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特別的追悼會!
美好的春光似乎成了殺人的利器。
當天氣轉暖時,懷人居裏的氣氛顯得十分詭異。蔥蘢的綠樹和沁人心脾的花香,都無法掩蓋死亡的氣息。一天二十四小時,隨時都有生命在和煦的春風中隨著花粉飄散而去。救護車的哀號,一次次驚擾著懷人居的滿園春色。每一位工作人員的臉上,都掛著寒冷的表情。我納悶的是,為什麼人們熬過了寒冷的冬季,卻在溫暖的季節裏如此脆弱?
這是一個永遠沒有答案的蒼茫之問。
走的人太多,來的人又少,懷人居裏居然出現了空床。程文玲感歎地說,自從她到懷人居之後,這種現象還是第一次出現。
那天午後,我和小可安靜地坐在走廊上享受來之不易的陽光,時不時聊上幾句。就在我們相互對視與微笑時,一輛救護車開了進來,停在一樓的正門口。接著,幾個穿著白衣服的人抬著一捆白布朝汽車走去。開門、關門,辦理簡單的手續,動作連貫得就像拍電視劇。幾分鍾後,汽車又重新發動引擎,在院子裏繞了一個彎兒朝外麵開去。
當汽車緩緩駛出懷人居後,小可臉上的烏雲化作一串淚水。
“為什麼哭了?”
“難過,特別難過。”
“你看太陽多明亮,心裏也應該明亮起來。”
“可是,她走了。”
細問之下,我才得知事情的原委。
原來,被救護車拉走的是一個漂亮的女孩。我知道她,比小可大兩歲,具體病情不得而知。三個月前,醫生宣布她的生命已經走到盡頭。小女孩的父母都在經商,家庭殷實。但是,金錢挽救不了女兒的性命。為了讓寶貝女兒走得安詳,他們為她選擇了懷人居。她是在下雪之前一個星期來的,我看著那對商人夫妻開著名貴的汽車把她送進來。從那天開始,父母就再也沒有離開過懷人居。隻要天空有一絲陽光,他們就會推著女兒在院子裏曬太陽。他們始終把女兒打扮得漂漂亮亮,頭上那頂假發使她看上去依然青春可人,宛若天使。隻是,日複一日消瘦的身體和枯黃的表情,表明她在這個世界的日子正在一天天減少。因為女孩與小可年齡相仿,即便他們見麵時間不多,但卻結下了良好的友誼。
“昨天下午我還見過她,當時我們說了很多笑話。”小可幽幽地說,“我還記得她的笑臉和聲音,可是人拉卻走了。”
“她已經走完今生的旅程,踏上了另一段旅程。”我說,“我們祝福她吧。”
“我很害怕,擔心明天這個時候,那輛車就把我拉走了。”小可想了想,囁嚅道,“或者,把你拉走了。”
“如果那輛車先把我拉走,你就祝福我吧。”我忍了半天,還是說出了後半句,“如果那輛車先把你拉走,我會祝福你的。”
“但是,我還是害怕。”
“有什麼害怕的?”
“我不知道。”小可有氣無力地搖頭,“可我真的害怕。”
看著小可的神情,我沮喪地低垂著頭。我不知道如何是好,麵對殘酷的現實,無法再用任何辭藻把死亡描繪成一趟具有詩意的旅途。我想起曾經給他講過的死亡之旅,發現自己原來如此淺薄與無知。我一聲長歎,獨自返回屋裏,丟下小可一人在走廊上陷入孤獨與無助。這是我們相識以來,我第一次表現得如此無禮。
我把自己關在狹小的房間裏,漫長而無力地沉思著。
小可的精神狀況急轉直下,很難從他臉上看到笑容。他像個孤獨的老頭子,不是在走廊上蜷縮著身子坐著發呆,就是靠在窗戶前出神地看著外麵隨風搖曳的植物。更多時候,他選擇躺在床上,陷入昏睡之中。小可媽媽擔心極了,在焦灼與不安中眼淚不停地流。人最大的悲哀,在於麵對悲哀卻無力改變。我去看過小可幾次,他連多看我幾眼的力氣都沒有。從他灰色的眼神裏,我看到了深深的絕望。
倒黴事在我六十年的生命中總能引起蝴蝶效應,一樁接著另一樁。在小可日漸枯萎時,我的身體也突然出現問題。在懷人居的幾個月裏,我的身體和精神一直良好,幾乎忘記了自己是肺癌晚期病人。但是,這兩天卻感到胸腔劇烈地疼痛,時常喘不過氣來。好幾次,我覺得自己馬上就會窒息而亡,但在一陣喘息之後又緩過氣來。那幾天,我的情緒非常低落,心裏總有很多哀傷的話想要傾訴。我分別給智傑和智美打了電話,將身體狀況如實相告,順便也對後事做了一些交代。
智傑和智美接到我的電話後高度緊張,情緒激動地劈裏啪啦說個沒完,而且馬上要接我到醫院做檢查。我費了好大勁才成功地拒絕了兩個心急如焚的孩子。我告訴他們,如果再過兩三天沒有好轉再說。這隻不過是我的搪塞之詞,即便不好我也不會回到醫院。既然當初千方百計地逃離醫院,現在又何必回去?我內心很堅定,懷人居是生命最後時期的理想歸宿。或許是上天懂我,兩天後我覺得身體有好轉的跡象。疼痛減輕,不再胸悶氣短。
雖然身體狀況好轉,而且自認為懷人居是結束生命的理想之地,但是現在必須離開這裏了。
這是一個憂傷的決定。當死亡的氣息彌漫空中時,我的心情再也不能像以往那樣舒暢。尤其是看著小可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少,幾乎每天都陰沉著,表情呆滯目無神光。我尋思著必須去一個更好的地方,讓小可最後的日子過得更加寧靜和安詳。在我的想象中,那裏隻有一戶人家。四合小院,青磚綠瓦,綠樹成蔭,花香四溢。在明媚的陽光裏,有心思散漫的小貓和打著瞌睡的老狗。這樣的環境,彌足珍貴。
那個黃昏,我想起了已經兩年沒有見的文友,一位癡迷於詩歌的優雅女人。她在郊區有一個寧靜的小院,一直空著沒人居住。我們上一次見麵是在一個咖啡館,參加一個文藝沙龍。退休之後,我的生活比之前略微豐富,偶爾與喜歡寫作的人聚會聊天。在我的記憶中,她總是留著一頭整潔的短發,幾個小時都不說一句話。現在想起來,她好像與我說得最多。或許,同樣因為我是一個沉默的人。第一次聊天時,她一本正經地告訴我她叫黃睿,剛從郊區搬到城市。黃睿曾經無數次描繪在郊區生活的寧靜和愜意,但為了參加聚會方便才搬到城市。我為她放棄這樣的生活而惋惜,但不便幹擾他人的決定。
費了好大的勁兒,我才從手機中找到黃睿的電話。嚐試著打過去,響了半天她才接。對於我突然給她打電話,黃睿感到驚訝,咋呼呼地問:“怎麼是你呀?”
“是我,怎麼啦?”
“好多年不見了,我還以為……”
“以為什麼?以為我已經死了?”
“不是,不是,你看你說什麼啊?我是以為……”
黃睿結結巴巴,語無倫次。她慌亂辯解的口氣,聽起來十分可笑和可愛,好幾分鍾才擺脫剛才的口誤。
我們聊了很多,相互關心著對方的生活與寫作。大部分時間裏,她都在得意地向我訴說最近創作的詩歌。從她的口氣中,我知道她對自己很滿意。我們這種年齡的人,對自己滿意就是最大的幸福。我不禁想到自己的文字,除了寫作中的《與人生言和》,別的不值一提。可是,我自己也不能保證這部最後的文字能夠完成。
饒了很多彎子,就在我快要放棄時,終於鼓起勇氣向黃睿提了房子的事。她爽朗地笑著告訴我,很樂意我去住,不收一分錢的房租。我執意要給她錢,她收多少都可以。但是,她卻這樣說道:“我希望你在那間老屋裏寫出最好的作品,這比多少錢都重要。”話已至此,我不好再糾纏於房租。隻是,我從頭到尾都沒有告訴她,我的生命行將結束,正在創作的《與人生言和》,注定沒有結尾。
我把這個消息告訴了智傑、智美,以及小可媽媽。他們都很讚同,並結伴去看房子。房子真的很遠,智傑告訴我從偏遠的懷人居開車都還要一個多小時,完全是在大山深處。聽著他們的描述,我倒是理解了黃睿。她並非浮華之徒,向往城市的喧囂和聲色犬馬,而是交通真的禁錮了她的生活。但是,這樣的深山之所正合我意。我在電話裏真誠地向黃睿表達謝意,她則說隻要我喜歡就行。
房子需要修繕和裝修,按照智傑的說法,滿屋子都是蜘蛛網,走進去滿臉都是黏糊糊的。我知道智傑擔心我受苦,或許會誇大其詞,便懷疑地看了看智美。她給了我一個堅定的表情。我相信智美,一直以來她都懂我心思。不過,我也不知道自己和小可能在那裏生活多久,所以再三交代裝修要一切從簡。智傑不停地點頭。經曆長達幾個月的爭執和隔膜之後,如今他對我言聽計從。
那段時間,智傑、智美和小可媽媽,在懷人居與黃睿的房子之間來回奔波,馬不停蹄。我和小可在春天的陽光裏,享受著懷人居最後的時光。我總是在越來越憔悴的小可麵前憧憬新居所的美好,把即將到來的生活勾勒成一張張恬淡的風景畫。有一天,小可望著懷人居蒼翠的樹木,傷感地問道:“我們為什麼要離開?這裏這麼美好。”
我看著他,半晌才說:“那裏更美好。”
兩個月後,房子終於弄好了。他們為我拍了好多照片,我一張一張地指給小可看,美得令人心馳神往。我絞盡腦汁地用詞彙去描繪這處居所的好,想給小可的生命注入一種希望。他笑嗬嗬地說:“看上去不錯,你應該給它起個名字吧。”
“我得起一個最好的名字,才配得上這麼美麗的地方。”我用手摸索著尖利的胡茬,“桃源居,你覺得可以嗎?”
“又沒有桃花,怎麼叫桃源居?”
“世外桃源嘛。”
小可沒接話,不知道他是否懂得什麼叫世外桃源。但是,他的眼神告訴我,他對未來的居所感到滿意,甚至充滿了向往。
“在去桃源居之前,我想做一件特別的事情。”我看著小可,“我考慮很久了,內心告訴自己非做不可。”
“什麼事這麼重要?”小可的眼睛鼓得圓圓的。
“為自己選墓地和舉行追悼會。”我說,“我想在活著的時候,知道自己的墓地在哪裏,看看自己的追悼會到底是個什麼樣子。”
“會不會很別扭?”小可媽媽臉上的表情誇張而怪異。
“我自己覺得不別扭就好,至於其他人的感受,我不需要考慮。”我籲了一口氣,“人生一世應該忠實於內心,不為別人棲息隻為自己停落。”
“我們能不能一起去選墓地,將來就葬在一塊做個伴兒?就像現在這樣,偶爾坐在一起聊聊天。”小可思索片刻,接著說,“我也想舉行一個追悼會,而且想與你一起舉行。”
小可媽媽恨不得把兒子的話全部塞回去,但覆水難收為時已晚。我不覺得小可的想法有半點不妥,便爽快地答應了。
“我很高興你有這樣的想法。”我嗬嗬一笑,“這些事情對於我們來說,意義非同凡響。你知道嗎?我們這樣做是幸福的。這個世界上,享有這種幸福的人不多。”
大家帶著柔和的眼神,相互觀察著、等待著,但誰都沒有說話。
那個夜晚,我躺在料峭的夜風裏,滿腦子胡思亂想。我、墓地、小可,以及小可所說將來我們坐在一起聊聊天。我覺得小可實在可愛,但想象不出那將是一種怎樣動容的場景。我越是想把那種明知不可能存在的場景具象化,腦子就越是一團漿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