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遠。”我越來越像個演員,蠟黃的手指指點點,仿佛自己曾經無數次走過那條路,“這段路雖然不遠,但要跋山涉水。路麵很窄,蜿蜒崎嶇。加上前麵排隊喝湯的人很多,所以很堵,就像城市中堵車那樣。不過,當你踏上這段路程時,心情就會好起來。”
“為什麼呀?”小可一臉疑惑與驚訝。
“都等著喝那碗湯呀?”我腦海裏漂浮著一股莫名的情緒,差點笑出聲來,“那碗湯具有神奇的效果,隻要喝一口,在塵世間所有的經曆都忘得一幹二淨。無論是悲傷還是快樂,統統忘記。”
“沒人願意忘記快樂吧?”很久沒說話的小可媽媽,淡淡地問道。
“是的,誰也不願意忘記快樂。”我靠在那張暗紅色的桌子上,“但是,當人的生命在今生走到終點時,能夠記住的基本上都是遺憾和悲傷。為了更好地在另一個起點重新出發,幾乎所有人都願意選擇在最後的時候忘記今生的悲傷,換取來世的快樂。”
“所以,每個人來到這個世界之初,都是快樂的。”小可說,“但是,誰也不清楚他在前世到底忍受了多少悲傷。”
“嗯,小可是個聰明的孩子。”話音剛落,我又覺得自己的誇獎不合時宜,“排隊喝湯的人很多,而且有人想喝兩碗。大家生怕不能將痛苦徹底遺忘,不能在來世獲得最大的快樂。但是,每個人隻有一碗。”
“我真想喝兩碗。”說著,小可側身看了媽媽一眼。小可媽媽不知道如何回答,隻能淺淺地笑一笑。
“一碗足夠了。”受到小可媽媽的感染,我也情不自禁地給小可送去一個微笑,“湯是熱的,但口感苦澀。不過,那時候已經沒人在乎好不好喝了,隻想一飲而下趕往來世。喝完湯往前走有一小段石板路,行程隻有幾分鍾而已。然後是一長串石頭階梯,下去後便是一片泥潭。這才是最艱難的路。”
“為什麼有泥潭?”小可和媽媽不約而同地問。
“走向美好的路上,總會遭遇磨難。”我隻能這麼說,“泥潭是黑色的,稀泥裏混合著各種雜草,水中有刺鼻的臭味。大家在泥潭中你推我攘,行進速度非常緩慢。有一部分人,倒下去就再也沒有站起來,錯失了投胎轉世的機會。”
“他們都忙著投胎轉世嗎?”小可不解地看著我,眼神裏沒有半點光亮。
“每個人都是帶著遺憾離開,所以都想在來世重頭來過。”我朝窗口踱去,“但是,沒有一個人明白欲速則不達。其實,美好的樂園就在眼前,隻要耐心、小心地走過泥潭,就會迎來新生。”
“你是說旅程快要結束了?”小可不自覺地拉著媽媽的胳膊。
“嗯,馬上就結束了。”我背靠窗戶,後腦勺有一絲涼意,“走過泥潭就能看見一個凹地,那裏有一座孤零零的房子。房子是黑色的,沒有窗戶,頂部設計得奇形怪狀,看上去充滿了各種隱喻。遠遠看去,醜陋滑稽得讓人不想進去。但是,這是走向新生的必經之路。房前有十八級台階,爬上去便可見一道隻能容下一人穿過的窄門。門是自動開關。當某個人進去後門就自動關閉,再次打開後第二個人才能進去。”
“開關是誰在掌握?”小可媽媽全然忘記兒子的身體,被我描述的奇妙旅途牽引著。
“一股神秘的力量。”我盡量不讓自己從營造的氛圍裏脫身,“房間十分逼仄,但並無壓抑之感。黑漆漆的空氣中飄著水蒸氣,並伴隨著淡淡的清香。在牆角處,隱約閃爍著微弱的光。那時候,大家好像都得到了一種暗示,朝著有光的地方興奮地前行。走到微光之處,便可看見一條鋪滿鮮花的道路隱藏其間。別猶豫,勇敢地踏上那條路吧。”
“房子那裏沒牆擋住嗎?”小可皺著眉頭。
“遠遠望去是有牆壁的,但是當你靠近微光的地方,牆壁自然消失,鋪滿鮮花的道路慢慢顯現。”我把臉湊近窗戶,悄悄地吸了一口從縫隙飄進來的冷空氣,“隻有當你勇敢地向前走時,才能看見那條路。”
“有點神奇。”小可媽媽說,“我以前從未聽人這樣說過。”
“這本書叫什麼名字?”小可問,“能借給我看看嗎?”
“我是從朋友那裏借來看的,名字已經忘記了。”我含糊其辭。
“哦。”小可有些失落。
我重新回到位置上坐下,剛才的表演讓我疲憊不堪。把手放在烤火爐前,我才猛然發現屋子裏一點都不冷。我告訴小可,這個從不下雪的城市居然下了雪,說明最冷的時候快過去了。要不了多久,就是春暖花開的季節。小可的表情瞬間明亮起來,他說春天的懷人居應該很美,希望那時候自己的身體還能到院子裏走走,看落花繽紛。如果還能爬山,那就最好不過了。小可用纖細的手指了指遠處的大山說:“就那座山吧,其實不高。”
小可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麵所說的話,我們曾經相約春天來臨時一起去爬山。
冬日的暖陽融化了最後一片雪。
送走小可,我關掉烤火爐,推開窗戶讓冰涼的空氣充盈著房間。很冷,但我更怕窒息的沉悶。我靠著窗戶眺望山上濕潤的泥土和蕭條的野草,回想著為小可勾畫的旅途,那些神奇的畫麵掠過腦海。我開始懷疑自己的動機,可能不僅僅是應付小可的追問。或許,那樣一趟奇妙的旅程也是我內心最隱秘的期待。隻是,我真的不知道等待我和小可的未來之路到底是怎樣的情景。“但願像我說的那樣平靜而美好吧。”我這樣想著。
有些困倦,沉重的眼皮快要粘在一起了。我折身回來,鑽進被窩裏沉沉地睡去。在被電話吵醒之前,我做了一個短暫的夢。夢裏,我在生活了十多年的老屋,窩在發黃的沙發上讀一本老舊的書。天氣不錯,陽光肆無忌憚地飄灑而下。蘇菲婭站在陽台上,目不轉睛地看著窗外。透過陽光,她頭上的白發清晰可見。我被書中的故事深深地吸引著,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讓我感到驚奇的是,當我的眼神脫離書本再次望著蘇菲婭時,她已然回到年輕時代。明媚的陽光下,陽台上站著一個憂鬱的少女。她背對著我,烏黑亮麗的頭發瀑布般散落在肩上,在微風下輕輕飄拂。我知道,她就是蘇菲婭。
手機響了。
一個我期待已久的電話,終於在一場大雪之後突然而至。
當我看著智傑的名字在手機屏幕上閃爍時,立刻從回味無窮的夢中回到現實。我無法肯定是他打來的,懷疑自己眼花看錯了。但是,耳朵裏的確傳來了智傑的聲音。當我聽著他態度謙和地對我說話時,所有的隔閡就如被陽光照射的積雪一般融化成水浸入泥土。那天,我們在電話裏聊了很多,家長裏短、雞毛蒜皮,時間跨越幾十年。最後,我們也沒有忌諱死亡,談到我的身體以及即將離開的事實。對於我拒絕治療來到懷人居,智傑終於默許了。他告訴我,他將來或許不會做這樣的選擇,但現在依然尊重我的決定。
“下個星期來看你,可以嗎?”智傑問。
“我相信你還記得路。”我回答。
我用整整一個星期時間期待著智傑的到來,幾乎每天都要在小可母子和程文玲麵前說上好幾遍,仿佛永遠也炫耀不完。好在他們並不反感我的喋喋不休,而是變著花樣地祝賀我。最開始,我感覺莫名其妙,心想僅僅是兒子來看我就那麼值得祝賀?後來,我明白了他們的意思。於我來說,智傑是失而複得。我自嘲道:“老來得子,值得祝福。”
天公真是作美。
智傑來那天,太陽好得讓人難以適應,感覺春天的腳步就在門外。他好像換了一輛車,當他從車裏鑽出來時,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是,眼前這個魁梧的男人就是我的兒子。隨後,智美和孩子們也出現在我的眼前。我的記憶回到三十年前,那時候,智傑和智美都還是個孩子,每當我回家走在院子裏時,他們都會像快樂的蝴蝶飛到我身邊。遺憾的是,這樣的情景總是很短暫,我沒有用更多時間陪伴兩個孩子成長。
幾個月不見,智傑瘦了,眼神略顯疲憊。我站在走廊上,看著他遠遠走來,腳步遲疑、緩慢,仿佛心事重重。我想上去迎接他,但卻始終站在原地,注視著眼前這個男人,腦海裏卻浮現出智傑小時候向我歡快地撲來的情景。突然,智傑停下腳步,站在幾米之外看著我。半晌,他的臉上蕩漾起羞澀的笑容:“前段時間,真的很忙。”
“我知道。”我說,“人這一輩子,總會有閑下來的時候。”
智傑攙著我的胳膊,我們一起回到屋內。
我把小可介紹給了三個小孩子,他們天生自來熟,見麵不久就打得火熱。程文玲聽說家人來看我,也跟著來到我的房間,熱情地招呼著他們。原本就小的房間,仿佛突然縮小了好幾倍,幾乎沒有空地兒。但是,氣氛非常溫暖。我從未像今天這樣輕鬆、愉悅,皺紋橫生的老臉上生長出含苞待放的花朵。想來,我還是太在乎智傑的態度。既然他來了,我心中的那塊石頭也該沉下去了。
“看著你現在的樣子,我突然想到一個人。”智傑把我拉到走廊,看著我淡淡地說道。
“你想到哪個?”我有些不解。或許是很久不見,智傑的表情讓我感到陌生。
“媽。”
“怎麼突然想起她了?”
“我在你臉上沒有看到一絲痛苦,根本就不像一個病人。”智傑的眼神四處飄蕩,在我的身上停留片刻又立即閃開,“如果當年聽你的,媽也不會承受那麼多痛苦。”
“我想,現在她應該很好。”事到如今,我隻能說些不著邊際的安慰話。
智傑不語,目光深邃地凝視著遠方。
我順著智傑的眼神望去,遠方是蒼茫的山頂。陽光照耀下,山頂的野草被一層金光覆蓋,散發出一種呼之欲出的生機。望著望著,我鼻子酸楚,淚水模糊了雙眼。轉身回屋的瞬間,我悄然地抹去淚水,若無其事地與每個人打招呼,熱情得讓他們詫異。
這是一次快樂的相聚。雖然不是在家裏,但卻比以往任何一次家庭相聚更加值得珍惜。我懷疑周末的時間是三步並著兩步走,一副急不可耐的樣子。不經意間,一個周末就匆匆而過。我不得不與每一位家人作別,擁抱、揮手,看著三步一回頭的他們,失落與欣慰交織在一起。
轟鳴的汽車,帶走了短暫的歡樂。
我站在冬日的傍晚裏,看著夕陽從我眼裏消失。
夜幕融掉最後一抹陽光後,智傑的車重新出現在懷人居的院子裏。我驚詫得目瞪口呆,他怎麼又回來了?智傑一路小跑,蹭蹭蹭地上樓,出現在走廊的拐角處。他突然放慢腳步,小心翼翼地朝我走來。我們相視一笑。智傑給了我一個深沉的擁抱,在我耳邊輕輕地說:“春節時,我和智美帶著所有人到這裏來過年。”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心裏感到無比溫暖和踏實。
那年春節,在我日漸衰老的記憶中成為一道永不凋零的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