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特別的追悼會!(2 / 3)

風拂過臉龐,一股冰涼在心底蕩漾開來,流向全身上下每一根血管。“睡吧,好好睡一覺吧。”我一次次叮囑自己,但卻始終毫無睡意。在懷人居短暫的日子,這是我睡眠最差的一個夜晚。我努力地擺脫各種意識,但仿佛剛剛睡著,天又亮了。明晃晃的陽光,鋪在藍色的被蓋上,就像是印在上麵的花紋。

第二天,智傑和智美就直奔附近一塊公墓。我知道那個地方,離懷人居不遠,臥在蒼翠的鬆柏之間。我和小可的身體都不適宜來回奔波,所以我讓他們拍好照片給我們看就可以了。小可媽媽想留在懷人居陪兒子,她說隻要小可滿意就好,小可則表示我喜歡的地方他就喜歡。所以,小可媽媽委托智傑和智美幫她辦理就好了。

墓地在半山腰,背靠大山,麵朝一片翠綠的樹林。智美心思細膩,從各個角度拍攝了很多照片,在相機裏也有身臨其境的感覺。從照片上可以看出,在未來若幹年裏,我和小可將被一片綠色擁抱。這裏安靜得可以沉睡千年。我把相機遞給小可,他一遍又一遍地翻看著,表情平靜而自然,全然沒有絲毫的悲情,即便他知道自己將化成一抔塵土掩埋其中。然後,他把相機拿到媽媽麵前:“媽媽,你看。”

小可媽媽象征性地把臉湊過去,麵無表情地“嗯”了一聲,神色慌張地把頭縮回來,轉眼看著窗外。懷人居的春天來得特別早,柳絮在春風中蕩出沁人心脾的溫情。我看了看小可媽媽,她的眼裏噙滿淚花。我不動聲色地走過去,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擔心她哭出聲來。她瞅了我一眼,立即又將眼神伸向遠方。我與她並排站著,看著懷人居裏的春色。過幾天,我就要告別這裏和煦的春風。

“有些事情,我們早晚都會麵對。”我說,“你要比小可更加堅強。”

“我很難過。”她點頭,忍住沒讓眼淚掉下來,“我隻是難過而已。”

一股涼悠悠的風吹來,我的眼睛幹澀而疼痛。

墓地已經選好,接下來就該選擇在哪裏舉行追悼會了。

無論是回家還是在即將遷去的桃源居舉辦追悼會,我覺得都不合時宜。我想了想,認為懷人居就是理想之地。作為一家臨終關懷醫院,讓即將死去的人為自己舉辦一場追悼會,算得上臨終關懷的一種另類的表達。我找到程文玲,把想法說給她。她沒有半點吃驚,一臉平靜地認為這個想法非常好,百分之百支持我。但是,程文玲認為依然需要林芙蓉點頭同意,畢竟懷人居是她創辦的。程文玲臨走之時,我再三叮囑,讓她把我的想法準確無誤地帶給林芙蓉,並希望獲得她的理解和支持。

等待的三天,就像是漫長的三年。忐忑、焦慮,內心搖搖晃晃飄忽不定。我太希望舉辦這場追悼會,所以太急切地需要得到林芙蓉的肯定。讓我感到欣慰的是,我的願望能夠實現。程文玲告訴我,林芙蓉不但沒有阻攔,而且還非常欣賞和讚同我的做法。“她說,這與她創辦懷人居的初衷是一致的。”程文玲微笑著,“她要出席你和小可的追悼會。”

“她想來?”我不敢相信,“她真的說要來?”

“她說,時間確定之後告訴她。”程文玲說,“她要認真準備一下。”

“不需要這麼隆重吧?”

“她不但要來,而且還她要發言。”

我感慨萬千,沒想到萍水相逢的林芙蓉盡然如此深明大義。我隻是想安靜地舉行一個屬於自己的儀式,沒想到她會如此重視。盡管我不情願,但卻無法拒絕林芙蓉的好意。好幾次,那些委婉的拒絕之語從喉嚨裏直往上冒,最終又咽了下去。我相信林女士大智大慧、心地善良,到底該不該來,發言時到底說些什麼,她都自有分寸。

追悼會安排在星期六。智美查了天氣預報,當天風和日麗,陽光明媚。

時間非常緊迫,林芙蓉放下手中其他事務,緊鑼密鼓地張羅著。好幾次,我站在走廊上,看見她帶著幾個人在院子裏比比劃劃,籌劃著追悼會的每一個環節。追悼會安排在懷人居的院子裏,一切都按照常規儀式舉辦。

星期五的下午,追悼會的準備工作基本上已經完成。靈堂放在院子大門正對著的地方,殯儀館來拉人的車輛每次都停放在那個位置。我站在走廊上,看著長長的帳篷,上麵貼著白色的紙花。帳篷周圍擺滿了花圈,我數了一下,一共有三十多個。從帳篷入口開始,整個院子裏擺滿了桌子、椅子。按照習俗,親朋好友們在追悼會上要吃飯、打麻將。我正想象著明天的場景時,一陣哀傷的音樂響起。我會心一笑,心中沒有半點傷感,轉身回到房間。

我安靜地坐著,思緒在遼闊的草原和深邃的天空漂遊。我感覺前方越來越寬廣,身體越來越輕盈,就像一隻隨風飄蕩的風箏。耳邊吹著絲絲涼風,無比愜意。有人敲門,連續響了好幾聲我才緩過神來。我問是誰,對方回答說“是我”。從聲音中,我沒有聽出到底是誰,但還是慢悠悠地過去開門。門縫越來越寬,林芙蓉的麵目也就越來越清晰。她探著腦袋問:“可以進來嗎?”

“當然可以。”我把她讓進來。

這是林芙蓉第一次來到我的房間,我有點莫名的激動。我並非感激她來看我,而是她認同和支持我開這場特殊的追悼會。但我轉而一想,她也應該理解我。既然她能創辦懷人居,就說明她對死亡有足夠的認識。我們的想法,如出一轍。我們不過是用各自的方式,去踐行對死亡的理解。

林芙蓉有點緊張,眼神在屋子裏遊動。一番梭巡後,她看著擺滿圖書、照片、藥品、水果和筆記本電腦說:“你始終都是一個有情趣的人。”

我尷尬地笑著。

有情趣這頂帽子戴在我的頭上,實在不合適。這輩子,我每分每秒都處於苦悶、焦慮和彷徨之中。從車間到辦公室,從上班到退休,我的心從未安定過,每天都如塵埃那樣在空氣中漂浮。人生最大的波瀾,竟然成了永遠難以抹去的汙點。隻有在埋頭寫作時,我才獲得奢侈的寧靜。一層一層包圍我的夜色,讓每一根血管裏的血液都能順暢地流淌。

“我已經很久沒有寫作了。”

“隨心吧,想寫就寫。”

“我內心澎湃。”頓了頓,我接著說,“可有心無力。”

“我是否可以問,你現在最想寫什麼?”盡管我恍恍惚惚地沒有來得及招呼她,但她已經坐了下來。

“人生的遊記。”我顫顫巍巍地說,“人生即將走完,希望記錄下一路走來的點點滴滴。”

“這是上帝賜給作家的特殊待遇,不是每個人都能享有。”

“就像我要在生前舉辦自己的追悼會一樣,也不是每個人都能享有。”

“追悼會的事情,我倒是真的想問問你。你為什麼要在生前舉辦並參加自己的追悼會?”她來了精神,聲音明顯比剛才明朗,“這麼多年來,我還是第一次遇到你這種情況。”

“人這一生,應該把屬於自己的經曆都經曆完才算圓滿。”我平靜地說,“我們要盡量避免留下太多遺憾。”

“你真是一個透徹的人。”

“我要感謝我的妻子。”

“為什麼?”

“她生命最後的時刻過得很痛苦,盡管我千方百計地努力,依然沒能讓她走得安詳。她走後的幾年裏,我始終在想,自己的期限到來時,一定不能那樣。”

“你的想法是對的,隻是很多人還沒有意識到。好在,我們兩個的想法是一樣的。”

“所以,你創辦了懷人居。”

“當初遇到了很多困難,遭受了很多誤解。”

“我為你感到驕傲,不僅僅是今天的付出,當年你的勇氣更值得敬佩。”

林芙蓉謙虛地搖著頭。

這天黃昏,我們聊了很多,直到天色漸晚她才離開。我們誌趣相投、相見恨晚。臨走時,她笑盈盈地說:“如果早些認識你,就好了。”

“什麼時候都不早,什麼時候都不晚。”我們緊緊相擁。

晚上,我早早上床,睡得很沉很香,中途沒有醒來,也沒有被稀奇古怪的夢驚擾。

星期六,我七點就起床了。太陽大得好似到了夏天,懷人居的年輕護理已經迫不及待地穿上襯衫和體恤,讓人不得不感歎健康的身體是人生的最大資本。我和小可精心地為這次追悼會準備著。小可媽媽拿出最後的積蓄為兒子買了他最喜歡的衣服、褲子、帽子,還有一隻精致的手表。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要買手表,難道是讓兒子記住他們在這一世度過的美好時光?我沒有問她。雖然我不是林芙蓉所說的有情趣的人,但也不是個無趣的人。此時此刻,她要為兒子買什麼都是值得的。

智傑和智美帶著孩子們也來了,若曦、凱瑞和俊博看上去有些別扭、生疏。不知道是他們一夜之間成熟了,還是覺得出席這樣的追悼會有些荒誕,或者是意識到我真的就要離開他們了。盡管全家人有說有笑地附和著我,但我明顯感覺到他們都有些言不由衷。平常忙於事業的兒媳婦和女婿,也罕見地出現在懷人居。在我的記憶中,這是他們第一次來懷人居。不知道為什麼,我與兒媳婦和女婿之間始終有一層隔膜,即便見麵也難得說上一句話,而且大多數言語都是噓寒問暖,有點敷衍了事走過場的感覺。我記得,我們上一次認真說話還是蘇菲婭去世時,他們不約而同地規勸我不要太悲傷,逝去的生命帶給我們重要的啟示就是珍惜眼前人、過好每一天。

促狹的屋子被塞得滿滿的,陽光也隻能自己找空隙才能照射進來。與我剛來懷人居時相比,這一次家人的臉上幾乎看不到悲傷。雖然談不上喜悅,但平靜就是我最好的期待。

追悼會的時間定在上午九點。八點半時,我隱約聽見院子裏窸窸窣窣地響起腳步聲。聲音從四麵八方傳來,仿佛潮水緩緩漫過,將整個懷人居覆蓋。三天前,林芙蓉在懷人居裏做了一次倡議,把我要開追悼會的想法告訴了每一個人。她說:“隻要身體允許,就來參加吧。這是一次新奇的體驗,相信對每個人都有一定幫助。”

我側耳傾聽著人們的腳步聲,被一種複雜的情緒纏繞著。程文玲急促地走進來,她輕輕地說:“你準備一下吧,追悼會馬上就要開始了。”

“嗯。”我沉悶地點頭。

其實,沒有什麼準備的。兒女為我買了壽衣,穿在身上特別合身。我用老邁的雙手,在衣服、褲子上來回摸索著,竟然感覺壽衣比自己以往穿過的衣服都舒服。

我問:“誰選的?”

智傑指了指妻子:“她選的。”

我沉浸在一種說不出的幸福之中。

“時間快到了。”我說,“我隻說一句話,今天誰都不準哭。隻要流一滴眼淚,這次追悼會就是失敗的,就不是我想要的。”

沒人接話。他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表情嚴肅而凝重。

“大家都聽到了?”我說得很慢,口氣很沉,既是詢問也是命令。

還是沒人接話。他們不再相互審視,隻是目光呆滯地看著陳舊而斑駁的牆壁。

我一個一個地與他們擁抱。除了三個孫子,我與兒子和兒媳婦、女兒和女婿都沒用真正意義地擁抱過。蘇菲婭去世時,我看到智美哭得死去活來,本想過去給她一個擁抱以示安慰,但終究沒有付諸行動。我曾經對這種親昵的表達方式充滿抗拒,但此時此刻卻是情難自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