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讀白之六:學者和鬥士(3 / 3)

“為了滑稽而流於粗俗”,又有幾乎十次放屁,這是梁實秋先生所不能接受的,而我們的劉大白先生又顯然不能接受這樣的批評。劉大白的個性頗像比他小一歲的魯迅,似乎也是滿身的刺蝟,大白立馬給予了反駁,而且題目也是很雷人的---告不辨人鬼強分雅俗的《白屋文話》評者敬遠君---“讀了敬遠君對於《白屋文話》的批評,我不能不深深地惋惜著;所惋惜的,是敬遠君的母親,把他的腦筋,錯誤地製造成這樣不辨人鬼,強分雅俗的一副。”

你們看這用語還是蠻狠的,意即母親把梁實秋的腦子給生壞了,這是罵人中比較厲害的一招,就像我們今天所講的“腦子進水了”。接著劉大白就說“……敬遠君的邏輯,似乎合章大蟲的放屁邏輯,是有一點淵源的……”章大蟲是誰?章太炎也;將太炎先生稱作大蟲,甚至還稱梁為“章屁精”,這可見大白當時的火氣和性格。當時劉大白最看不起的人就是章太炎,因為章太炎堅持用文言文。

不過稍有常識的人都知道,民國前後浙江的這批文化人,特別是留日的那一批,從許壽裳到周氏兄弟,還有浙江兩級師範(1909年的木瓜之役)時的一些教師,可都是章太炎的弟子啊;包括後來曹聚仁也算是因為給章大師記錄講話稿而入章門的,可是劉大白偏是不買章大師的賬,且稱他為章大蟲,可見劉大白的性格是何等偏激啊。

由此種爭論可以看出,當年的文言文和白話文之爭,在浙江一師以及整個的社會,完全不是小眾化的議題。所以我現在也才能理解,說當年一師中的那些堅持文言文的老師(我們也要給予足夠的尊重),是如何的跟經亨頤和包括劉大白在內的四大金剛們誓不兩立了。還說有一位(應該就是省府派去做老師的)就在房間裏放出狠話來說,如果再怎樣怎樣,我就要拿一把槍把他們打死……。

初讀此材料時,我以為是杜撰的,現在看來在那一場白話文和文言文之爭中,是完全有可能動刀動槍的。複旦大學的創始人馬相伯先生曾有一段話,由此可以看出語言革命的重要性---“欲革命救國,必自研究近代科學始;欲研究近代科學,必自通其語言文字始。有欲通外國語言文字,以研究近代科學而為科學救國準備者,請歸我”。這段文字雖然最後落腳點是在說學外語的重要性,但對本國語言的革命性的廓清,也正是那一輩大師們在努力的事情,包括馬相伯兄弟之編《馬氏文通》,陳望道放下《共產黨宣言》去寫《修辭學發凡》,晚年又作《文法簡論》,目的都隻有一個。

梁劉的文白之爭,我後來沒有再看到梁實秋先生的反駁文章。莫非好鬥又是紹興人或浙東人的特性?正如做師爺也是紹興文人的一種宿命?在我的印象中,梁實秋先生是比林語堂脾氣都要好的一位,林語堂就曾經和曹聚仁打過曠日持久的筆仗。梁先生的一篇普通的書評遭來了劉大白先生的一通反批評,這也是那個年代文人論戰的一種形態吧。而至於寫散文隨筆的水平,我以為第一把交椅該是周作人,二三號人物該是林語堂或梁實秋了吧。為什麼這麼說,我以為他們有一顆散淡之心,尤其是曆經磨難之後仍能散淡,這是不容易的。

跟劉大白有過論爭的,還有著名作家和學者鄭振鐸。對了,我們在中學課本上讀到的高爾基的《海燕》就是他翻譯的。鄭先生還有一個身份,即著名的藏書家,尤其是古典珍本,據說收了不少。劉鄭之爭的具體細節不展開了;但後來據說劉大白的第一本詩集在開明書店擔擱了好久一直出不來,有人懷疑那是鄭振鐸在作梗,因為那套書就是鄭振鐸主編的,這也可能隻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如果大白的詩集早一點出版,那等於是中國新詩集出版的前三名了,而現在則是第八第九的位子了,這個我在談朱自清編的中國新文藝大係(詩歌集)時已經提到。而如果這件事還有影子的話,也恰恰證明劉大白有時會不顧三七二十一,他可以對自己很重要的人開火,比如他讓胡適給《白屋文話》寫過序,後來改作跋;但劉大白並不唯胡是從,可能在他心裏,學術是要絕對公平和自由的,即使你給我寫序寫跋,我也還是要有話要說的。

文白之爭這個階段中,大白還有三篇重要的文章,一篇叫《代五千萬以上的學齡兒童感謝全國教育會議》,一篇叫《文腔革命和國民革命的關係》,還有一篇叫《告懷疑於第三中大令小學校勿用古話文的潘光旦君》。這三篇文章都寫於1927年,斯時國家已經通過行政手段在小學課本裏禁用文言文了,而文章題目占所指的全國教育會議,劉大白就是親自參加並為推動那個在小學課本中禁用文言文而起到作用的。當時的學區劃分叫大學區,浙江大學又叫第三中山大學區,不僅是一所大學,還要管浙江的中小學的教育行政事務,當然後來又很快作了調整,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劉大白大聲讚美白話文,大力討伐文言文。頗有點痛打落水狗的架勢。

痛打落水狗,我們很自然會想到大白的老鄉魯迅先生,是不是有紹興生活經驗的人,都知道落水狗爬上岸之後反咬一口是會很凶惡的呢?或許有吧,但我想更多的,還是從曆史的經驗來看的,所以魯迅當年也說過“費厄潑辣”應該緩行。

所謂痛打落水狗什麼的,這隻是一個比方,因為事實上誰也沒有落水。好聽的說法是,常在河邊走,怎能不濕鞋,而鞋和鞋的擺列方式,也是講個圈子什麼的。再好聽一點的說法是,文人之爭,更多的也是對事不對人的,但因為文人之爭,總是在你和我,或者什麼派和什麼派之間進行的,也就是所謂有圈子之爭,這個筆者後麵也會講到的。魯迅先生,一生論戰過的文人至少在兩位數以上的,且大都是有大學問大聲望的,比如顧頡剛,比如林語堂,比如陳西瀅,等等,這倒不是說魯迅先生專挑大旗去挑戰,而是當年敢在長板坡叫板的也的確都是英雄好漢。

劉大白鬥士的一麵,不僅體現在呼籲婦女解放這一方麵,更多地還有他跟好友沈玄廬在蕭山從事農民運動和農村教育,這也有當時的文字作證的。僅從詩歌來看,現代詩人中,很少有人像劉大白那樣,直接寫農民生活的,雖然就詩藝上說,這或許不夠成熟不夠好讀,因為反映農民疾苦的不可能寫成田園詩,正如今天的“農家樂”也一定程度上掩飾了農民和土地的深層次的問題。但當時因為有媒體(報紙和雜誌)掌握在自己手裏,所以此類的撰文和作詩就極多,因為這是有實際功能的,正如今天的一些時評,它不像能登堂入室的一些美文,但你能說這些時評沒有功能和作用嗎?當然在文白之爭中,劉大白還是以一個學者的眼界在發表觀點的,因為這裏既有革命的問題,也有學術的問題。

下麵是一份劉大白個人理論作品集的列表,大概可以看出他的功底和成就的---

《舊詩新話》上海開明書店1928年5月初版

《白屋說詩》上海開明書店1929年7月初版

《中詩外形律詳說》中國聯合出版公司1943年11月初版

《白屋文話》上海世界書局1929年8月初版

《中國文學史》上海大江書鋪1933年1月30日初版

《中國文字學概論》上海大江書鋪1933年3月10日初版

《五十世紀中國曆年表》上海商務印書館1929年12月初版

(插圖,圖書封麵)

當然如果從學者的角度看,劉大白還研究過數學,且自認為其水平不在文史之下,這從他的藏書中即可看出端倪的,所以這也是一個蠻奇特的現象,即他這個人不僅形象思維厲害,邏輯思維也極其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