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答應著,心裏顯得異常空虛和忐忑。我想到前段時間她總是很晚才從鎮上回來,每次交流又欲言又止,感覺心裏飛舞著一萬隻饑餓的蚊子。深邃的夜空裏,暗月與繁星在悄聲低語。我坐在石頭凳子上,吹著暖暖的風。此刻,我特別想抽支煙,但不得不麵對自己是個肺癌晚期病人的窘境。
“有個事情,我想了很久不知道怎樣對你說。”小可媽媽的聲音從背後傳來,“但是,今天晚上無論怎樣我都要說。”
“小可的身體沒有問題吧?”說話的時候,我看著地上模糊的石板,“這幾天他半夜還會醒來嗎?”
“偶爾會醒來,我唱首歌哄哄他,隔會兒又能睡去。”她挨著我坐下來,“看上去他的身體沒有明顯變化,不過……”
“不過什麼?”我又想起前幾次她話到一半就停止的情形。
“總有一天他的身體會徹底壞掉。”她的眼睛在黑夜裏眨巴著,“現在,距醫生說的那一天不遠了。”
“前幾天新聞報道說,有個被醫生認定活不過三個月的病人,結果在深山靜養了三年都還活得好好的。”我恍惚記得是一個星期前在報紙上看到的,“報紙還在屋子裏,明天我找給你看吧。”
“這樣的好事哪能落到我們小可身上。”她長長的歎息在夜色中胡亂飄蕩,洶湧的憂傷撲麵而來,“我從來不敢奢望奇跡出現。”
“既然我們還不知道結果,就應該朝好的方向想,至少得給自己留個希望吧。”我也歎息著,“人這一生,不就是活在一種念想之中嗎?”
小可媽媽沉默著。
我問:“你不是有事要給我說嗎?”
她遲疑著,半天沒說出來。
我又問:“有什麼事情就直接說吧。”
“我想為小可實施安樂死。”
她說得很快,快得我差點沒聽清楚。
“安樂死?”
月亮不知在什麼時候躲進了雲層。小可媽媽在漆黑的夜裏不斷地點頭。我感覺她的腦袋一直在搖晃,一直在下墜,最後仿佛快要埋進自己的懷裏了。
“安樂死,安樂死……”我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
我突然想起了蘇菲婭。她在病床上掙紮的時候,我曾與一個醫生就安樂死做過漫長的溝通。現在,我依然記得那一個個漆黑的夜晚,我在電話裏向對方傾訴自己的想法。不過,最終的結局證明了我是多麼異想天開。當年,那個醫生讚同我所有的觀點,但他卻無能為力。我一次次努力,又一次次無功而返。他能夠給予我的,隻是一聲聲歎息和同情。此時此刻,當年的對話曆曆在目。
一股無奈在胸中蕩漾開來。
“你可以幫我嗎?”小可媽媽軟綿綿地說,“我不想看著他在病魔的折磨下慢慢離開。”
“難道你不想多與他生活一段時間嗎?”我覺得自己的話很可笑和幼稚,“小可真的很可愛。”
“我知道人的生命一旦朝著終點走去時,很難再有挽回的機會。”她差點要哭了,“所以,我辭掉工作全心全意地照顧小可。這段時間,我想清楚了。與其看著他一點一點地萎靡下去,還不如馬上就徹底地離開。我已經把所有的愛都給他了,剩下的隻有相互的折磨和難忍的悲痛。我有一種感覺,小可是不忍心我在這個世界太孤獨,才忍著病痛的折磨遲遲不願離開。可是,我不需要他再留在這個世界陪著我,我希望他早日脫離苦海。你不是說告別此生是為了更好地走向來世嗎?我希望小可能夠輕鬆地踏上來世的旅途。”
我在天鵝絨般的夜色裏仰天長歎。
小可媽媽的心情我理解,但我真的無能為力。我說:“現在還沒有為安樂死立法,所以,沒有人願意幫助小可安樂死。”
“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我搖著頭,歎著氣。
“一個人一次性吃多少安眠藥就可以毫無痛苦地離開這個世界?”
我渾身顫栗,沒想到小可媽媽會說出這樣的話。那個十歲的男孩,是她無比疼愛的親生兒子。她能忍心把安眠藥喂給自己的兒子嗎?想起來都汗毛倒豎,渾身冒起雞皮疙瘩。不過,我激動的心終於平息下來。一個母親能夠產生這樣的想法,她內心的煎熬和痛苦可想而知。
“如果你給小可吃安眠藥,那就是謀殺。”我沒有氣憤,心情平靜得自己都難以相信。
“我知道。”她哀怨地說,“我願意用自己的罪惡減輕兒子的痛苦,換取兒子的安詳。”
“我不知道多少安眠藥才能達到你的目的,而且,一般的藥房裏也買不到安眠藥。”我哽咽著說,“所以,我幫不了你。”
“安眠藥是醫生才能開嗎?”
“是的。”
小可媽媽不再言語。恍惚中,我看見她在濃濃的夜色裏不斷地點頭。
在以後的很多個夜晚,我都自責不但沒有想辦法阻止小可媽媽為兒子實施安樂死的念頭,而且還告訴她可以在醫院找醫生買到安眠藥。如果小可如當年的蘇菲婭那樣,躺在病床上無法動彈,活脫脫的就是個活死人,也許我會支持她的做法,即便我知道那是謀殺。當年,我也懷著這樣的心情站在蘇菲婭的呼吸機前,如果不是智傑及時趕到,我早已成為一個殺人犯,盡管我樂意為此身陷囹圄。但是,小可與蘇菲婭不一樣。他還能走路、微笑,表達各種情感;他是個病人,但不是活死人。
一個個寧靜的夜晚,山間的蟲鳴不再那麼美妙,曾經悅耳的樂章變成了鬧心的噪音。我心煩意亂、輾轉難眠,直到筋疲力盡才能淺淺地睡下。我的思緒在現實與睡眠之間穿行,分不清自己到底身在何處。
接連失眠讓我的身體衰弱得仿佛隨時會倒下。我就像一個氣球,身體裏的氣正在一點一點地消失,要不了多久就隻剩下一張皮囊。我希望自己盡快好轉起來,但身體越來越酸軟無力,走起路來偏偏倒到。我想如果風再大一點,我就可能被吹到在地,化為塵土隨風飄散。
四月中旬的一天上午,我懶洋洋地坐在院子裏曬太陽,眯著眼睛快要睡著了。恍恍惚惚中,我做了一個夢。夢中的我在呼啦啦地睡覺,朦朧之中聽到有人敲門。我想起床開門,卻發現身如重石動彈不得。我手腳並用、奮力掙紮,直至在痙攣中醒來。我揉了揉疲倦的雙眼,發現真的有人敲門。
我戰戰兢兢地把門打開,出現在我麵前的是兩年未見的黃睿。我對她的出現感到錯愕、驚訝,從未想過她會來。雖然她打扮得很時髦,穿著一件看上去很高檔的風衣,但我還是能看得出她的蒼老,那是一種從眼神裏散發出來的歲月的味道。她站在門口注視著我,遲遲不願進門。我說:“進來呀,這可是你的家。”她還是不動,眼神在鋪滿灰塵的大門上遊弋。半晌,她略微生氣地說:“原來你生病了,而且病得這麼嚴重。但是,你兒子當初卻沒有告訴我啊。”
“是不是知道我得了肺癌,你就不願意讓我在你家裏住了?”我努力地開著玩笑,但口氣聽上去一點也不輕鬆、幽默,好像在做一場艱難的談判。
“你說什麼呀?”她直衝衝地往院子裏走,“我的意思是你應該早點告訴我,我好來看望你。你不知道,很多朋友都關心你呢。如果他們知道你的情況,都會來來看你的。”
“你可別告訴他們啊。”
“怎麼啦?你不歡迎?你別忘了,這裏可是我的家。”
“我不希望給大家添麻煩嘛。”
黃睿在院子裏走來走去,仿佛是第一次來到這裏。她誇獎我的堅強和勤奮,把一個破敗的院子搞得充滿生機;她稱讚智傑是個孝順的兒子,花那麼多錢把房子裝修得這麼漂亮。黃睿時不時地整理著風衣,一副不服老的派頭。我真羨慕她,還有那麼多創作的時間和熱情。
“你怎麼想起今天回來?”
“我給你打了好幾次電話,想問你在這裏能不能找到創作靈感。可是,你從來都不接。我想起你兒子上次給我打過電話,手機裏還有他的號碼,便給他打過去。他告訴我,你生病了。”
“這孩子真是藏不住話。”
“話是用來說的,為什麼要藏啊?”
我們相互看著,不約而同地笑了。
太陽火辣辣的,曬得皮膚癢癢作痛。但是,我們卻不願意進屋,就在外麵海闊天空地聊著,陳年舊事像太陽照射下湖麵泛著的粼粼波光,一圈圈地在眼前晃動。小可媽媽為我和黃睿準備了水果,讓我們在兩年之後重新談起了人生和文學,以及那些不著邊際逸聞趣事。當我們聊起幾位作家的緋聞情史時,不禁朗聲大笑。在我的印象中,黃睿始終是個精力充沛、才華橫溢的詩人,即便花白的頭發告訴人們她已經進入暮年,但隻要談起詩歌依然活躍得像個二十歲的小青年。黃睿告訴我,她的最新詩集正在出版之中,如更順利的話,這個夏天便要上市。我恭喜她,但卻看到她眯著眼睛搖頭擺手。
“有什麼值得恭喜的?”
“作品出版總是好事呀。你看我,寫了一輩子,一本書都沒有出過。”
“別自嘲和自損了,在寫出一篇好文字和出版一本不滿意的書之間,你願意選哪個?”
“這個命題不存在。”
“你就撒謊吧。”
“我撒謊了嗎?”
“其實我懂你,心裏跟我想的一樣,我們都是在文字中實現自身的價值,不讓自己完全淹沒在雞毛蒜皮的世俗生活裏。”
我嗬嗬地笑著。
“自從我第一次見你,從你的眼神裏就看出來了。”
我依然笑而不語。
“你的眼神裏,總有一股子孤獨、寂寞和無奈。”
我收起笑容,想起曾經那些促膝交談的時日。有些人,相守一生並不相知;有些人,萍水相逢卻心有靈犀。
“還有精力寫嗎?”
“斷斷續續地寫那本《與人生言和》,但從目前的情況來看,估計難以完成。不知道什麼時候,我才能重新動筆。”
“想為人生做總結?”
“這個時候,是該做這事兒了。”
“希望你能順利地完成。”
“我盡力而為。”
其實,我已經放棄《與人生言和》的寫作。雖然我時常對人提起這件事,但內心裏早已不抱任何希望。
道別的時候,黃睿說了很多對我來說已經毫無意義的安慰話。她希望看到我更好的文字,她希望看到我重新出現在文學沙龍裏,她希望我每天都要快快樂樂地活在文字世界中。我不斷地點頭,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午後的陽光裏。
有些轉身,是為了重逢;有些揮手,便是訣別。
接下來的日子,我完全沉浸在閱讀中,《疾病的隱喻》和《與死亡言和》兩本書不知被我讀了多少遍,仿佛每一頁每一個字都深深地刻在我的腦海裏。除此之外,我忘記了很多事情,無論是悲傷還是快樂。明明智傑和智美才帶著孩子們來看過我,我卻在電話裏嘮叨很久沒有看見他們了。一個星期天的傍晚,我給若曦打電話:“什麼時候來看我呀?爺爺可想你啦!”
“我們昨天才來過呀。”若曦驚訝的語氣聽上去脆生生的,非常動聽。
“是昨天過來的?”
“對呀,你還說我瘦了呢。”
“哦……那你為什麼瘦了啊?”
“想爺爺了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