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討武檄文》
在那慷慨激昂的滿懷悲憤裏,在那“誰家之天下”的造反血性裏,在那個天下大惡集於一身的女人身上,駱賓王終於找到了他人生的答案,或者更應該說“出口”。也許,這是上天對於這位政治幼稚的天才詩人,最後的慈悲吧。
有人能懂嗎?
駱賓王的主子——李敬業,是一定不懂的。
這位公侯家子,大唐名將李之孫,沒有遺傳爺爺的人生清醒與政治智慧,卻隻是僅僅因為仕途不得意就造反起義,在一批失意文人的包圍下,就自以為是天下民心所望,隻需揭竿而起,必能一呼百應,成功之後再不濟也是複國功臣。但是他忘了,武則天已經執政十多年,威望早著,老百姓們隻要不是日子過不下去,是不會冒險造反的,官員們即使再心有不滿,人家武則天還沒改朝換代呢,他們顧及身家性命,也不會貿然跟著他走的。在這個世界上,哪有那麼多舍身為國的忠臣義士?最終還是實力說話。唐朝當時是府兵製,在有駐軍的關內道、河東道、河南道以及揚州所在的淮南道裏,揚府的兵力最弱,哪裏會是中央軍的對手?
更何況,由於李敬業的策略失誤,最後連那點“道義正確”都失掉了。謀士魏思溫建議他既然勤王,最好揮師北上,直指洛陽,他卻聽取右司馬薛鍾章的意見,去攻取有“王氣”的金陵,擺明是要做據地一方的軍閥,結果自敗旗幟,因實力不足,造反僅僅四十多天,就被武則天派出的大軍鎮壓了下去……李敬業是不懂的,他隻是個勇將,不是大帥更非王者,時代不屬於他。
但是,有人懂。
武則天初聽《討武檄文》,不過爾爾,但聽到“一之土未幹,六尺之孤何托?”之時,卻遽然而起,問侍臣:“這是誰做的?”(可見她並不認識這個人,當時駱賓王下獄跟她無關,人家壓根不知道,駱賓王算是白恨了一場。)當左右告訴她“是駱賓王所作”時,她是這樣回應的——
歎息:“宰相之過,安失此人!”
世人都說,這一幕表現了武則天愛才之心?
同樣曾經恩寵無門,同樣做過“下人”,同樣了解“貴族毛玻璃”的武則天,讀出什麼了呢?
你用的人,都是故舊貴族,他們再好也是李唐王朝的忠誠者,裴炎不正是“一之土未幹,六尺之孤何托”的現成例子嗎?在他死後抄家,他17歲的侄子還敢上書請見,說什麼“臣伯父忠於社稷……”以曆代專政太後的悲慘結局告誡她,如果不早還政,恐怕將來會連累宗族……而這個世界,這個社會,還有另外一些人,他們擁有著不比裴炎更少的才能,擁有著更多的報國之誌,但那些一腔熱血、滿腹經綸,終究隻能籍籍無名淹沒在貴族把持的朝廷之下,淹沒,憤激,反叛,滅亡。
那精彩絕倫的文辭背後,不正是一個下層文人才華橫溢但報國無門的悲憤宣言嗎?
武則天,懂。
岔口,選擇,決斷
武則天坐在蒼涼的朝堂之上,歲月如梭,如夢如幻,自己仿佛還如14歲般朝華年紀,青春、憧憬、夢幻、激情與皇帝的恩寵……61歲,權傾天下而一無所有,拔劍四顧,不過眾叛親離……
深信的盟友,卻在揚州謀反之際趁亂逼宮;心腹劉煒之,卻在垂拱三年(687),跟人私下傳言“太後既能廢昏立明,何用臨朝稱製,不如返政,以安天下之心”;祖蔭李敬業,恩寵三世而起兵謀反。而在這個偌大的朝堂之上,又暗藏著多少裴炎、劉煒之、李敬業?曾經以為,多年勤政的努力,總有那麼幾個會真心效忠於她,誰知,不過幻覺。仰天大笑?歇斯底裏?抑或,就如老臣劉仁軌所諫,就此罷手?她在銅鏡裏摸了摸自己的臉,端容正好,歲月的劃痕還未顯現,隻是眼角的皺紋,斷斷續續傳來了逝去的蒼涼,伴隨著垂拱新年渺渺傳來的鞭炮聲,讓人一陣一陣的寒意。現在太後權重天下,人人皆怕她,連自己素常最疼愛的小女兒太平,日常態度裏都無故帶了幾分疏遠的敬畏。沒由來的,她突然記起許多年前,那個人還在,一家人圍坐一旁,賢兒到處調皮,乖順的弘兒偎依在旁:“我不要監國,我要跟父皇母後一起……”
她打了個寒戰,站起來,看著窗外揚揚灑灑的大雪,那個念頭又冒了出來:抑或,就此罷手?但是多年營謀,那麼多人的血……她深深歎了口氣。
垂拱元年(685)正月二十二日,劉仁軌去世,隨之而來的,是從前的那個李家主婦、那個天皇的影子,在武則天心裏也終於即將倒塌。從此以後,有些事,有些所作所為,終於也不用再恍愧交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