與流動、含糊與清晰、多樣與統一、理性與非理性的矛盾。這正是毛茅性格的最佳體現。忽然院外響起了車喇叭聲。他心頭一動,端起空碗碟,走到洗手間。
路過客廳的時候,他朝院內瞥了一眼,見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矮胖男人,正同打扮時髦的、當出租汽車司機的姐姐一起,向屋裏走來。
又是那個滿身銅臭的巴基斯坦商人,毛茅想,一身市儈氣。不過跟附庸風雅的姐姐倒也是一對。哦,一對“誌同道合”者。
回到自己的房間,他關了門,坐到沙發上。
拿起那把吉他,他順手撥出了《愛的羅曼史》。在清泉般叮咚作響的曲調聲中,整理著自己紛亂、興奮的情緒。
他想起春天是一個種樹的好季節。
四
當夕陽悠閑地透過窗戶,射進紅黃色柔和的光的時候,吃過晚飯的鄭克己經疲憊地坐到他的屋裏了。
下午高三年級全體出動去種樹,他一口氣栽了 8棵,在所有的男生中數他植樹最多,比毛茅還多一棵。想到毛茅,他的心緊了一緊。毛茅不是一個平常的人,他身上有一種氣質,它能夠使得周圍的男孩子不自覺地圍著他轉,也能使女孩子不知不覺地喜歡上了他。真是見鬼,看來一個人的獨特的氣質是最重要的,自己真是白長了一米八的大個子。可他那股想成為真正男子漢的欲望並沒有減弱,相反倒增強了。
一個人所擁有的知識結構、社會閱曆,是同一個人的影響力成正比的。他想起來每當毛茅在班上談論美術、音樂,談到他單人單騎,獨闖幾千裏,到達額爾齊斯河,單人獨闖昌吉州 8個縣的經曆的時候,同學們射向他的那一束束欽佩和羨慕的目光,他心中不禁生出一絲嫉妒來。不去想他了!他靜下心閉上眼睛,聽著隔壁房間上高一的妹妹彈電子琴。那是一支舒緩的曲子,如行雲流水一樣,在他的心頭慢慢蕩漾開來。襯上這暮色,這夕陽,真有一種說不出的美妙。
這間房裏的擺設很簡單。靠窗戶是一隻乳黃色鋼琴式寫字台,一台四 喇叭“三洋”錄音機占據了幾乎四分之一的麵積,周圍淩亂地堆著二十幾盤磁帶。一盞台燈下攤放著一本書:《中國西部大監獄》。寫字台左邊是一個小書櫃,零星地擺著學習用具和各類雜誌:《集郵》《飛碟探索》《考古》等。單人床頭的上方牆壁上掛著兩雙拳擊手套和一副羽毛球拍。左邊靠牆擺了一對沙發,沙發之間的茶幾上擺著一盆虯枝招展、綠意盎然的文竹。
妹妹的曲子彈完了。他睜開眼睛,倦意的目光不經意地落在了那盆文竹上。忽然有一首詩跳進了他的腦海。那是“才女”杜薇的傑作:
文竹
你本該是雪峰上傲立的翠柏
像一麵招展的旗
或是一把不屈的劍
敢對一切黑暗與暴虐大膽宣言
可你竟蜷縮在瓦盆裏
享受著簷下的平靜與安逸
做出千百媚態
以期殘生苟延
是什麼竟使你摧眉折腰了呢
看來
沒經過風風雨雨的錘打
是不會而且怎能
挺起不屈的腰杆
多好的詩!簡直就像是寫我的。如果現在叫我去打仗的話,我一定第一個衝上敵陣——也不像這樣待在狹小的居室裏,白白地磨損生命,他想到杜薇,他略微感到了一縷酸楚。她是一個美麗的姑娘。美麗這個詞並不等於漂亮。漂亮說的隻是人的外表,而美麗則是指人的心靈和氣質。漂亮的姑娘並不一定是美麗的,而美麗的姑娘則無一不是漂亮的。杜薇發表 100多首詩了,聽說正準備出版一部詩集呢,可她才 17歲。她同毛茅的關係很好。不知是從何時,自己對她生出一絲愛慕之情,可自己還是堅決地不動聲色地抹去了它。因為他知道,對於女孩子來說,男性的才華比英俊更為重要,而自己恰恰缺乏前者。
忽然他想起了什麼,站起身走到寫字台前,拉開抽屜,取出一個緞麵日記本,翻開幾頁,看著什麼,笑了。
上麵寫的是他所結識的社會各類人物的工作單位、年齡、姓名、地址、社會背景、家庭構成等等。這是他的得意之舉。他想在社會上建立起龐大而周密的社會關係網。他早就認識到了社會關係的重要。記得他曾經讀過這樣一則寓言,說是在寒冷的冬天,一群豪豬擠到一起取暖,但各自身上的刺又迫使它們馬上分開。但禦寒的本能又使它們聚到了一起,而疼痛則又使它們再次分開。這樣經過幾次反複,它們終於找到了相處的最佳狀態—在最輕的疼痛下得到最大的溫暖。
他想,人類不也一樣嗎?由於自我的孤寂和空虛使人們互相交往,但許多令人厭惡的本性和使人難以忍受的缺點又使得人們彼此分開……終於人與人也會找到相處的最佳距離,從而通過一定的社會關係共同生活在一起。
他正在尋找著那個與別人相處的最佳距離。那個日記本裏記載有市政府、公安、司法、工商、交通監理、文化藝術界,農業廳、郵電局、派出所、製氧廠、國家飯店以及個體戶和至今仍待業的“黑手黨”等等的各個層次的人。他覺得會有利用他們的機會,而且他已經憑借這麵關係網,為一些人辦成了幾件事兒了。
他的目光落到了最後幾行字。那是昨天他才加上去的:
毛茅,父親毛偉民,交通廳廳長;母親,某銀行職員;姐姐,出租汽車司機;哥哥,“邊城”大酒家副總經理。
杜薇,父親杜正輝,市文聯副主席;母親楚慧,話劇團導演。
他得意地露出了微笑。
突然,“嘩”的一聲響,把他嚇了一跳,他慌忙合上本子,回頭一看,卻見是擺在窗台上的那缸金魚在作怪。他這才放心地放好日記本,趴在窗 前欣賞起那些美麗的金魚來。
這一缸金魚有十幾條,大半都是珍品:有號稱 “龍睛一絕”的喜鵲花龍睛,有四球紅龍睛,還有翻腮紅獅頭、紅玉印水泡眼等。它們悠閑地遊動在玻璃缸裏,一點也不為被人限製在這狹小的水域裏而抗爭。
這也是一種活法,就像世上的一類人,他想。不過前幾天才拿回來的那隻紅獅頭,老是想跳出來。這是從日本考察回來的父親的同事帶回來的,據說國內已經很少見了。看來這條魚還有些骨氣,好樣的。
這時透過竹製門簾,從客廳裏傳來母親溫和的笑聲。父母在下圍棋,他們真幸福。想到這兒,鄭克掀開竹簾走進客廳,悄悄地坐在一邊觀看。
父親執的是黑棋,已經有一塊地方被白棋圍成了。鄭克想不到一向溫和、嫻靜的母親,居然能下日本超一流棋手武宮正樹的 “宇宙流”棋法,縱橫開闔,不計微小得失,而著眼於氣勢雄闊,全麵進攻。而作為物探公司的總工程師、平日研究勘探方案時果斷麻利的父親,則大失風度,下的棋畏畏縮縮、藏頭露尾。這真是一個巨大的反差,鄭克微微笑了起來。
看著父母沉浸於對弈的樣子,鄭克的心頭倏忽間滾過一陣溫暖。這是一種毫不摻假的、使人感到極度幸福的溫暖。是啊,父母親是和諧和幸福的。望著父親那瘦硬的身板,母親消瘦的雙頰和依然明淨的目光,他內心注滿了陽光。
父母都是北京人,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大學畢業,僅憑著一腔“紮根邊疆,獻身邊疆”的熱情,一同到這塞外邊陲參加轟轟烈烈的墾荒建設。現在父親正領著他的人馬在南疆找礦,一個月才回來一次。
他們那一代人所經受的坎坷是後代人難以想象的,他們為此而付出的代價是無可估量的,而他們得到的終究比他們失去的要多得多。因為他們懂得了怎樣無悔地活著,他們懂得怎麼更好地享受生命,珍惜人生。但是,兩代人畢竟有很多差異。而這種差異所造成的下一代人對上一代人的逆反心理以及上一代人對下一代人的壓製心理,還有因此而造成的兩代人思想的斷層和情感的鴻溝,在將來是否會彌合呢?有這種可能嗎?
母親一聲溫和的笑,打斷了鄭克的聯想。不消說,父親又一次敗下陣來。時針已指向夜間 10點。父母親這才注意到了兒子的存在。父親捋了一下頭發: “小克,你們什麼時候預考?”預考?見鬼!自己還壓根沒注意呢。鄭克想。“大概……一個星期以後吧。” “那你可要加緊幹啊。你的數學差,英語也不好。這幾天多抓抓曆史、地理、政治,還能多撈幾分。去吧,回你的房間看書去。”
鄭克點點頭,麵色鄭重地起身,走進自己的房間。隔壁妹妹在吹口琴。一首蘇聯鄉村舞曲。一串串沁人心脾的、舒緩的音符湧進了他的心目。他感到很愜意。
坐到寫字台前,扭亮台燈,取出地理書,還沒看上兩三頁,口琴曲又如影隨形地混過來,縈繞著他的思緒。仿佛要把他帶到群星燦爛、篝火明滅的俄羅斯大草原,帶到那無邊無際、鬱鬱蒼蒼的西伯利亞針葉林,去聆聽泉水叮嚀,去看小鹿撒開四蹄奔跑,去走進那爬滿青藤的看林老人的木屋……曲子完了。鄭克扔下地理書,拿過那本未看完的《中國西部大監獄》,回頭側耳聽了聽,聽見父母在討論工作上的事兒,才放心地看下去。而那場令人厭煩的預考,正虎視眈眈地悄然遙遠了。
五
林靜茹無聲地坐在屋子的一角,靜靜地看著在瘋狂的迪斯科舞曲中旋轉的杜薇、毛茅、鄭鈴鈴、楊燁和南彬鋒。這是在杜薇家。明天就要預選考試了,為了鬆弛一下緊繃的神經,杜薇特地請了幾個平時比較要好的同學來聚一聚。林靜茹一向不喜歡熱鬧場麵。因為在這種場合她感到孤單和不協調。這一點杜薇很清楚,有意讓她多鍛煉鍛煉。
她還沒學會迪斯科。本來她打算永遠都不學這種在她看來太“浪”的所謂舞蹈。剛才杜薇、毛茅請她一同跳時,她拒絕了,隻願一個人坐在昏黃的壁燈光影裏,溫和地消受這個本該鬆弛一下自己的夜晚。
杜薇家的成員都是文藝界的,因此她房間的布置處處體現了這一點:柔和的燈光,優雅的竹子、盆景、花卉,很特別的椅子,鋼琴、書架、魚缸、彩色的靠墊……目不暇接的美和溫暖,在這間屋子裏散發著靜靜的柔光。
他們跳的曲子,大概是印度影片《迪斯科皇後》的插曲吧。那個錄音機好大呀,有 6個喇叭呢。杜薇像往常一樣,恬靜的微笑掛在嘴角,舒心地旋轉著。毛茅則帶著一種癡迷的激情,和著鼓點瘋狂地跺著腳。鄭鈴鈴那緊身彈力健美褲繃出了她優雅的線條,南彬鋒穩健的表情,楊燁全身極度放鬆的舞姿……這一切像快鏡頭一樣從林靜茹眼前一一閃過。分別置於屋子兩端的兩個大音箱,噴吐出巨大而熱烈奔放、快節奏的聲浪,不時地把林靜茹的思緒從她所渴求的寧靜狀態中拉回來。她有點不能忍受了,站起身,走到了陽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