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桃源居的平靜與悲傷!(3 / 3)

“想爺爺就要瘦,那就別想了吧。”

“那可不行,我寧願瘦成一根稻草,也要想念爺爺。”

“好吧,好吧。瘦成一根稻草,風一吹就把你吹到桃源居來了。”

若曦在電話裏咯咯的笑著。

在我稀裏糊塗的日子裏,小可媽媽的反常非常巨大。某一天,我突然意識到這位窮途末路的母親不斷地在桃源居和市區之間往返奔波,而且回家越來越晚。五月初的一個傍晚,小可媽媽還沒回來,我便到小可的臥室問他:“媽媽呢?”

“她去醫院了。”

“給你買藥?”

“不是,是給她自己買藥。”

“她生病了?”

“她說身體有點不舒服,可能是太累了吧。”

“嗯。她的確很累。”

我為小可媽媽的奔波與處境感到心酸,便坐在院子裏等她。不管她是否真的把我當父親對待,在我的眼裏她已然成為我的女兒。兩個小時後,她才從暮色中走進來。看著她的身影,我感到莫名的欣喜。小可媽媽隻是禮節性地與我寒暄幾句,便衝進廚房裏準備晚飯。她一邊做飯一邊扯起嗓門告訴我她去哪兒了,對這麼晚才回來做飯感到歉意。她知道兒子睡著了,但卻不知道小可之前已經告訴過我她去醫院的事。所以,聽著她的謊言,我很不安和難過。

“以前單位的事情需要處理,所以回來晚了。”趁著熬湯不需要守在廚房裏,她來到我的臥室,“肚子是不是很餓了?”

“事情都處理好了?”我偷偷地看著她的臉。

“小事一樁,處理好了。”她的表情沒有泄露任何秘密,“明明知道我照顧小可走不開,可就這麼一件小事都還是要來麻煩一個已經離職的人。”

“辦好了就對了。”

“現在的人,真的沒有一點同情心。”

說著,她朝廚房走去。

我到小可的臥室,把他叫起來吃飯。飯菜很好,但我吃在口中卻味同嚼蠟。好幾次,我嚐試著質問小可媽媽到醫院是不是找醫生開安眠藥,但話到嘴邊又硬生生地咽了下去。我是那樣怯懦,看著小可媽媽與小可一起沉入深淵,卻無力拯救。

五月中旬後,小可的生物鍾就完全顛倒了,晚上睡不著,白天卻是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又不能完全睡下去。有幾次,我躲在門口觀察,發現小可躺在床上手腳時不時地抽搐,口中喃喃自語。我感覺他快要支撐不住了,便給林芙蓉打電話,讓懷人居的護理人員趕過來。離開懷人居到桃源居時,林芙蓉承諾過,如果需要護理人員幫忙,隻需要打個電話立即就有人過來。

程文玲也來了,看上去她比以前憔悴了許多。時間和距離沒有在程文玲和小可之間產生隔膜,他們有說不完的悄悄話。他躺在她懷裏,溫順得像隻小貓。我們聽不清他們的耳語,但細軟的話語聽上去讓人無比溫馨和感動。

臨走時,我把程文玲拉到院子的角落裏,悄聲地問:“小可怎樣?”

程文玲沒說話,默默地搖著頭。

我的心像顆石子兒在浩瀚的海洋裏急速下沉。

真正的悲傷終於在初夏的夜晚來臨,那一刻,天崩地裂的感覺充斥著整個世界。我仿佛置身於一片廢墟和瓦礫之中,四顧茫然,悲傷無措。

那是個奇特的夜晚,仿佛冥冥之中注定要發生很多事情。小可沒有吃晚飯,黃昏時分就睡著了。我和小可媽媽在客廳吃飯時,她胡亂地吞著飯菜,沒說一句話。我感覺很陌生,平常無論怎樣她都會說幾句話,至少會關心我的身體狀況。但是,這天她從頭到尾都保持沉默,沒吃幾口便獨自走進廚房收拾鍋碗。我無趣地吃了幾口,丟下碗筷便回房休息了。

躺在床上睡不著,煩躁如奔騰的河流一次次撞擊我的心房。我起床喝水,再次躺下,依然無法入睡。我又起來,抓起一本書,想要通過讀書來讓自己安靜。一串串文字從我的眼前飄過,但那些文字卻對我充滿敵視。我越是想要記住它們,它們卻越是用力擺脫我的記憶。胡亂翻了幾十頁,我卻不知道這本書的作者到底想表達什麼。放下書,我賭氣似的重新躺上床,叮囑自己一定要睡著。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各種蟲鳴混合在溽熱的空氣中。我上翻來覆去,迷迷糊糊地躺了幾個小時,自己都搞不清是否睡著。一番折騰下來,全身酸痛得難以動彈,像攤爛泥一樣躺在床上。如果不是尚存微弱的呼吸,此時的我與死屍沒有區別。

我吃力地從床上爬起來。在床沿坐著,我祈禱著,希望雙腿不再疼痛和麻木。可是,這兩根木樁始終不見好轉、毫無知覺。我等不住了,硬撐著站起來,深一腳淺一腳地朝小可的臥室走去。沒有開燈,屋子裏黑黢黢的,開門的時候我的腦袋直接撞在門框上。幸好我走得慢,撞擊力度不大。我揉揉額頭,繼續往前走。

小可臥室的房門虛掩著,裏麵透出幽幽的燈光。我湊近門縫,小可媽媽的背影在縫隙裏顯得格外飄忽。她背朝著我,看上去很矮,不知道是站著還是坐著。我很好奇,深更半夜的她怎麼還沒有睡。我輕輕地敲門,接連敲了很多次,她都沒有反應。一種不祥的預感襲擊過來。我緩緩推門,躡手躡腳地走進去,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寂靜,整個世界沒有一點聲音。

小可媽媽雙膝跪地,披頭散發地看著床上的兒子。小可安靜地躺著,從他的麵部表情看,我感覺不到他的呼吸。我的眼神停留在小可的胸前,那種前所未有的平靜讓人恐懼。我瞬間意識到,小可的心已經停止跳動。

我挪動身體,但雙腳好像被強力的膠水粘住地上。挪動的力度越大,雙腿就越痛。我感覺如果再用力一點,兩腿就會碎成粉末。

“怎麼啦?怎麼啦?”我想要咆哮,但說出來的話卻是那般微弱,不知道小可媽媽能否聽見。

沒有人回答我。

“到底出什麼事了?”我繼續問道,聲音並未有絲毫提高。

還是沒有人回答我。

我失魂落魄地站在那裏,無助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半晌,小可媽媽把頭埋得更低,散亂的頭發遮住了整個臉龐。她看著手中的書,平靜地說道:“我對於死亡的喜悅,遠遠大於商家在海上大發利市的喜悅,或眾神吹噓沙場凱旋的喜悅,或聖人深入禪定的喜悅。因此,有如一位在時間來到時就踏上征程的旅人,我將不再留在這個世間,我將安住於涅盤的極樂堡壘中。我的這一世已盡,我的業已消,祈禱所能帶來的利益已經用罄,世間的事業已經完成。這一世的表演已經結束。在一瞬間,我即將在純淨、廣袤的中陰境界中,認證出我心性的顯現。”

小可媽媽停住了,木然得像尊雕像。

夜色也不再流動。我默默地看著她,沉浸在她剛才的話語裏。

不知過了多久,幾分鍾或者十幾分鍾。小可媽媽站起來,把手中那本紅色的書輕輕地、緩緩地放在桌子上。但是,她並沒有立即離開,而是目不轉睛地看著書。接著,她走過去,雙手攤開放在書上。片刻後,她的腦袋慢慢下垂,直到額頭停留在自己的掌心。

我的經脈已經舒緩,雙腳不再僵硬,但卻不想前進,隻是眼神呆滯地看著眼前的一切。良久,我的心潮平靜。我說:“既然小可開始另一段旅途的時間來到,那麼,我們就祝福他吧。在新的旅途中,小可不會孤獨的。”

小可媽媽抬起頭,轉過臉,微笑地看著我。這是我此生見過的最複雜的臉龐。

這個夜晚,我和小可媽媽一宿未免。我們坐在夏夜的小院裏,沒有哭泣,沒有言語。天亮以後,我們各自回到房間。

我取出很久未用的相機,來到小可的床前,為他拍攝了最後一張照片。這個還差幾天就滿十一歲的孩子,臉上平靜得就像沉浸在一場永遠無法醒來的夢中。我猜想著,他一定是按照我給他描繪的路線,在通往來世的路上經曆著各種奇妙事情。我站在床前,一個個文字在腦海裏浮現。那些樸素的文字,是我對小可最好的紀念。接下來我要做的事,就是記錄下小可短暫的一生。

突然,我想把小可摟在懷裏,就像以往任何一次擁抱那樣。這個溫暖而殘忍的擁抱,就是我們此生情誼的句點。我彎下老腰,雙手托著小可沉重的腦袋,貼著他冰冷的臉蛋。就在那一瞬間,幾粒藥丸緊緊地抓扯著我的眼睛。

“安眠藥。”我自言自語,重複了好幾遍。

頓時,我就像被澆了一桶冰水,全身上下被寒冷包圍。我放下小可,逃命似的奔向臥室。作為一個六十多歲的肺癌晚期病人,我不知道從哪裏來的力量,雙腿快得像個矯健的運動員。回到臥室後,我雙手緊緊地抱在胸前,摁住咚咚跳動的心髒。幾分鍾之前還充滿力量的雙腳,突然之間就像被抽走了骨髓,疼痛、酸軟、無力。我感覺自己再也站不住了,便和衣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雙眼。無論我的眼睛是睜開還是閉著,整個世界都是一片漆黑。

我昏沉沉地躺在床上睡了一整天,不想吃飯不想說話。好幾次,我想給智傑、智美和孩子們打個電話,但拿起手機後又放棄了。我怎麼對他們說?我又能說些什麼呢?小可媽媽為兒子的後事忙碌著,也沒心思照顧我。我孤獨地躺在寧靜的桃源居裏,仿佛這個世界隻剩下我一個人。

第二天上午,太陽剛剛爬上山頂時,小可被一輛汽車拉走了。那輛車與我在懷人居裏看見的任何一輛殯葬車沒有區別,白色的車廂在太陽的照耀下散發著刺骨的寒光。工作人員對流程十分熟悉,我還沒來得及多看小可一眼,他已經被抬進冰冷的車廂。小可媽媽背著那個藍色的背包,低垂著頭朝汽車走去。她走得很艱難,細碎的步子左右搖晃,好像大地在劇烈地震動。我看著她孱弱的背影,渾身無力得發不出一聲感歎。

上車之前,小可媽媽停住腳步,回頭看著我。幾分鍾後,她的臉上綻開一個微笑。這個微笑與昨天晚上的一樣。平靜的眼神,微微上翹的嘴唇,都與昨晚如出一轍。眼前的景象與昨晚完全重疊。我仿佛看見躺在汽車裏的小可就像躺在床上那樣自然、平靜。

小可媽媽朝我點了點頭便轉身上車,砰地一聲關上車門。

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小可媽媽。

轟鳴的馬達帶走了一切悲傷。我孤獨地站在院子門口,感覺腳下的土地在搖晃和顫抖。尋歡追著一隻母雞從眼前撲閃撲閃地飛過,留下幾根不斷跳躍的雞毛。雞毛悠悠停下,死氣沉沉地貼在那顆茂盛的桑葚樹的陰影中。我軟綿綿地靠在院牆上,身體裏最後一口氣快要耗盡了。

我使盡全身力氣回到房間,昏昏沉沉地倒在床上。

迷迷糊糊中,我發現自己走在擁擠的大街上。整個城市灰蒙蒙的,空氣沉悶得令人窒息。我仿佛來自某個遙遠的星球,孤獨地走著。街上車水馬龍人流如織,但沒有任何人看我一眼。我觀察著從身邊走過的每一個人,他們冷漠的表情就像被冷凍了千年的岩石。高樓大廈和滾滾人流,像流動的油畫在我眼前漸次消失。後來,我看到了綠油油的田野,看到了茂盛的叢林,看到了蜿蜒的小道。我踏過山路,涉過小河。筋疲力盡時,我排隊喝了一碗湯。我舔著嘴唇踏過泥潭,走進那間陌生的小屋。

一團白色氣體飄過來。

我揮舞雙手撥開霧靄,驀然看見小可站在門外。他側身回頭看著我,臉上洋溢著幹淨的笑容。隻要我再往前走一步,就能像往常那樣緊緊地把他摟在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