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美是最後一個擁抱者,她緊緊地箍著我,半天不撒手。我以為她陷入悲傷不能自已,便努力拉她的手。但是,我的生命真的弱到無法拉開一個女人,隻有緊緊地捏著智美溫熱的手。半晌,我假裝生氣地說:“我剛才說了啊,今天誰都不準哭。”
“我沒有哭,爸爸。”智美的聲音中沒有哭泣和悲傷,“我為你的勇敢感到驕傲。我知道你對自己的一生並不滿意,總覺得沒有勇氣做得更好、活得更好。但是,我現在告訴你,你是我見過的最勇敢的人。”
一片溫熱的液體在眼眶裏打轉,融化了盤桓在心中多年的結。我突然覺得,那些曾被自己認為浪費了的光陰,轉瞬之間變得珍貴起來。“你是爸爸的女兒,也是爸爸的知音。”我說,“這樣的感覺真是太美妙了。”
我們不再言語,長時間地相擁在一起。
大概過了好幾分鍾,我和智美才分開。我環顧著屋子,對給予每個人最溫暖的笑容。我說:“你們下去坐吧,院子裏有屬於你們的位置”。
我轉身而去。
推開房門,我便清晰地聽到了悲傷的音樂。我曾經無數次聽過這樣的音樂,上一次在蘇菲婭的葬禮上,這樣的音樂幾度讓我瀕臨崩潰。可是,幾年後在熟悉而陌生的懷人居,當我聽著為自己而響起的哀樂時,卻感到異常平靜。走廊上站滿了人,基本上是因為身體壞到無法下樓的病人和他們的家屬。他們表情平靜地看著我,帶著力量的眼神在我的身上停留了很久。突然之間,一陣稀疏卻真誠的掌聲響起。我輕輕地點著頭,對他們表示感謝。讓我意想不到的是,院子裏的人也開始鼓掌。我抬頭望去,他們伸著脖子望著樓上,仿佛在等待某個明星或領導出場,熱情洋溢而又嚴肅認真。
小可在樓梯口等我,瘦小的身子被牆角擋住大半部分。我步履蹣跚地走過去,拉著他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朝樓下走去。二十幾級台階,我和小可一步一步地走著,仿佛是漫長到需要一生一世才能走完的路程。我問他感覺怎樣,他心不在焉地說很好。我更加用力地捏著他幹枯的小手,朝著靈堂走去。
當我們的身影出現在懷人居的院子裏時,掌聲再次響起。小可有點緊張,我邊走邊輕聲對他說:“放輕鬆,就像是去看一場電影或者球賽那樣。”他看著我,幹癟地笑著。我發現,小可的嘴唇在輕輕地顫抖。
我們穿過人群,來到靈堂前麵坐著。我和兒孫們坐在一起,小可坐在媽媽以及他們家的親朋好友中間。這場追悼會的兩位主角,分別與親人坐著。我看著靈堂的正對麵,上麵掛著我和小可的黑白照片。我的照片是自己挑選的。十年前,我坐在電腦前寫作時,智美為我拍下這張棒極了的照片。照片上,我微駝著背,表情嚴峻、眼神深邃。我喜歡這張照片,覺得是我一生的寫照。小可媽媽告訴我,小可的照片來自於得知可以前去觀看切爾西的比賽並能親自見到穆裏尼奧的那個下午。當時,他高興得手舞足蹈,非要讓媽媽給他拍張照。即便是一張黑白照片,我也能感受小可當時的興奮和幸福。他選擇這張照片,可以說明這次追悼會在小可的生命中的重要性。
靈堂外麵,我從花圈上看到了親人們的祝福。其中,千古的字眼深深地刻在我的腦海裏。我知道肉身終將腐朽,世間並無永恒,但親人的美好祈願還是讓我感到溫暖。我側眼看了看小可的方向,獻給他的花圈中,讓我印象深刻的是媽媽寫給他的。“你永遠都是我的小可愛。永遠都愛你的媽媽!”,這一行字看似簡單,卻包含了一位母親所有的幸福和痛苦。
我差點又要流淚了,但又及時提醒自己今天不能哭泣。我回頭看了看若曦、凱瑞和俊博,他們神情肅穆。我對著他們笑了笑,依然沒有讓他們快樂一點。我立刻轉過頭來,死死地盯著我和小可的照片。
音樂戛然而止。
林芙蓉緩緩地走過來。她站在我和小可之間,笑容可掬地看著我們。她是懷人居的創辦人,她是這場追悼會的主持人,她更是讓人們正確認識死亡的導師。林芙蓉深深朝我們鞠了一躬,雙手隨意下垂地站在那裏。片刻後,她輕聲說道:“一直以來,我從未向任何人說起創辦懷人居的想法,即便很多人在背後胡亂猜測,我也沒有做任何解釋。但是,今天我想與大家談談。這一切,必須要感謝在座的您們。”
這不是一次演講,卻響起了掌聲。
“創辦懷人居之初,我以為沒有多少人願意來。因為在中國傳統思想裏,親人都會把每一個生病的人留在醫院,竭盡全力地搶救,即便大家都知道最後的結局。”林芙蓉說,“但是,我看著人們陸陸續續地來到懷人居,並在這裏生活得十分快樂。我想說的是,懷人居並不是讓大家放棄治療,而是讓大家在生命最後的時間裏活得更加平靜和安詳。這並不容易,因為我們必須對死亡有正確的認識。”
掌聲再一次響起,氛圍根本不像是一場追悼會。
“我們就像是一粒塵埃,因為父母的需要而偶然來到塵世。到來的同時,離別也在等著我們。從我們出生的那一刻,就注定總有一天要離開。我們應該明白,人生一世就是一個從生到死的過程。我們所經曆的分分秒秒,每一件事情,每一種心情,都是這個過程中的插曲。”林芙蓉朝人群中走去,“死亡,是一個自然的結果。種子生根發芽,樹木開花結果,果子瓜熟蒂落。隻要我們認識到這一點,便可知道生命的結束意味著我們在此生的事情已經做完,來世再繼續。”
當掌聲又一次響起時,我已不再感到突兀和別扭,因為林芙蓉的話配得上為她鼓掌。
“今天,我之所以要來參加這場追悼會,是因為我之前對死亡的認識還不夠深刻。我總是認為抱以自然的心態麵對死亡便可了然,殊不知還應該不留遺憾。”林芙蓉重新回到靈堂前麵,看著我和小可,“我為淩先生和小可的行為感到高興和自豪,追悼會是每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最後的活動,能夠親自出席是人生獲得的最寶貴的財富。我想告訴您們,是您們讓我對死亡有了更深刻的認識。同時,我希望大家向您們學習,讓人生不留遺憾。隻有不留遺憾的人生,才是圓滿的人生。”
我站起來,主動鼓掌。小可也站起來,跟我一起鼓掌。接著,更多掌聲潮水般響起來。
本來,我事先準備要發言,腹稿打了好幾次。但是,我臨時放棄了。林芙蓉已經講得很好,我沒必要再重複贅言。我拉著小可,走向林芙蓉。我們分別拉著她的左右手,不斷地重複著“謝謝”。她笑著說:“您們不必感謝我,是我應該感謝您們。”
追悼會的後半段,大家笑容滿麵地吃著懷人居準備的水果、糖果和午餐。我和小可沒有離開,與大家待在一起。我們與在場的每一個人握手、聊天,接受他們的祝福。其中,有些人已經被我們感染,也準備為自己舉辦一場追悼會。我告訴他們,如果我還在懷人居,一定參加。隻是,我不忍心告訴他們,我和小可即將由懷人居搬到桃源居。
吃完午飯,我和小可分別回房休息。兩個小時的追悼會,極大地消耗了我們的精力。我很快便進入夢鄉,夢中的自己躺在一艘小船上,在漫無邊際的大海飄啊飄。海麵平靜,我躺在一片藍色裏,吹著愜意的海風,朝著天際飄去。
無獨有偶,小可也在午睡時做了一個夢。醒來後,他來到我的房間繪聲繪色地講給我聽。小可夢見自己到了英格蘭,出現在切爾西的主場斯坦福橋球場。這是一場決定冠軍的比賽,隻要獲得勝利,切爾西就是英超冠軍。切爾西的球員表現出了高昂的鬥誌和精湛的球技,以秋風掃落葉的攻勢獲得勝利。作為切爾西最特殊的隊員,小可出現在頒獎台上,脖子上掛著冠軍獎牌。隨後,他跟隨穆裏尼奧進入更衣室,進行了一番暢談。小可告訴穆裏尼奧,他為自己舉行了追悼會,從此以後可以無牽無掛地開始生命的另一段旅程。穆裏尼奧和全體切爾西球員,對小可的舉動感到驕傲,並送上深深的祝福。
“斯坦福橋的現場很宏偉和震撼吧?”
“跟我在電視裏看的一模一樣。”
“如果有機會,我陪你去現場看比賽吧。”
“我相信一定有機會。”
我們倆都笑了。
各自回到房間,我們開始忙碌、慌亂而忐忑的準備。我和小可就要離開懷人居了,原本是赤條條來赤條條走,毫無牽掛才對。可是,我們仿佛對這裏都充滿了留戀。兒媳婦、女婿和三個孫子都回去忙工作與學習了,智傑和智美還留在這裏照顧我。我讓他們回去,我自己能夠照顧好自己。但是,他們就是不吭聲,不答應也不拒絕,像兩個石頭墩子那般佇立在屋子裏。
如果僅僅是收拾東西,半個小時足矣。可是,我卻在懷人居多停留了一個星期。
那幾天,小可媽媽在兒子身邊寸步不離,智傑和智美也跟隨我身後,無論我和小可走到哪裏,他們都形影不離。想起來,那段時光也很美好。爛漫的春光和愜意的心情,衝淡了死亡籠罩的陰影。時間的腳步配合著我和小可羸弱的身體,慢得仿佛快要停止了。我們的身影時常出現在清涼的晨曦裏和溫暖的夕陽中,心思散漫、毫無目的地走來走去。那種腳貼大地的感覺,讓我感到無比踏實。
“桃源居有懷人居這麼安靜嗎?”小可在一棵桃樹下停住。
“當然有,或許比這裏還安靜呢。”我跟著停下來,在路邊的一張椅子上坐下。
“這裏是懷人居,那裏是桃源居。”小可撿起地上的一枚花瓣,“你說,人們為什麼總是喜歡把房子叫什麼居啊?”
“這隻是巧合吧,總得給房子起個名字。”小可媽媽覺得兒子好笑。
“我覺得小可問得好,我來給他解釋吧。”我看了看小可媽媽,又轉身看著小可,“居字由屍和古字組成,屍是身體的意思。這說明人們自古以來都不願意挪動身體,所以把房子命名為居,是想求個安穩。安穩和溫暖,是我們對家最基本的要求。就說懷人居吧,林芙蓉也是希望我們在這裏生活得安穩和溫暖。”
“可是,我們還是要搬家。”
“那是因為我覺得桃源居比懷人居更好。”
“桃源居有桃花嗎?”
“應該有吧。”我說,“即便沒有,我們就栽一些桃樹吧,明年春天我們就可以看到桃花了。”
“還要等到明年春天,太漫長了。”小可眨巴著眼睛。
“說長也長,說短也短。”我苦笑著,“今年冬天一過,就是春天了。”
“現在才春天呢?”小可有些不耐煩。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知不覺地就過去了。”我說,“我活了幾十年,現在也仿佛隻活了幾十天。”
“我想永遠生活在桃源居,不想再搬來搬去了。”小可傷感地說,“如果沒有桃花,我們一起栽桃樹吧。”
“嗯。”我在繽紛的鮮花中點了點頭,“我也希望永遠生活在桃源居。”
我們繼續朝前走。走過一段石板小路,來到一片田野,向綠油油的深處走去。這一天,是我在懷人居裏唯一一次沒有告訴程文玲而私自外出,也是我唯一一次走得那麼寧靜,那麼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