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豔照門”改變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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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短暫的兩天時間裏,小可原本已經穩定的身體又反複出現問題。高燒、劇烈頭痛、身體抽搐,疾病帶來的折磨讓這個十歲的孩子死去活來,捂著腦袋在床上來回翻滾。小可媽媽的淚腺仿佛已經死掉,流不出一滴眼淚。她焦灼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次又一次地從懷人居的院子走出去又折回來。在那一趟趟往返之中,小可媽媽做了一個艱難的決定,讓兒子離開懷人居。
星期天的黃昏,天邊的幾抹殘陽遲遲不願隱去。最後一次從院子外返回來時,小可媽媽敲響我的房門,表達了她的想法。
我問:“真的決定了?”
她說:“真的。”
小可媽媽心裏盤算著,如果醫生的診斷和估算準確無誤的話,小可離開的腳步越來越近了。她告訴我,她想尋求一種方式,讓兒子在最後的時間裏更少地遭受疼痛的折磨。而且,她希望讓兒子在家裏安詳地離去,即便那間臥室並不寬敞、明亮和溫暖。最後她說:“沒有小可,我總覺得家裏就像冰窖,沒有一點生機。前幾天的一個夜晚,我獨自蜷縮在他以前睡的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我的腦海裏,總是浮現出他以前快樂的樣子。那時候,他飛來奔去沒有一刻願意停下來,滿屋子都是他清脆的笑聲。後半夜,我幹脆爬起來,哆哆嗦嗦地站在窗前看著外麵昏黃的街燈,直到天亮。”
“從現在開始,我想每時每刻都與小可在一起,一分一秒都不願意分開。”小可媽媽輕輕地說,“一分一秒都不願意。”
一股悲涼襲擊而來。
我理解小可媽媽,雖然她的做法並不是最好的選擇。可是,我心裏瞬間掠過一絲擔心,不知道以後是否還能見到這個剛剛認識的忘年之交。在不長的相處中,小可已經在我心裏留下難以忘懷的印象。我決定去看看他,趁著夜色還未降臨。
六點時分,我來到小可的房間。房間裏隻有我們兩個,小可媽媽和程文玲在走廊上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我側耳傾聽,卻一句也沒聽清楚。房間裏,我和小可一老一少枯坐已久,都不知道該從何說起。因為每一句話都可能包含著生離死別,所以我們都格外小心。門窗緊閉,我們就那麼坐著,空調吹著溫暖的風。
“很高興認識你,不管過多久,我都會想起你的。”我囁嚅道,“我們是好朋友,對不對?”
“嗯。我給媽媽說了,我們是好朋友。”小可微微地點頭,“我會回來看你的。到時候,我讓媽媽做很多好吃的給你帶過來。”
我努力地保持著微笑,心裏泛起一股溫暖和酸楚。我沒有問小可媽媽,她是否把小可的真實病情告訴過他。既然醫生說小可的時間隻有一年左右,那麼,這個十歲男孩的大限可能真的不遠了。或許,就在明天、下個星期或者下個月。這幾天,小可反複無常的身體狀況已經表露無遺。
凜冽的晚風拍打著窗戶,哐當哐當的聲響讓人情不自禁地哆嗦起來。這是我認識小可以來,他最沉默的一天。好幾次,我有意地說起自己的童年,試圖讓小可回到他生病之前的快樂時光。我想看一看曾經的小可愛,但他隻是用毫無光澤的眼神瞟一下我,又低垂著眼看著地板上的背包。那是他在懷人居的全部生活用品,包括各種各樣的藥品和大約十多頂五顏六色的帽子。生病之前,小可有著一頭自然卷曲而漂亮的頭發,但那個他至今連名字都搞不清的病魔無情地沒收了他每一根頭發。
“讓我抱抱你吧。”我說,“我好像還真沒有抱過你。”
“嗯。”說著,小可鑽進我的懷裏。
我摟著小可,顫抖的雙手緊緊地箍住他。一分鍾過去,兩分鍾過去。我不願意鬆手,任由淩冽的山風拍打著窗戶,敲擊著我脆弱的神經。但是,程文玲善意的提醒使我不得不放開小可。
小可被媽媽帶走了,汽車消失在路的盡頭。
夕陽一層一層地下墜,隱沒在山腳下。程文玲攙扶著我,拽得我胳膊生疼。她連續說了好幾遍“該回去了”,以為我沒聽見,聲音一次比一次大。其實,每次我都聽見了,但雙腳卻不聽使喚,就這麼佇立著。風越來越大,空氣撲在臉上冰涼冰涼的。程文玲再一次提醒:“天已經黑了,我們回去吧。”
我訕訕地拿開程文玲的手,拖著老邁的步子,朝院子裏走去,倔強得像頭驢子。我幾乎每周都會經曆一次送別,但智美和三個孩子們離開時,我卻沒有如此失落與灰冷。因為我知道他們還會來,我還能看到他們臉上平靜的笑容。但小可卻不一樣,這一去恐怕永無回來之日。
晚餐吃得很不愉快,心裏不舒服再好的飯菜都沒有食欲。吃了幾片蘿卜,喝了一碗湯,我便回到房間。程文玲早已看出我有心事,一刻鍾後,她敲響我的房門。我告訴她沒事,什麼事都沒有,並撒謊說中午吃太多肚子不餓。她不相信我的說辭,但又不便窮追不舍、刨根究底。退出房間時,她殷切地說:“如果想吃飯了,就給我打電話,我會叫廚房裏的師傅做好,給你送上來。”我為程文玲無微不至的照顧感到欣慰,但我沒有回答她。我站在窗前,看著外麵黑暗一片。
天已經很冷了,山裏的晚風格外刺骨。我驀然感覺到,手指上的每一根汗毛都是冰涼的。我把塑鋼窗戶關得嚴嚴實實,在封閉、促狹的屋子裏踱著步子。一直以來,我除了對那檔讀書節目感興趣之外,幾乎很少看電視。到懷人居後,我每次打開電視也僅僅是為了等待那個戴著金絲邊框眼鏡的女主持人,看她口吐蓮花縱橫書海,娓娓講述人與書之間的動人故事。這天晚上,為了消磨著難捱的時光,我再一次打開懷人居的電視機。我機械地按著遙控板,一輪又一輪,全都索然無味。我猛然驚醒,這檔節目在每個星期六的晚上九點播出,而今天已是星期天了。
我失望地關掉電視,屋子又恢複了死寂。看著桌子上昏黃的台燈,我又莫名地產生了創作的衝動。身體明顯感到疲倦,但內心卻有一股火焰急需噴發。《與人生言和》已經中斷好多天了,我惆悵著不知道怎樣重新開始。沒想到這樣的一個夜晚,塵封的往事重新在心底燃燒成一種激情和衝動。我燒了一壺水,把空調溫度調到最高,最大限度地為自己營造一個溫暖的氛圍。我來到桌前,慢條斯理地打開電腦,重新進入曾經走過的平凡之路。
在一日三餐與雞毛蒜皮之中,我經曆著平淡無奇的中年生活。蘇菲婭迫不得已成為一名家庭主婦,全心全意地照看著智傑和智美。盡管我和父母都不樂意,但我還是沿著父親的步伐,昏天黑地在工廠裏無可奈何地忙碌著,做一個微不足道的普通工人。那些機械的工作程序,讓我麻木不已,疲憊不堪。但是,我必須接受現實。我的同學中,大部分人器宇軒昂地走進大學校門,撲進知識的海洋。被大學拒之門外的人中,我是最不幸的一個。我的父母沒有金錢、權利和社會資源,順利讓我接班已經成為父母眼裏不幸中的萬幸。
父母對我總是抱著恨鐵不成鋼的態度,在一片片歎息之中,他們的衰老速度十分驚人。兩人好像在比誰的頭上白發多誰的臉上皺紋深,比誰的步履更加蹣跚和搖晃。很多時候,我看著鏡子中的自己,莫名其妙地想象著老年後的樣子。
每天九個小時被隆隆的機車聲包圍,我的身體機能受到嚴重影響,最先遭殃的是耳朵,耳膜生疼,聽力下降。參加工作半年後,我總是覺得自己的聽覺越來越遲鈍,聽不清馬路邊自行車的鈴聲,每次自行車從身邊嗖地一下穿過時,我都會驚出一身冷汗。我養成了一個習慣,在回家的路上,用指頭輕輕地在耳朵邊敲擊,用笨拙而荒唐的方式測試自己的聽力。我把這個做法說給蘇菲婭聽,愁眉苦臉的她差點笑岔了氣。每次,她總是彎著腰說:“你這個呆子。”聲音好像從腹腔裏飛出來,聽上去十分怪異。
我一直以為身體很快就會垮掉,沒想到除了心力憔悴之外沒有任何病患。就連最擔心的耳朵,也沒有像自己想象的那樣很快就完全失去聽力,變成一個可悲的聾子。但是,我幾乎每周都會認真地照一次鏡子,細致入微地觀察著自己的變化,計算著這樣的苦日子自己的身體還能堅持多久。
雖然智傑和智美兩兄妹的茁壯成長讓我感到喜悅,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我在工作中的苦悶,但唯有創作才能帶我脫離煩惱的海洋。那一個個夜深人靜的時刻,當蘇菲婭帶著孩子睡下後,我孤獨地坐在台燈前,馳騁在文字的世界裏。隻有在此時,我才能感到自己真實的存在。我不再是車間裏那個無足輕重的工人,不再顧慮領導的冷眼與批評。在文字世界裏,我主宰一切。
蘇菲婭並不理解文字在我生命中的重要性。從我寫作第一天開始,到在全國各種文學期刊發表作品,她都持漠然態度。蘇菲婭不給我熱情洋溢的鼓勵,也不給我潑冷水。在那些炎熱或者冰冷的夜晚,她並不催促我上床睡覺,隻是一個勁兒地嘮叨:“你寫的那些破玩意兒有什麼用呢?”每當這時,我都隻有無力地看著她,然後繼續埋頭寫作。
寒來暑往,春去秋來。蘇菲婭從不停止嘮叨,我也從未給她解釋過。我們仿佛行駛在兩條平行的車道上,並肩而行卻從不相交。自從醫生宣布蘇菲婭的身體不再適合上班之後,她的臉上就很難見到笑容。所以,我不能從她緊鎖的眉頭中看出她對我埋頭寫作到底有多討厭。即便我因為寫作而改善了工作和生活條件,蘇菲婭也僅僅癟了癟嘴,並無喜悅之情。也就是從這時候開始,我感覺自己和蘇菲婭之間隔著一層膜。這層膜很透明,仿佛能看清對方,卻又密不透風。
一次偶然的機會,工廠辦公室的人生病請假了,領導要出席一個重要活動,急著需要一份演講稿。當時,我自告奮勇地接下這個活兒。最開始,領導將信將疑,問我是否寫過文章。我把平常利用閑暇時間寫小說的事情如實相告。領導眼睛一亮,嗬嗬地笑著說,你還發表過小說?對於領導流露出的表揚,我感到羞澀,臉皮發燙。
得到領導讓我試一試的機會後,我全身上下充斥著一股興奮。那是個炎熱的夏天,氣溫足以把每一條柏油馬路炙烤得燃燒起來。當天晚上,我把自己關在屋子裏,憋足一股勁洋洋灑灑地寫完五千字的演講稿。第二天早晨,我懷著忐忑的心情把稿子交給領導後,他露出了滿意的笑容。領導接連看了兩次稿子,嘴裏情不自禁地蹦出一連串“好”字。
這原本是一次額外的工作,卻把我帶入了另一條人生軌道。半個月後,領導找我談話。坐在那張軟軟的黑皮沙發上,我感到渾身不舒服。我一直在反省,自己是否做錯了工作,或者與同事相處時嘴賤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但是,這個滿臉胡須,臉龐瘦削的男人開門見山地問我:“願不願意調到辦公室工作?”
幸福來得太突然,我的腦袋一下就懵了。這可是大學畢業生才能擁有的職位,怎麼會無緣無故落到我的頭上呢?他好像覺得我並不樂意,接著劈裏啪啦地說:“你上次寫的演講稿,比任何人都寫得好。你既能抓住要領,還懂得用文學語言和技巧來修飾,整篇稿子充滿起伏的情感,我的演講贏得了滿堂彩。以前的那些稿子,我在台上講起話來,總感覺是在讀產品說明書。”
我看著這位已經認識十多年的領導,既陌生又熟悉。這些年來,他從普通工人到車間主任,再到副廠長、廠長,一步步艱難而又穩重地走過來。我還在讀初中那會兒,就常常看著他一臉疲憊地在廠子裏跑來跑去。從某種角度講,他看著我從一個小孩子變成車間工人,我看著他從普通職員成長為一廠之長。
“你不應該呆在車間裏,辦公室才是你最好的位置。”他點了一支煙,“車間裏沒啥前途,但辦公室就不一樣了。你還年輕,隻要好好幹一定前途無量。”
“嗯。”我輕輕地點頭。
或許是煙霧擋住了他的視線,或者我的頭點得太輕了。總之,他沒有看見。
“你不願意嗎?”
“我覺得可以。”我盡量掩飾住自己的興奮,“但不知道能不能幹好。”
“你就別謙虛了,我相信你。”
我的生活就此改變。我告別了烏煙瘴氣的車間,每天清晨夾著一個皮包,走進寬敞明亮的辦公室。蘇菲婭對我的工作改變持觀望態度,她覺得天上不會掉餡餅,好像前麵有個巨大的火坑等著我跳。但是,每當我領著比之前更多的薪水回家時,蘇菲婭的臉色比以往任何時候都紅潤。那段時間是這個家庭最難熬的日子,兩個孩子漸漸長大,日常開銷已經成為我最大的負累。工作改變收入提高,緩解了我的燃眉之急。
沒用多長時間,我就適應了新的工作,而且幹得有聲有色,成為廠長身邊最得力的秘書。發言稿、企業文化宣傳、起草各種文件,一連串“頭等大事”纏住我。雖然這些事情瑣碎而煩亂,但終究是我喜歡的文字工作,倒也讓我內心竊喜和慶幸。
不過,流言蜚語也隨之而來。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有人在背後嚼舌頭,認為我賄賂領導才謀得這個職位。一天中午,我上廁所時聽到隔壁女廁所裏有人說起我的名字。當時,我正蹲在那裏悠閑地抽煙。隔壁傳來的聲音依稀可辨,我豎起耳朵聽了好幾分鍾,才知道其中一人是人事部的張姐。她說:“你千萬別真的以為他會寫文章,廠長就把他調到辦公室。天底下能寫文章的人那麼多,為什麼偏偏就把他調過去了?前幾天啊,我聽說他一直悄悄地巴結領導,請吃請喝還送錢。”
另外一個女人是誰,我沒有聽出來。她的聲音很小,僅僅是“哦”了一聲。我想,那個不知名的女人並不認同那些話,她不過是附和一聲而已。隨後,我聽到了衝水聲、關門聲,以及漸漸遠去的腳步聲。
一切都安靜下來。可是,我的內心卻憤怒不已。
工作這些年,我對每個人都和善、友愛,做每件事情時都謹小慎微,盡量做到讓每個人都滿意。可是,他們為何還要在背後使陰招惡意中傷我?剛才那位長舌頭張姐,我對她印象不錯,平時在單位遇到時還相互點頭問好。在我的印象中,她的笑容總是燦若桃花溫暖人心。我剛進辦公室工作時,她還特地前來祝賀我,奉承我年輕有為、前途無量。當時,她嘎嘎地笑著說:“說不定將來我們還等著你發工資呢。”人心隔肚皮,如果不是親耳聽到她剛才那番譏諷,我怎麼也想不到她會是這樣的人。
接連抽了幾根煙,我的怒氣才略微平息。
回辦公室的路上,我發現剛才還口吐瘋言無中生有的張姐出現在離我兩米之外的地方。她獨自靠在人事部門前,端著粉色杯子,若有所思的樣子。她使勁地搖晃著杯子,裏麵的菊花快樂地旋轉、翻騰。我偷偷瞄了她一眼,不料卻碰上她也正用餘光看著我。我漠然地笑著,點了點頭。她笑著回敬我:“最近挺忙的吧?”
“嗯。”我還是保持著微笑,但心裏的厭惡卻翻江倒海。
“什麼時候組織一些文化活動啊?”她扯起嗓子眼說,“讓我們這些沒有文化的人也感受一下文化味道,不然永遠都是土包子。”
我實在無法忍受她的這種口氣,風一樣逃進了辦公室,憤怒而又悄然地把門關上。她還補了一句:“我說的是真的。”聲音被厚實的門擋住,朦朧而飄忽。
靠在門上,我像極了一條被丟在岸上的魚,每一次呼吸都是掙紮。
從這一天開始,我的情緒逐漸低落,工作越來越不順心。我仿佛聽到還有更多人在背後對我嘰嘰喳喳,每次看到別人三五成群竊竊私語,總覺得都是在說自己。這樣的感覺真是壞透了。盡管廠長對我一如既往地信任,毫不吝惜地表揚,可我總感覺做起事來力不從心。以前,我每天滿心歡愉地走進辦公室;現在,朝九晚五地在辦公桌前如坐針氈。很多時候,我呆呆地坐著,看著不遠處的車間,想起在那個封閉空間裏忙碌的時光,臉上悄然地浮出笑容。
我變得前所未有地沉默,除了必要的交流,幾乎不再多說一句話。好幾次廠長搞接待請我作陪,我也委婉地拒絕了。每一次,我的借口都是身體不舒服。有一天,他不解地看著我:“我看你身板不錯呀,怎麼老是不舒服?”
“別看我長了一身肉,但體質卻很弱。”我傻傻地笑著敷衍了事。
廠長是個聰明人,看出我在顧左右而言他。一天傍晚,我正在加班寫一個急需要的彙報材料,他驀地出現在門口,輕聲細語地問:“還在啊,正好找你有事,到我辦公室來一趟吧。”
“有什麼事嗎?”我正為不知道怎麼寫好這次的彙報材料而愁悶。
“不是工作,我想和你聊聊私事。”他斜靠在門上,手中的煙快要燃到盡頭。
“私事?”我嘀咕著。
廠長沒聽見,慢悠悠地轉身回辦公室去了。
我站起來在辦公司裏轉了幾圈,琢磨著廠長找我到底有什麼事。自從調到辦公室之後,我們之間的交流僅限於工作,可他剛才卻說找我聊私事。在忐忑不安中,我雙腿顫抖地朝他的辦公室走去。
房門虛掩著。
咚咚咚……我小心翼翼地敲著門。
“請進。”聲音很沉悶,仿佛半天才從喉嚨裏憋出來。
推門而進,他正在打電話。那部乳白色的老式電話機布滿灰塵,遠遠望去已經成為褐色。他指著沙發,示意讓我坐。我微微點頭,麵無表情地坐下。環顧這間熟悉的辦公室,我心裏立即泛起一股酸楚。作為一家大型工廠的廠長辦公室,的確太簡陋了。電話機老舊,沙發破爛,牆壁光禿禿的,連一張名畫的仿製品都沒有。這幾年,老工人大部分都已退休,年輕人看到工廠日漸破敗,但凡在外麵有任何一絲機會的人都選擇離開。盡管廠長使出渾身解數,依然無法扭轉頹勢。
我木然地坐著,心情平靜下來,不再揣測廠長找我到底有何事。他還在打電話,口氣和藹得近乎唯唯諾諾,像是在求人辦事。我開始仔細聽他說話的內容,隱隱約約中明白他正在跟對方談一次合作,為廠子的產品找銷路。銷售是最大的難處,工人們辛苦做出來的產品全堆在庫房裏,看著讓人心痛。前幾天遇見以前車間裏的老同事,言語之間全是唉聲歎氣。他說大家的工作熱情已經消失得差不多了,有一段時間,他們關掉機器,在車間裏悶坐著發呆,一坐就是大半天。
天色已晚,垂垂老矣的廠子在夜色中顯得格外落寞。這個五十歲的中年男人,看上去卻有六十歲的麵容。以前在車間裏時,我並不知道領導成天都在忙碌什麼。現在跟他們接觸多了,我才明白他們並不是我們想象的那樣輕鬆和瀟灑。
我還沉浸在遐思之中,卻被廠子沙啞的聲音拽了回來。
“讓你等久了。”他說,“要喝茶嗎?”
“不喝。”我又是擺手又是搖頭。
“你找我有事?”他的手還摁在電話上。
我一頭霧水。
“剛才你找我,說有事和我談談。”我結巴起來,“而且是私事。”
“我想起來了,你看我這記性。”他拍著腦門,“有些話早就想和你說了,隻是最近一直在忙訂單的事,忙來忙去搞忘了。你也知道,現在銷售環節的工作最頭疼。”
“哦。”我的聲音機械、麻木,甚至有些冰冷。好在他並沒感覺出來,站起來伸了一個懶腰。
“喝杯水嗎?”他忘記剛才已經問過了。
“不喝。”
“哦。”他莫名其妙地說著,在我對麵疲憊地坐下,身體與沙發摩擦時發出奇怪的聲音。接著,他小心翼翼地問我,“最近是不是有人在背後說你?”
“有人說我嗎?”
“我聽到了一些閑言碎語。”
我雙唇緊閉,假裝陷入沉思。
“我聽說,有人認為你是靠關係和行賄才調到辦公室工作。”他端著一個大杯子,咕隆地喝了一口濃茶,“這些人真無聊,好好一個廠子變成今天這個破樣子,他們為什麼不操心呀?就隻知道嚼舌頭、說廢話,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我恍然大悟,才知道張姐的話早已傳到廠長的耳朵裏。我納悶的是,是誰把兩個女人在廁所裏的談話告訴廠長的呢?半晌,我說:“就讓他們說吧,我不在乎。隻是,這樣對你不好。”
“對我沒什麼,作為工廠的領導,坐在這個位置上總會有人說三道四,我有足夠的準備。”他微微地笑著,露出一絲難為情的神色,“但是,對你來說就不一樣了。”
“從一個車間工人突然被調到辦公室,我自己都有點不敢相信,別人就更難以相信。”我語無倫次,“這樣一想,我心裏就不怪別人了。”
他哈哈大笑起來,聲音肆無忌憚地撞擊著蒼茫的夜色。“我發現啊,人們總喜歡無端猜測。”突然之間,他的聲音低沉下來,“不過,我想告訴你一個秘密,千萬不能說出去。”
“什麼秘密?”一聽這話,我滿臉烏雲。
他點燃煙,喝口茶,幾度欲言又止。我看著他煎熬的神情,意識到這是他難以啟齒的隱情。我把眼神從他身上移開,裝模作樣地盯著光禿禿的牆壁。他支支吾吾,還是說出了那個讓我心裏五味雜陳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