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畫家的別墅時已經十點半。我們在郝傑的酒樓吃早茶,實際上也就等於吃午飯。吃了這一頓,誰還會再吃午飯呢。若塵跟我形影不離,給人的感覺就像我們再也分不開了。可事實上我們的關係還是一個異數。它要怎麼發展,大家都不知道。但怎麼發展似乎也沒太大的關係,關鍵的是我們有這種關係。這就夠了。至於以後,誰說得準呢。就像郝傑這樣巴結我,說不定是白忙呢,因為我可能調走。就算不調走,我也可能什麼也不會幫他。就算這樣,他也會繼續巴結我,因為不巴結就一點可能性也沒有。
若塵喜歡吃排骨和鳳爪,吃了一盤又盤,還把吃剩的往我碗裏夾。那盡是一些骨頭碎,她覺得吃起來不爽。郝傑喜歡吃豬腳,也是吃了一盤又一盤。這個家族的人有些古怪的毛病,他們幹什麼都喜歡幹到盡。郝傑在垃圾堆裏打了一輩子滾,到現在仍不想放棄。若塵會不會在我身上打一輩子滾,永不放棄呢?這到底是一件好事還是一件壞事?我現在不可能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回程的路上車開得很慢。因為車尾箱有一條魚,魚在水中,水在桶裏。開慢不是為了保護魚,是為了不讓水灑在車裏。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想想都想笑出聲。可我沒有笑,我隻是閉目養神。若塵坐在我身邊,右手抓著我的左手。她老是放心不下後麵那個寶貝,不時回頭看一眼。對這件事我是這樣理解的:她跟我一樣,從來沒見過這麼大的魚,這一定是我們這一生中絕無僅有的事。我們要引起足夠的關注。若塵是個喜怒形之於色的人,她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我不是,我想的跟做的有時不太一樣。這是我跟她的差別。其實在若塵的生活裏,我跟這條魚沒什麼太大的區別。我可能跟這條魚一樣,是個另類,是個絕無僅有,引起了她足夠的關注。產生了這個想法我自己嚇了一跳。這說明我跟生活格格不入,而且是故意的。要是若塵知道了我的這個想法,不知是什麼態度。她似乎對什麼都不太放在心上,當然也包括我。若塵突然說:立誠,你說這條魚可以夠多少人吃?我說:這可難講得很,如果像你和我這種肚量,大概夠二十個人,如果給郝傑這種暴殄天物的人吃,大概三四個人就夠了。郝傑說:瞎操心什麼,反正沒你們的份。這條魚我送給市長了,今晚在旺閣吃魚生。你們要是會做人呢,魚骨頭煲粥,給你們留兩碗。我說:看看吧若塵,看看我們跟什麼人打交道。若塵說:我又不是第一天認識他,人各有誌,咱們道不同不相與謀。回頭我們去吃川菜。
車到成都酒樓,郝傑把我們放下。自己一溜煙跑了。我們是說要去吃川菜,但並沒說要在成都酒樓吃,這不是趕我們下車嗎?若塵氣得直跺腳,她說太便宜了這小子,剛才就該把魚推下車,看他拿什麼去巴結市長?我說:換了我就不這樣想,做人就得成人之美。若塵說:你的職業就是成人之美嘛,多少壞人在你的幫助下得道成仙。有你們這些人在,南村人民會有好日子過嗎?這是什麼話,好像我是階級敵人似的。我不過是個普通的公民,有一點小小的權力,經常做一些自己不想做的事,自己想做的事卻老是做不成。這就是說,若塵一點也不體諒我,哪裏配做我的紅顏知己?說得難聽一點,我不過在混日子。在這個混亂的世界裏,生存就是混日子。我這麼混,別人也這麼混,大家都被迫這麼混。我根本不理解我的工作,我就像一個棋子,給別人擺來擺去。一點也不明白自己的意義。
我跟若塵吃完了川菜,把她送回了家。然後我一個人在街上走。這是我的習慣。我喜歡獨自在街頭漫步。在沒有事做的時候,我常常把自己放逐到大街上。從街頭走到街尾,如果你觀察仔細,你會發現許多奇怪的東西。譬如說,一個中學生騎著車看書。他一隻手掌握車把,另一隻手拿著書。他盡管走在人行道上,這種情景還是讓人擔心。有什麼好書非得這樣看呢?我想不明白。終於有人看不過眼了,那是一個老同誌。他本來在馬路邊沿走著,遠遠看到那個騎車看書的中學生,就在原地立著,等中學生一到跟前,他就說:喂,這樣看書是不行的。可中學生並不理他,仍然看著書,還把車踩得飛快。這老頭兒幹嗎要管這個閑事呢?我想大概是這樣的:他不管,心裏就不踏實。我也想說那個中學生,但我沒說,因為我說不說都沒所謂。我不說心裏仍然踏實著呢。再譬如說,一個女人在馬路邊坐著,也是在看書。這種情況也是不多見的。因為馬路的汙染很嚴重,在那兒坐兩個小時,大概會短壽兩歲。可這種情況看書的人顯然沒有意識到。我很想過去跟她講一聲。但那個女人很漂亮,我如果走過去跟她搭話,她大概會產生誤解,以為我想打她的主意。當然碰上這種情況的時候不多,更多的時候是看到交通事故。兩部車停在那兒,其中一部撞得很嚴重,另一部才刮破一點皮。旁邊還有一部警車。有時是摩托車跟汽車相撞,摩托車躺在地上,騎手卻不見了,大概躺在醫院裏。有時會發現樹枝斷了,一層皮卻連著,樹枝吊下來,影響過往行人。大家走到跟前,就繞道過去。偶爾會有一個人停下來觀察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