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0章 天後:妾能,妾能,妾能(6)(1 / 2)

有些東西,還需要說嗎?裴炎是謀反,但不是反李唐而是反“武周”,可他此時此刻能說什麼嗎?武則天更不會說。幻覺醒來,彼此對視,不過惘然,那洶洶改朝換代的鐵蹄,早就踏破了所有的僥幸與虛妄,讓這對曾經親密合作的政治夥伴,以莫須有的相互仇殺,落下帷幕。

裴炎沒錯,但之所以在曆史上隻是做了裴炎,而沒成為張居正,成為曾國藩,隻是因為他太主動,他不想等待而是以臣擇君。誰曾想被他利用的那個女人,居然是千古第一雷母(女人居然要做皇帝?)——不是他錯,而是運氣太壞。

可,那就是大唐。

你可曾見過大唐出土的陶器?那色彩繽紛的絢爛,那題材多樣的選擇,那大膽開放的想象,動物俑惟妙惟肖,人物俑栩栩如生。尤其那些高髻豐滿的仕女俑,粉麵黛眉,窄袖孺衫,外翠錦掛,長裙束胸,正是“胸前如雪臉如花”的豐姿雅容,更是“粉胸半掩疑晴雪”的爛漫無忌……

你可曾讀過大唐流傳的詩歌?那是“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泣下”的蒼涼,是“一生大笑能幾回,鬥酒相逢須醉倒”的灑脫,是“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的高塵,也是“儒術於我何有哉?孔丘盜蹠俱塵埃”的叛逆,更是“家園好在尚留秦,恥作明時失路人”的大誌與“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的懷才不遇……

大唐初建,高祖太宗皆關中隴上一帶的豪強勁旅,帶著大漠風沙氣息的剛強彪悍與粗豪樸野的勇武雄健的精神氣質,混合著多民族多文化的交融混雜,在“不拘一格降人才”的人才激勵之中,形成了自尊自強、自由自在,青春浪漫又雄壯率真的“大唐性格”。

生命的漫漫之途裏,現代中國人希望“平穩”,美國人希望“刺激”,法國人希望“浪漫”,但唐人會希望“彰顯生命的最大張力,因為我們,必死”。而也正是這樣一種性格,一種精神,鑄造了拚一切也要做次皇帝的女皇,鑄造了敢於主動出擊以臣擇君的裴炎,同時鑄造了無數文人武士、豪傑俠士。

不遇,宣泄,答案

還記得“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這首詩嗎?這是天才神童駱賓王7歲所作。可惜造化弄人,他的一生,是個悲劇。

同樣是文人士子,他卻沒有裴炎那麼好命。出身寒族,不能像裴炎那樣天生就能占有更多優勢資源,自幼就能有高人指點故人相助,隻要勤奮清廉再加點處事狡詐,就能官運亨通一路順風——他不是。

他出生的時候,就已家道中落,父親死後更是貧困交加。長成謀生科舉,卻沒有中第,回鄉窮讀幾年之後,終於能在京中任職,也不過權門府椽之流。後來突然罷職,33歲那年去了豫州,做了道王李元慶的府屬。按照唐律規定,王府的府屬必須隔幾年換人,可人家道王很欣賞他,希望一直留任,他卻恥於自炫,辭不奉命。

幾年之後,他卸職閑居,但是一個窮書生,沒有基礎家財,連隱士都是做不起的,寄寓異鄉,即使設法耕種,也不能謀生。於是隻能又改變初衷,四處求仕。後來終於時來運轉,拜奉禮郎,旋即東台詳正學士。隻是,依然不得意,那年,他49歲,青春連同盛年,都已過。

但他並沒有灰心,大丈夫誌在四方,軍功更能施展抱負,於是從軍西域,久戍邊疆。後來入蜀,居姚州道大總管李義軍幕,平定蠻族叛亂,儀鳳三年(678)終於回京,任武功主簿、長安主簿。轉了一圈,拚了40年,他又回到了年輕的原點。

61歲那年,他終於由長安主簿入朝為侍禦史,卻正逢武則天當政。這位仕途極其不順的才子卻一肚子婦人幹政的正統觀念,多次上書諷刺,於是得罪入獄。寫下名句:“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次年,遇赦得釋。

一生困頓,一生顛簸,隻因為,身,是下層而非貴族,才,是文才而非吏能,思,卻是輔佐天下的宰相之誌。一輩子都沒弄清政治是什麼(詩歌不過是一種優雅的理想,而現實卻是利益之間的殘酷廝殺)——不幸的是,卻把那曠世救國的夢做了一遍又一遍,在那個還是貴族把持的初唐盛世裏,宛如暗夜裏盛開的罌粟花,怪異、悲慘、純粹而妖氣四溢。

這個時候,李敬業造反。

對駱家族人和史官文人們來說,駱賓王參加李敬業的造反,真的是才子失所的扼腕歎息,但是對於駱賓王本人,未嚐不是一種恩賜——他那憋悶委屈的一生,需要宣泄,需要答案。

又不是生不逢時,又不是自身不足,為什麼?

偽臨朝武氏者,性非和順,地實寒微。昔充太宗下陳,曾以更衣入侍。洎乎晚節,穢亂春宮。潛隱先帝之私,陰圖後房之嬖。入門見嫉,蛾眉不肯讓人;掩袖工讒,狐媚偏能惑主……一抔之土未幹,六尺之孤何托?……請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