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讀白之六:學者和鬥士(2 / 3)

按劉大白自己的設想,他是想先完成外形律,再寫他的內容律,可惜的是這一夙願沒有能實現。而我們後來看那些成名的新詩人,也基本沒有涉及這一塊,是不想涉及,還是沒有能力涉及,這就不得而知了。反倒是劉大白還是謙虛得很的,他自己也以為是個過渡時代的詩人。

而今天我們來看過渡時代的詩人這個話題,心裏也難免會有些矛盾的,因為所謂過渡時代,很有可能就是舊不舊、新不新,或者說上半身是新的,但下半身是舊的。今天有人以為劉大白還是舊的部分更好,或者說他新詩中的舊詩韻味要更濃一些,更值得人們的咀嚼,這本身都是他的特點。至於他的愛說理,我以為這跟他的詩的功能定位是有關係的,因為當時的一些詩發在報紙上,有的是為農村和農民運動而寫的,所以不可能不直白和說理,這可能跟今天的時評有點類似,那個年代劉大白和沈定一們就是用詩歌來寫時評的。

2013年秋天,我在杭州大運河詩會上偶遇香港詩人和教授王良和,我知道他的碩士論文就是寫劉大白的,我當時問他為什麼拿劉大白作研究對象,是不是因為同是紹興人?他說有這個因素,但主要是因為像劉大白這樣一個古典詩歌造詣很深的詩人,本身也沒有外語功底(據說日語還是頗為精通的),可以說受外國詩歌的影響並不大,那他的新詩又是怎麼來的呢?

這便是一個有趣的研究課題了,我覺得王教授的這個課題還是蠻書生和學術的,因為這也是我們談起劉大白時繞不過去的一個話題。五四前後,做新詩是蠻時尚的一件事,包括周作人、劉複、沈尹默等都寫過,且也在“嚐試”中留下了名聲,但他們很快就不寫了,能堅持下去並成大名的也就是我們現在報得出名字的那麼幾個,這個我已經在另文中提及了。

這也正如大白先生所言,人生是一個謎。但詩人本身就是一個謎,詩歌表現的人生,尤其是謎中之謎。我自己還猜不透人生之謎,卻把謎中之謎給大家猜,這或許是我的罪過吧。

其實這不是罪過,這是愛詩者的福音,正如我們猜不透君子好逑的窈窕淑女心裏作何感想,但這一點也不影響我們在河之洲時聽聽鳥叫,然後也浮想聯翩一下,或許我們的春心和詩心就是這樣被叫醒的。

學有專攻,卓有成就,這也是劉大白能擔任複旦大學以及浙江大學中文係主任的資本;不是因為他的詩寫得好,更重要的,他是一名符其實的教授。

但劉大白身上還有更重要的特點,那就是他作為鬥士的一麵,這從他反清討袁流亡異國他鄉的經曆就足可證明了。回國後他又以一“公知”的形象出現在世人麵前,特別是在報紙上撰寫時評等,可看出他是站在時代的風口浪尖上,勇敢地為新生事物而謳歌,這新生事物也就包括了新生的的白話文。

《劉大白研究資料》中就收錄了他關於女子解放的兩篇文章,一篇叫《女子解放從哪裏做起?》刊發於1919年7月27日的《星期評論》上,還有一篇叫《對於女權運動的意見》,刊於1922年12月18日《責任》周刊第4期。

第一篇文章,大白先生開篇明義,即提出如此觀點---“我想來在理想上,以為人類根本的解放,非‘無家庭’不可。”這自然是無政府主義思想的影響,但作者並不耽於烏托邦式的夢想,回到現實的社會中,劉大白提出要辦公共的廚房和公共的育兒院,以讓婦女從家庭的束縛中解放出來。第二篇文章,則相對比較係統,把女權放在人權的框架中來論述,以為女權之權體現在政治上的權、道德上的權、經濟上的權、職業上的權和教育上的權,家族上的權。大白先生最後提出---我總希望現代的女子,能了解女權的問題,和經濟問題有不可分離的關係,從幼稚的女子生活改善運動,急切地走到總解放的路上去!

80年之後我們重讀這一段文字,總的感覺還應該是欣慰的吧,因為我們的Q友,我們的微友,即我們的網友,大多不都是女子嗎?她們有時比男子顯得更開放和文明啊。劉大白不僅用文章呼籲婦女解放,更是身體力行,比如在他任教過的浙江五中提倡男女同校;據說有一次他陪何應欽去視察,何對男女同校感到不解,以為這很容易搞出男女戀情來的,劉大白就說了,要戀愛男女不同校也要戀的……而在複旦任教時,他也主張複旦要招女生,否則就該叫國立複旦男子大學了……對了,何應欽是廣西人,年輕時長得很像老外,洋氣且帥氣,但從這個段子看倒還是蠻傳統的,日本向中國投降,這個投降書就是交到何的手裏,當時他代表的就是中國。

即使在談論他的本行詩歌方麵,大白先生也念念不忘婦女解放,比如在為《抒情小詩集》(查猛濟編)的序中,他就感歎女詩人的稀少,他這樣說道:“中國的女性,所受的禮教壓迫的荼毒,比較男性所受的,本來更深更重,所以比較地不容易解放;比較地不敢肆無忌憚地有抒情的表現,這極不是選者之故。然而我總希望男女之情,兩性間雙方平均地發抒出來!中國現代的女性新詩人嗬,你們不要甘心屈服在運命垂盡的腐朽的磐石下麵,一齊起來抽進那久鬱深藏的情苗啊。”

事實上劉大白先生寫過不少這樣的文字,不是單純地談詩說文,而是放到時代和社會的背景中,即五四以後思想解放除舊革新的背景裏來談論諸多社會問題,這也是我把他歸為鬥士的一個很重要的原因。至於說他自己的情詩,從數量到質量,也是同時代同年齡詩人中罕見的。

而劉大白鬥士的一麵,更重要的是體現在他“文白之爭”中的立場和觀點。

大家都知道,大白先生有一段時間曾把文言文說成是鬼話文,其抨擊的火力不可謂不猛。但是像他這一輩的文人,其文化的根基還是來自四書五經的,但他適逢一個革命又吐故納新的新時代,他義無反顧地選擇了新,這便成了新時代的謳歌者。然而人又不可能把自己的血全部換掉,所以鬼話文可能不隻是一種文言文的形式,更是指文言文的一些內容。在給徐蔚南的信中,他曾談到中國國語課本中“鬼話文”的比例,照我的理解或用今天的意思來看,就是初中時比例可少一點,而到了高中就可以多一些,如果是師範類的,以後要當老師的,那就得更多一些……。由此看大白先生的觀點,其實還是蠻客觀的,不是真的一棍子打死的。當然有時雙方論戰的時候,免不了聲音會很高,擦槍走火也時有發生,但這都不算什麼的。畢竟,一個詩人或學人,主要是靠他的作品說話,而且由於大白先生兼具創作和評論研究,這使得他的研究性文字也是新鮮生動的。

語言的文白之爭,說到底是革命與保守之爭。好多國家的文化革命,首先都是從語言革命開始的。這裏隻以一篇書評為例,可見當時同樣是白話革命者,對白話的看法又是如此的不同。劉大白在1929年專門出了一本書叫《白屋文話》(世界書局印行,定價九角),這是一部關於白話革命的書,他在自序中說:“……當時寫出的動機,是誌在長活人底誌氣,滅活死人底威風,頗以《平鬼傳》中的鍾馗自命。……”而且此書的宣傳跟今天一模一樣,也是要拉大旗來招展的,不僅有胡適之跋,還印有蔣夢麟在此書封麵上的推薦語---人話革命的宣傳品。

何為人話,人話就是白話,就是說人的話,那麼言下之意,文言文就是鬼話。

書出來之後,大家都要出來捧場,當年的梁實秋先生(化名敬遠)就寫了書評,說“劉先生的文筆是爽利極了,舉的例證也很多,趣味豐富,引人入勝。”不過接下去梁先生還是實話實說了,他最後是這麼說的---劉先生的文筆是很滑稽的,不過有的地方為了滑稽而流於粗俗,例如原書第十六節,隻有六頁,“放屁”發現幾乎十次。也許劉先生以為這樣說話,比較的更像“人話”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