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桃源居的平靜與悲傷!(1 / 3)

十 桃源居的平靜與悲傷!

桃源居給我的第一感覺,是自己並非是借宿於文友的偏遠之所,而是回到闊別已久的家。智傑、智美兩兄妹做了很多細致而溫馨的工作,使整個院子顯得寧靜、悠然。如果蘇菲婭還在,一起坐在搖椅上曬曬太陽真是一件美妙的事。當我從汽車裏鑽出來時,恍然如夢。這個原本坐落在大山深處的凋敝小屋,真的變身成偏僻山村的世外桃源。二層樓房,青磚綠瓦,遠遠望去仿佛置身於山水畫中。

我穿過一扇朱紅色大門,來到寬闊的院子。院子大約一百平方米,被分成三個部分。兩邊是菜園子,但黃睿早已不在這裏居住,現在已經成為一片荒地。我用腳踩著硬邦邦的泥土,腦海裏想象著將來蔥蘢、翠綠的景象。我決定過段時間播種一些時令蔬菜,讓小院重新煥發生機。中間是一片開闊地,地上鋪滿了正方形石板。很久無人居住,石板上長了一層薄薄的青苔。小可邁著慢悠悠的步子,一步一張石板,口中默默地數著。太陽很好,智傑、智美和小可媽媽已經進入屋內安置行李,我坐在院子中間的石凳上,享受著飄灑而下的陽光。

黃睿最初的設計,一樓是客廳、廚房、衛生間以及雜物間,二樓是三間臥室。但是,考慮到我和小可的身體狀況,修繕時重新做了調整。現在,二樓成了堆放雜物的地方。我和小可的臥室都安排在一樓,被一個寬闊的客廳隔開,目的是避免上下樓帶來的麻煩。客廳裏放著電視機、沙發,以及暗紅色的木製茶幾。當我走進去時,茶幾上擺滿了水果。智美告訴我,因為太遠,所以事先準備足夠吃一周的食物。其實,這完全沒有必要,小可媽媽將成為我們的專職保姆,負責生活起居。

我住在靠右的臥室,因為這裏離衛生間更近。在裝修期間選擇房屋時,小可和媽媽執意要將右邊的臥室留給我,因為我年齡大行動不方便。我本想讓給小可,因我知道他的身體比我更差。但我推辭不過,隻好住下。這套房子是黃睿自己購買宅基地修建,在設計方麵顯得格外寬敞。除了廚房和衛生間,其他房子麵積均等,每間大約有五十多平米。當我走進臥室時,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楞在那裏半天沒動。

時過境遷,當我的生命進入遲暮之時才猛然發現,盡管我總是自責對兩個孩子疏於照顧,沒有給他們足夠的父愛,但他們卻似乎從未計較,時時刻刻給我帶來溫暖和驚喜。桃源居的這間臥室,完全按照我家裏的設施布置,讓我恍然置身於自家房屋。床、衣櫃、書架,仿佛是整體搬遷過來似的。我朝裏麵走去,第一眼看見的竟然是那張我已經用了快十年的玻璃圓桌。桌子是蘇菲婭買的,當時用了一百二十多元錢。那時候經濟比較緊張,這是家裏為數不多的漂亮家具。我的眼神被桌子上的相冊深深地吸引著,那是我和蘇菲婭的結婚照。我還記得裏麵的每一張照片,那時候我們都還年輕,純淨的臉龐沒有經曆任何世事的風霜。

寬大的床邊有兩個床頭櫃,上麵擺滿了我最近在閱讀的書,《與死亡言和》和《疾病的隱喻》赫然放在上麵。那台隨我度過很多日日夜夜的筆記本電腦,也安靜地躺在那裏,裏麵有我正在寫作的《與人生言和》。仿佛總是要等到生離死別之時,人們才會原諒對方。現在,智傑和智美不但不再對我的寫作冷嘲熱諷,還給予了極大的支持。即便我是肺癌晚期病人,他們也不反對。偶爾,他們甚至還會關心《與人生言和》的進度。反而是我變得矜持了,我告訴他們:“這是我最重要的作品,同時也是我最不重要的作品。因為我知道,自己終將無法完成這部作品。我告別此生走向來世的那段經曆,沒有人能幫我寫完。”

“完全就是在家裏的感覺,事物和心情都是一模一樣。”我坐紅色的沙發上感歎著,“也許,這回真的不用再搬家了,就永遠住在這裏。”

“你喜歡哪裏,就住在哪裏。”智美說,“我和哥哥都支持你。”

我安靜地坐著,半天沒說話。內心交織著悔恨和歉意、喜悅和幸福,但卻不知道怎樣表達。有些話放在心裏非常清晰、明朗,但就是難以開口。智美一會兒到小可的房間,一會兒又回來,就像是一位熱情盡職的護理人員。智傑在院子裏走來走去,東看西看,我猜他還想把這套房子弄好點,讓我和小可住得更舒服。其實,他不知道我對環境的要求很低。從懷人居到桃源居,我僅僅是不希望小可每天看著一個個鮮活的生命被那輛封閉的長方形汽車拉走,從此不再回來。

“你在想什麼?”我吃力地踱著步子,來到大門口,“這個小院我非常滿意,無需添置任何東西。”

“你不是說想種一些桃樹嗎?”智傑平靜地看著我,“我準備購買一些樹苗,種在菜園子裏,明年這個時候就可以看到桃花滿院。夏天,我們還可以吃上不打農藥沒有防腐劑的桃子。”

我無力一笑,朝院子裏走去。我在石頭凳子上坐下,卻被智傑叫了起來。他說石頭凳子太冷,招呼著智美把小沙發抬出來。智美和小可媽媽抬沙發時,我小聲對智傑說:“你想得太遙遠了。現在種桃樹,明年的確可以看到桃花。可是,我相信明年桃花會開,卻不敢肯定自己一定可以活到桃花盛開的季節。”

“爸,別這樣說。”智傑唉聲歎氣。

“那要怎樣說啊?”我苦笑著,“要想看到明年的桃花,先得熬過寒冷的冬天;要想等到冬天,還有漫長而炎熱的夏季。”

“這裏夏天應該不熱,山裏很涼爽的。”小可媽媽抬著沙發喘著粗氣,沒有聽出我們的弦外之意。

我和智傑相視一笑。

春天的太陽裏充滿著濃濃的感情。

我們五個人懶懶散散地坐在院子裏,漫無目的地聊著,仿若一家人從喧囂的城市到寧靜的鄉村度假。相識幾個月來,我們和小可母子倆就像是親戚那般,生死考驗在我們之間連接起一條超越血緣關係的紐帶。智傑和智美要返回城市,他們都有各自的家庭和事業。小可媽媽對他們說:“你們放心,我會像照顧親身父親一樣照顧好你們的父親。”

智美的微笑裏帶著歉意。

“你們都有工作,我卻了無牽掛。”小可媽媽說,“如果你們願意,我們就是兄弟姐妹了。我父親過世得早,希望他的壽元能借給老爺子。”

這句話讓智傑和智美很高興,他們的臉上露出了真切的笑容。笑容在陽光下綻放成兩朵向陽花,黃燦燦的感覺讓人看著舒心。

在桃源居的日子,小可媽媽成了我的女兒,小可成了我的外孫。祖孫三代,過著平靜而快樂的日子。這裏離最近的集鎮騎自行車要走半個小時,好在公路平坦,小可媽媽每天能從鎮上買回新鮮的食物。這是孩子們對我在生活方麵最低的要求,他們希望我能吃到自己想吃的東西。臨走時,他們再三對小可媽媽重複著我的生活習慣,吃飯的口味,甚至作息時間表。同時,他們還交給她一項任務,就是監督我不要花費太多時間來寫作,因為我的身體條件不允許過度勞累。小可媽媽滿口答應,並用嚴厲的眼神看著我,好像在說:“你可要聽好了,記住了。”

為了表達小可媽媽願意照顧我的謝意,智傑和智美主動承擔小可母子倆所有的生活費。盡管她一再拒絕,但終究拗不過兩兄妹。更何況,她現在要聽父親的話。當時,我一臉嚴肅地說:“既然都是一家人了,就不要太客氣。而且,智傑和智美的經濟條件都不錯,幫助暫時沒有工作的你也是理所應當。”說這話時,還有一個念頭閃過我的腦海。我想,等熬過這段時間,讓小可媽媽到智傑的公司上班。

每天,小可媽媽為我們的生活操持著,裏裏外外,忙碌不堪。她的身影仿佛是蕭瑟冬季裏幹枯的樹枝,搖搖晃晃、垂頭喪氣。盡管我和小可在不斷升高的氣溫中越漸萎頓、形容枯槁,但是,我們總是想方設法地從被陰影籠罩著的生活中尋找快樂。小可媽媽買了十多隻小雞和小鴨,這些小東西在院子裏旁若無人地撒野,有時候還會調皮地飛到桌子上啄碗裏的飯粒。或者,拉下一坨糞便就幸災樂禍地逃之夭夭。小可沒有鄉村生活經驗,對這一切都感到新鮮,臉上的笑容似乎比在懷人居的時候還多。當然,更重要的是,這裏沒有藥水的味道和死亡的氣息。每天,我們在朝陽中起床,在蟲鳴中睡去。

我清晰地記得,在桃源居的日子裏,我們從未談過任何關於死亡的話題。甚至,我們連死字都沒有提。那些冰冷而沉重字眼,全部丟在過往的歲月中。兩個星期後,菜園子裏種滿了各種蔬菜。青菜、四季豆、西紅柿、茄子、冬瓜、絲瓜、海椒、蒜苗、小蔥……菜市場裏有賣的,我們幾乎都種了。我也沒指望能靠它們實現自給自足,隻是看著它們蓬勃生長,心裏就感到充盈和歡喜。

一切都很平靜;一切又暗起波瀾。

到桃源居一個月後,我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小可媽媽趕集回來的時間越來越晚。有幾次,她騎著自行車風風火火地趕回來,還是錯過了做午飯的時間。她一個勁兒地道歉,紅紅的眼睛泛著淚花。我知道她有心事,擔心出問題,便在一個寂靜的夜晚找她聊天。當時,小可已經睡著了,山風和著蟲鳴,勾勒出寧靜的景象。我讓她有什麼心裏話盡管說,我年齡大社會關係多,盡力幫助她。但是,無論我怎麼循循善誘,小可媽媽都一言不發。那個夜晚,是我到桃源居後第一次失眠。我隱約感覺到,即將有什麼事情發生,惴惴慄慄、惶恐不安。

小雞和小鴨慢慢長大,春季還未過完時,公雞就開始打鳴了。小可突發奇想,為每一隻小雞和小鴨起名字。那隻胖胖的母鴨子叫如花,那隻打鳴聲音最大的公雞叫尋歡。我問小可為什麼它叫尋歡,他說因為它最調皮,成天在院子裏飛上飛下,一副尋歡作樂的樣子。我又問那隻母鴨子為什麼叫如花,他說你看它花枝招展,就像是如花似玉的美女。我聽後哈哈大笑,覺得這孩子隻讀到小學三年級就因病輟學,腦子裏卻裝滿了驚人之語。

我總是在雞叫第二遍時就再難以入眠,起床坐在院子守候晨曦。天剛蒙蒙亮時,我又重新回房躺下。我聽得出來,每天把我吵醒的就是尋歡。但是,我想問題不出在尋歡這隻擅長打鳴的公雞上,讓自己難以安然入眠的是盤亙於心的情緒,是小可媽媽微妙的變化,是我認為即將要發生的某件事情。我不想讓小可和他媽媽看到我失眠,他們已經承受了太多,不能再讓他們擔驚受怕。當我察覺小可媽媽起床後,才假裝睡醒起來,在院子裏伸著懶腰,做出一副貪婪地呼吸新鮮空氣的樣子。

天氣越來越熱,花草樹木的呼吸中仿佛有一股熱氣。在隱約能夠聽見布穀鳥叫的時候,小可跟我一樣,睡眠出了問題。開始,他睡眠很淺容易中途醒來,慢慢地睡得越來越晚。到最後,他開始抗拒上床睡覺。有幾個晚上,小可甚至一宿未合眼。他說身體沒有明顯的疼痛,隻是心裏很煩躁,隻要閉上眼睛腦海裏就會出現一隻小怪獸。

為了消除小可心中的恐懼,我和小可媽媽輪流站在床前為他講故事。這個方法有時候管用,但更多時候我們做的是無用功。前幾個晚上,小可還能夠在故事中艱難入睡。但是,沒過多久他又陷入失眠的漩渦,無論我們講什麼樣的故事,他都圓圓地睜著眼睛不肯睡去。萬般無奈,小可媽媽隻好背著兒子,在寧靜的夜色裏仰望繁星點點的天空。小可就像為雞鴨起名字一樣,開始為每一顆星星命名。當媽媽問他為什麼要給某顆星星起那個名字時,他又心思散漫、天馬行空地解釋。

四月初的一個夜晚,當小可給三顆星星命完名並給媽媽做完解釋後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小可媽媽一邊朝臥室走去一邊對我說:“我把小可放好後,想給你說幾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