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N年前就有藏家曬出購自孔夫子舊書網的這封鍾敬文先生手劄,內容如下——
欽文、黃源二位:
你們好。日前劉大白先生的大女兒來,言及大白先生在靈隱寺旁的墓地被附近公社出賣與杭州市農業銀行,該行擬在彼處施工蓋房。此事不僅使大白先生的家屬深感不安,而且不符合黨和政府對知識分子的關懷和重視。何況劉先生在現代文學史中是有一定地位的詩人。 今介紹大白先生的二女兒劉立須同誌前來麵呈一切,希斟酌情況給予協助。
此致
敬禮!
鍾敬文
1982.7.14
這信中的“劉立須”即為劉大白先生的次女星子,立須、立耑、“立X”等是大白子女輩的中式大名,星子一名聽上去像日本女子的名字,那是因為她就出生在日本,後來還是改用了原本的名字立須。
事實上鍾敬文跟黃源和許欽文也並無多少個人之間的交往。如果有個人之誼,他就不會一次性給兩人一起寫信,用語也不會如此中性,可見這也是鍾敬文沒有辦法的辦法,為了師長輩的大白先生,也為了詩人有一個長久的安息之地。在中國,好多事情是可以由一個人說了算的,所謂一言九鼎,但這個人肯定不是一個文化老人。後來浙江省作家協會出麵向有關方麵反映情況,呼籲要保下劉大白之墓,這便才有了後麵重修墓地的一段故事。
是啊,想想也是要感慨的,如果劉大白去世後真的“水葬”了,那我們隻能到錢塘江邊憑吊了;而如果大白先生的後人不作為,那我們也不可能再到靈隱來尋訪了。
大白先生的安息之地被保住了,他的後人便也想重新做個墓碑,於是托星子曾經的鄰居毛昭晰先生請沙孟海先生重新題寫碑名;在這個過程中,原先墓地邊上當地村民修建的一個生產隊的倉庫,也改劃給了市裏新成立的“城市雕塑院”,於是便也修建了一些建築,並且圈出了一道圍牆,將劉大白墓地也圈了進去。這樣親人們每次去掃墓都得經過雕塑院的傳達室大門,但相對也就有了守護的意思了。
大約到了2007年,杭州對靈隱風景區進行規劃整治,有關方麵來征求意見,劉大白先生的後人便表達了要設法還原墓地原貌的願望。因為墓本身由於是水泥整塊固化的狀況,因此基本是完好的,隻要能將方尖碑式的墓碑依原狀複原就基本可以了的。可是他們手上並沒有墓地的任何建築資料,唯一能看到的就是兩張舊照片。於是就開始放大原照,並且大致按等比原則,依照照片中星子緣子們的身高來測量出墓碑的高度和寬度,同時將原墓碑中的題簽利用計算機技術按原比例大小複製了出來。其間碰到了一個難點是蔣夢麟先生的署名,由於原照片的失焦和尺寸過小複製還原無法實現。最後找到了蔣先生在美國居住的女兒,老太太很熱心地提供了數幅蔣夢麟先生在不同場合題字的簽名式樣;接力傳遞發到了杭州,最後選了一幅與原墓碑署名十分相似的複製融合到了還原的墓碑題簽中。考慮到這是政府出麵的修複,於是沒有將原墓碑背麵的家屬署名複原上去,而是留白。同時為表示對沙孟海先生和市園文局的敬意,將替換下來的橫式碑題安放在了墓道路口,和新設的墓地介紹碑牌分設兩旁。
法雲古村景區修建完成的時候,在拐入墓地的路口樹立有一塊“劉大白墓地”的指示路牌,用中、英、日文標識,便於人們尋找。隻是在城市雕塑院變成某國際酒店後就再也沒有見到這塊指示路牌了。
靈隱真是個好地方,尤其是上天竺一帶,它是能讓時間慢下來、人心靜下來的一個地方,當然這些年那一帶也發生了不少的變化,革命會發生變化,不革命或革命的反麵也是會發生變化的,但好在這個墓還在,這是惟一可以慰藉的。雖然墓旁邊還有幾堆白色垃圾,這顯然是這個著名酒店的副產品,讓我說什麼好呢,我隻能這樣想,文明是需要一個過程的,我們都是這個過程中的一分子,無論是一個人還是一隻礦泉水瓶,抑或是一首詩,抑或是這個長眠地下的詩人。這個詩人離開我們有八十年了。八十年,肉體不在了,但詩還在,精神還在。
在我發思古之幽情時,我聽到張先生在向其姐姐打電話,隻聽他說找到了找到了,聽語氣是頗為釋然的。是啊,站在墓碑前的人是有一種釋然的。說白了,我們終將去那個地方的,這實在是可以放寬心情不必爭先恐後的,至少是可以慢慢地吃杯茶,慢慢的看風景,也有一搭沒一搭地說點閑話。這大概就是過日子,就是消磨光陰。
也曾見到有資料說劉大白墓地原先曾有其自題的一幅對聯:“有樂山樂水者來,到此見仁見知;無唯物唯心之別,當前即美即真。”不錯,這幅對聯是劉大白撰寫的,但它的位置是在當年西湖博覽會的教育館庭院的茅亭門柱上。劉大白曾說自己百年後要水葬要順錢塘江水漂流而去,那又怎麼會給自己的墓地寫對聯呢?
當前即美即真,這才是真諦,這讓我想起了大白的一首詩,倒也符合此時的心境,這詩的題目叫《深秋晚眺》——
夢也似的斜陽,
給隱隱的青山,
蒙起微殷的麵幕了。
嬌羞得很啊!
落葉比潮還急,
西方被埋冤了;
為甚擁抱著疏林,
狂吻不休呢?
默默的晚秋,
告訴暮鴉說:
“別‘歸呀!歸呀!’地催促呀!
留也不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