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別樣的旅途!
大雪帶來的寒冷是在雪融化之後,就像失戀帶來的疼痛是多年之後的某個愜意的深夜,突然想起那個最愛的人,不由得嚎啕大哭起來。大山深處的懷人居很冷,淩冽的寒風吹得泥土僵硬,走在路上仿佛走在厚厚的冰層上。一直呼呼叫嚷的空調顯得異常吃力,使勁全力也無法改變屋子裏冰冷的空氣。幸好,我有一台烤火爐。這是三天前智美送來的。大雪封山的晚上,我給她打電話,稱讚她料事如神,送來這麼一件寶。智美笑著說:“我看了天氣預報啦。”
“哦。”我有些茫然與恍惚,記憶中自己從未關注過天氣預報。無論晴空萬裏還是狂風暴雨,我都聽之任之。既然無力改變,那就隨遇而安吧。
智美是與三個孩子一起來的,行人中依然不見智傑的身影。但是,我相信他總有一天會來看我。我仿佛覺得與三個孫子很久沒見麵了,他們的變化大得驚人,似乎一夜之間都長高了不少。我一本正經地把每個人都拉到身邊,拿自己的身體做參照物進行求證。可是,最高的若曦依然沒有超過我的肩膀。我說:“怎麼看上去都長高了,實際上卻都沒長呢?”
“你以為我們喝水都會長高啊?”若曦滿臉俏皮。三個孫子中,我最愛這個眼睛水汪汪的孫女了。
“你可別長高了,太高了不好找男朋友。”我拍了拍若曦的頭,她的臉都紅了。
我們都笑了。
“你爸爸最近在忙什麼?”我問若曦,同時又把眼神轉向凱瑞。
若曦和凱瑞都不說話,氣氛立即尷尬起來。我又看著智美。她躲不過去,長籲短歎:“爸,我哥真的很忙。有些話,我以後會找個時機給他說。你放心吧,他始終是你兒子。”
我點了點頭。
每當智美和三個小家夥來看我,我都感到無比溫暖,何況這次還帶來一個烤火爐。大山裏的冬天,烤火爐非常重要。看著智美的車慢慢遠去,耳畔一直回響著她的那句話,心底暖暖的。是的,智傑始終是我的兒子,我終究是他父親。無論他是否理解我,我都該原諒他。
小可媽媽辭掉工作,剃了光頭戴著帽子,在一個大雪茫茫的日子帶著兒子重返懷人居。大半年來,兒子的病耗掉了她半生積蓄,但現在金錢對她毫無意義。既然再多錢都留不住兒子的生命,索性就把滿腔的愛給他吧。小可媽媽用空洞的眼神望著遠方說:“我要在這裏陪他走完最後的人生旅程。”她像是對我說,又像是自言自語。不管怎樣,我為這個女人的做法感到欣慰。
對於媽媽的安排,小可高興得手舞足蹈。他俏皮地把嘴湊在我的耳邊說:“雖然有你在我很高興,但媽媽來了我更加高興。”看著他,我善意而慈愛地笑了笑。不過,笑容瞬間就悄然枯萎。我不知道這個可憐的孩子是否明白,媽媽的無限關愛卻是他生命走向終點的暗示。
我推開房門,站在陽台上眺望遠方。寒風襲來,渾身哆嗦。我想起小可,這樣的天氣他更需要溫暖。我慢慢向他的房間靠近。在窗戶前,我停下腳步,屋子裏依稀傳出說笑聲。溫和、綿長,像春日陽光那般愜意,衝淡了這個季節的憂傷。我琢磨著是否打擾這對母子,總覺得不應該驚擾他們細微的幸福。但是,我控製不住腳步。我希望看到小可的一舉一動,細致到每一個表情。這是一種奇怪的心理。
房門響了很久才開,當小可媽媽出現時,我幾乎快要放棄了。她說外麵冷,快進屋吧。我則順勢告訴她,讓小可到我房間裏玩兒,我這裏有烤火爐,要暖和一些。小可立即歡呼雀躍,但卻被媽媽阻攔了。她佯裝不高興,皺著眉頭對兒子說:“就在這裏玩兒,別打擾爺爺休息。”
我理解小可媽媽,畢竟我也重病纏身,良好的休息有助於延長生命的期限。我想,拋開禮貌與尊重之外,是她對我不了解。生命的長短於我來講已然不重要,既然來到懷人居,就知道自己的腳步每天都在走向另外一個世界。我們應該追求的不是旅途的終點,而是讓行走的過程不那麼艱辛。我、小可,以及這裏的每一個人,莫不如此。
智美送來的那台烤火爐,成為我炫耀的資本。
當小可聽見我說烤火爐會散發出火紅而溫暖的光線時,他就嚷嚷著屋子裏很冷。三番五次,不厭其煩。小可媽媽無奈地笑了,搖頭、歎氣,但卻跟著兒子一起來到我的房間。進門之前,她小聲對我說:“這孩子太調皮了,跟以前一樣。”
“不好嗎?”我反問,“我沒有見過他以前的樣子,但我想這樣很好。”
她愣了愣,看著我沒說話。
“既然悲傷的結局無法避免,為什麼不用愉快的心情去迎接呢?”我看不清自己的表情如何,但這句話發自肺腑。
此刻,我把自己當成這間房子的主人,熱情地招待仿佛是遠道而來的貴客,而忘記了自己與這裏所有人一樣僅僅是過客。我關窗戶、抬椅子、倒水,把智美送來的食物拿出來分享,給他們展示三個孫子的考試成績。整個過程,我忙碌而慌亂,嘴巴裏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一陣忙亂後,我突然停下來坐在床沿,局促地看著小可和媽媽,覺得自己剛才的表現有些滑稽可笑。小可和媽媽笑吟吟地看著我,不約而同地問:“烤火爐呢?”
我恍然大悟,立即從床底下把它抽出來。房間太小,物件太多,隻要暫時沒有使用的東西我都塞在床底下。當燈管由灰變亮由亮變紅時,小可臉上的表情也發生著細微而驚人的變化。他拖著椅子,靠近烤火爐安靜坐著一言不發,偶爾嘴角微微上翹,想笑而未笑。火紅的光線投射在小可臉上,紅光滿麵,神采奕奕。小可媽媽也圍了上來,挨著兒子坐下。空氣中的冰冷被溫馨融化,這場雪好像根本就沒下過。
半晌,小可媽媽對我說:“過來坐呀。”
我順勢坐下,在小可身邊。三個人眼巴巴地望著紅彤彤的烤火爐,就像是在等待春天來臨。春天的腳步的確不遠了,我想等到這場大雪完全融化之後,懷人居裏那些樹木就會長出新葉。春意盎然的景象,想起來就讓人心生愉悅。程文玲曾經對我說過,春天是懷人居裏最愜意的季節,綠樹蔥蘢,花草繁茂,忙著采蜜的蜜蜂毫無顧忌地在你身邊飛來飛去。遺憾的是,春天的懷人居同時又總是充滿悲傷的氣息。很多人熬過了冬天的嚴寒,卻在春暖花開的季節遠離人世。
無論這世界多麼美好,都挽留不住去意已決的人。
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溫暖的空氣,讓這樣的沉默變得荒誕而怪異。
我絞盡腦汁地搜尋著話題,極力地想要打破沉默。即便是隻言片語,亦能成為最好的調劑。苦惱的是,口舌笨拙的我挖空心思也找不到話題。越是著急,我越是慌亂與迷糊,隻得木訥地坐著,雙手放在烤火爐前,兩手相合不停地搓揉著,就像動作嫻熟的燒烤店老板在翻著手中的烤肉。
小可看了媽媽一眼,母子倆會心一笑。我猜自己給他們的印象是一個滑稽的老頭,而且瘦骨嶙峋,兩眼無光。自從被肺癌纏住之後,我就顴骨高凸,眼眶深陷。更讓我無法理解的是,明明是肺出了問題,為什麼眼神卻越來越差。很多時候,我站在鏡子前,努力尋找舊時的模樣,但卻一片模糊,恍如隔世。我知道這就是我自己,但總覺得不真實。
“你請我和媽媽過來,不會就讓我們這樣一句話不說地坐一整天吧。”小可一本正經地望著我,“隨便說點什麼嘛。”
“好像沒什麼好說的。”我瞅著小可和他媽媽,“你們想聽什麼?”
我覺得一個滑稽的老頭這樣問兩位客人,滑稽到無以複加。
“這樣吧,你就說說你幾十年來經曆的故事吧。我想聽聽一個作家的故事,應該很有趣。”小可的眼神充滿渴望,“如果我能活到你這個年齡,我也選擇當個作家。”
我沒想到小可會有這樣的要求,不知不覺,原本是我傾聽他卻變成了他傾聽我。奇怪的是,我對這樣的轉變沒有驚訝和抵觸,順其自然地接納了。
“你問,我答。”我說,“漫長的一生,我真不知道從哪裏說起。”
“小時候的故事。”小可眼神專注,“什麼事情最好玩?”
我瞬間跌入回憶的深淵,穿梭於一片叢林,父母終年如一的表情浮現在盡頭,呆板地望著我。我感到驚懼,悄然地顫栗著,骨骼之間仿佛發出咯咯的響聲。我努力不讓小可看穿自己的心思,在一個十歲的癌症患者麵前膽顫是一種羞恥。
“沒什麼好玩的事情。”我說,“我就像被一隻關在籠子裏的鳥兒,眼巴巴地看著天空卻飛不出去。”
我停頓不語,小可看著我不知從何說起。第一個問題的答案,就給了這個小記者一記悶棍。
“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感受?”小可媽媽不失時機地問。
“無論我走到哪裏,爸爸媽媽的眼睛仿佛都在我身後。”我說,“他們用所謂的愛,折斷了我稚嫩卻天真的翅膀。別看我爸爸三天不說九句話,但他嚴厲的眼神足以殺死天空中任何一隻飛鳥。”
“他對你要求很高嗎?”小可媽媽說,“好像天下所有父親都是成天板著臉。”
“在我的記憶中,他恨不得把我關在屋子裏,沒日沒夜地看書。”我把手靠近火爐,“每當我可憐巴巴地看著夥伴們在院子裏嬉戲和追逐時,一股悲涼就在腦子裏盤旋。我曾經懷疑他不是我的親生父親,好幾次我都想問我母親,自己是不是這個常年拉著驢臉的男人的兒子。”
“天下父母都望子成龍。”小可媽媽看了看兒子,把手輕輕地放在他的肩膀上。
我看著烤火爐通紅的燈管,雙手的灼熱感刺入心髒。
“我寧願做一條自由自在的蛇,悠閑地爬行在草叢中,也不願意做一條背負沉重負擔的龍。”我搓揉著枯黃的手指,“這樣的沉重占據我的心靈,讓我無法自由生長。”
“你為什麼不把這些話說給他聽?”小可看著我,滿臉疑問。
“我們從來沒有認真地說過一句話。”我莫名其妙地笑了,並沒有冷嘲熱諷的意思。“每當我嚐試著與他交流,他給我的不是咆哮就是沉默。大部分時間裏,父親僅僅是與我同住一個屋簷下的陌生人。”
“父愛如山。或許,他隻是不懂得表達。又或許,他表達的方式不對。”小可媽媽說,“但你應該原諒他,畢竟你們是父子。”
“如果愛讓人感到痛苦,這樣的愛與毒藥有什麼區別?”我怔怔地看著小可與他母親。幾十年了,我終於找到表達這個觀點的機會和對象。
“媽媽呢?”小可媽媽問,“她跟你父親一樣嗎?”
我茫然,瘋狂地在腦子裏搜索一個形容詞。
“她與自己的丈夫一樣。”半晌,我說:“對,她是父親的同夥、替身,或者是執行者,堅決實施丈夫的陰謀。”
“他們都還在嗎?”小可媽媽問,“後來,你們達成和解了?”
“母親在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中離開,父親在五十歲那年心髒病突發去世。他們都走得突然,在我看來也算一種幸福。”我停頓片刻,若有所思,“你剛才還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