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豔照門”改變了我(2 / 3)

“你能調到辦公室來,其一是你的能力。”他的聲音像隻蚊子在叫,“其二呢,這個原本不太方便說,但是外麵風言風語太多,讓你承受太多猜忌很不好。其實,當時辦公室那個工作人員是前任廠長的人,很多事情交給他不放心。我看你能力很強,寫得一手好文章,便把你調過來培養。”

“我真的應該好好感謝你,這樣的工作很多人一輩子踏破鐵鞋都找不到。”我找不到更好的詞,隻能說些阿諛奉承的話。我跟父親一樣笨嘴笨舌,但此刻卻蹦出了這麼一句假大空的套話。

“不用那麼客氣,我也不想看見人才被埋沒。”他死死地看著我,兩眼渾濁但深似海洋,“好好工作,就是對我最好的感謝。”

我點了點頭,悶聲悶氣地走出廠長辦公室。

回家時已經很晚了。恍恍惚惚中,我覺得與廠長隻交談了半個小時,沒想到時間已是九點。街燈昏黃,樹影婆娑,天空中的月亮不知被誰咬了一口。看著夜色中匆忙的行人,我搞不明白廠子為什麼要對我說那些話,即便外麵有人針對我說三道四,但他剛才所說的內容卻明顯牛頭不對馬嘴。這不但不能緩解我背後被人指手畫腳的憤怒,而且舊愁未了又添新亂。我一直在蘇菲婭麵前沾沾自喜,認為是自己的才華打動了廠長,實現了父親當年萬般努力也未能解決的工作問題。可是,這個麵容慈祥的廠長一席之話扼殺了我所有的驕傲。

我需要那一點驕傲,尊嚴能夠消解生活帶給我所有的沉重和屈辱。

屋子裏一片漆黑,兩個孩子都已睡下。歲月不饒人,轉眼我已到中年,除了頭上花白的頭發外,最明顯的是一雙兒女漸漸長大,都忙於學業。每天早出晚歸的我,回家後很難見孩子一麵。他們早上上學時,我還在床上;我晚上回家時,他們已經上床睡覺。周末是孩子唯一能夠輕鬆下來的時間,遺憾的是,我周末加班已然成為常態。每當看著兩兄妹可憐巴巴地盼著我帶他們玩的眼神,我的心裏充斥著難以言說的愧疚。我日複一日地重複著那句在蘇菲婭和孩子心裏已經認定是謊言的話:“下個星期,爸爸一定陪你們玩。”

這天晚上,我打開電腦,比任何時候都認真地埋頭寫作。當我聽到廠長那番話後,瞬間意識到自己無論怎麼努力,都無法贏得人們的信任和尊重,以及那種不可捉摸的安全感。隱約之中,我看到了自己的未來,像頭老黃牛一樣坐在這間辦公室裏埋頭苦幹,不但沒有繼續發展的空間,而且隻要現任廠長退休或者調離,我的處境將非常尷尬和悲涼。下一任廠長來了之後,我的命運與自己的前任一樣。可是,我又能怎樣呢?難道放棄這份被別人羨慕得流口水的工作嗎?走出廠長的辦公室那一刻,我便決定把身體交給世俗,把靈魂交給文字。

從這天晚上開始,我的創作進入激情澎湃的節奏,完全沉醉在屬於自己的小世界裏。無論在工作中遭受怎樣的冷嘲熱諷,無論在生活中遇到怎樣的困苦煩惱,隻要我坐在電腦前,一切愁緒便煙消雲散。當奇思妙想化作一段段文字時,那種滿足是我這輩子最幸福的感覺。

我的寫作速度並不快,但幾乎每天不落。除了上班和偶爾陪孩子玩之外,我基本上都端坐在電腦前寫作。漸漸地,我似乎對寫作上了癮,無時無刻不沉浸其中。很多時候,我手上寫著單位的文案,腦子裏卻構思著自己的小說。

這些年來,我一鼓作氣寫了很多小說,但發表的卻為數不多。一部分是因為水平達不到發表要求,被刊物退稿;還有一部分是我自己不願意公開發表,因為文字裏有太多生活的痕跡。關於自己所在的工廠,我連續寫過好幾個中篇小說,字數達到幾十萬字之多,其中很多涉及到領導的虛偽和人事鬥爭。這些作品,我在創作之初就沒想過發表,不過是我直抒胸臆而已。

寫作在一定程度上釋放了我鬱鬱不得誌的情緒,但依然無法讓我全心全意地紮根於這家工廠。如果廠長不把我工作調動的真相抖露出來,我已經打定主意永遠在這個來之不易的地方兢兢業業,即便在最底層的車間工作。可是,現在我的心思已經無法安穩下來,下意識地把這裏當成一個跳板騎驢找馬。在四十五歲那年,我抓狂地搜集各種招聘信息,試圖尋找一份滿意的工作。

不過,我沒有成功逃離這個厭倦之地。其實,有人向我拋橄欖枝,我也對幾家單位感到滿意,但每次都是臨陣退縮。我總是瞻前顧後,沒有勇氣和決心重新開始新的生活。我考慮到蘇菲婭不能工作,重擔全部壓在我一個人的肩膀上,如果無法適應新的單位,或者中途有任何變動和不測,生活勢必陷入一團糟。到時候,一家老小怎麼生活?

我陷入愁苦之中,對現狀不滿意卻又無力改變。人到中年,留給我的似乎隻有一聲聲長籲短歎。我責怪自己無能,後悔自己沒勇氣邁出關鍵一步。甚至,我常常在夜深人靜時想象自己如果換個新單位,又會是怎樣一番美好的生活。當然,這僅僅是想象,徒增煩惱而已。

後來,我徹底死了那條心,不再東尋西找,下定決心把這一輩交給工廠,隨著它的頹敗而腐爛。我在心裏一遍遍暗示自己,工作隻是一張飯票,養家糊口而已,寫作才是今生唯一的理想。隻不過,我變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封閉。漸漸地,我的白發越來越多,眼鏡度數越來越高,背也越來越佝僂。一天晚上,蘇菲婭在飯桌上冷不丁地說:“你跟你爸一個樣。”

“怎麼一個樣?”

“一輩子都在抱怨,單位這裏不好那裏不好。”她嘴巴裏含著飯,嘰裏咕嚕地說,“外麵的世界海闊天空,可又不願意去闖蕩。”

我沒想到蘇菲婭會這樣評價我,她居然還清楚地記得我曾經說起過父親一輩子的心境和心結。我怔怔地看了她一眼,繼續埋頭吃飯。

“我覺得你會窩在這裏一輩子,隨著這個破廠一起爛掉。”她邊說邊吃,頭都沒抬。

蘇菲婭這句話深深地傷害了我。她不但不理解我,反而還出言相譏。我之所以在更換工作上舉棋不定,最關鍵的因素就在於蘇菲婭。有時候,我很羨慕那種夫唱婦隨的家庭,兩個人齊心協力讓生活其樂融融。可是,蘇菲婭做不到,她在年紀輕輕時便喪失了工作能力。不過,我並不怪她。我是個宿命論者,相信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

在很多人眼裏,我成了廠長的心腹。看熱鬧的人一如既往地調笑我,打小算盤的人居然點頭哈腰地想通過我在廠長麵前找關係。我似乎百煉成鋼,冷如巨石,對圍繞在身邊的人置之不理,任由他們施展各種伎倆。對於廠長的賞識,我也心存感激,盡管他提拔我別有用意,但從某種程度講對我也不是一件壞事。可是,後來發生的一件事情,讓我徹底幡然醒悟,萬念俱灰。

五十歲那年,我攤上大事了。

我已經在這家工廠熬過半生,智傑和智美也長大成人,平靜過完此生是我最大的心願。但沒想到的是,這年在我身上發生了一樁震驚全廠的桃色事件。那場莫須有的婚外情,打破了我平靜的生活。幾十年來,我從未見過人們對一個話題如此充滿熱情,紛紛議論不絕於耳,唾沫星子像淅瀝的細雨籠罩著這個日落西山的廠子。那段時間,我覺得自己是一隻任人調戲的老鼠,誰都可以對我說三道四、指指戳戳。更加荒誕的是,我百口莫辯。在大部分人的眼裏,各種事實證明在某個春色朦朧的夜晚,我與一個女人赤裸裸地躺在賓館裏度過了激情澎湃的一夜。

那年春天來得特別早,急促的春風像一把鋒利的刀斬斷了冬天的尾巴,十二月末的天空裏掛著明晃晃的太陽。五十歲的我皺紋橫生,頭發花白。那個為工廠日夜操勞的廠長,更像一個古稀之年的老人。兩個走過半生的人,在一個酒樓裏喝了一頓充滿陰謀的酒。

我還清晰地記得,那是一個星期六。很順利地完成一篇小說後,我準備午休。最近半年來,我愈發感覺身體大不如從前,午睡成為每天的必修課,否則就會無精打采。奇怪的是,那天我卻睡不著。躺下,起來;又躺下,又起來。三番五次地折騰,搞得自己不知道是否還要繼續睡。當我最後一次躺在床上時,電話響了。看著電話號碼,一股厭煩之情立即衝上我的腦門。上午的寫作非常順利,我盤算著下午繼續開始另外一個小說,卻沒料到這個時候廠長打來電話,擔心他找我有急事加班。幾十年來,我總是在節假日被叫到辦公室免費加班。

遲疑片刻,我還是接了這個讓自己後半生耿耿於懷的電話。

“晚上有空嗎?”他開門見山。

“晚上?”我納悶。

“嗯,晚上。”

“有什麼事嗎?”

“想和你喝兩杯。”

“喝酒?”作為一個很少喝酒的人,我奇怪他為什麼突然找我喝酒。

“我想和你談談工作的事。”

“工作上有什麼事?”我越聽越糊塗,大腦飛速地運轉,條件反射地自我檢查近段時間在工作上是否有疏忽。但是,一向嚴謹而慎微的我自認為每一項工作都僅僅有條,毫無瑕疵。

“我考慮很久了,你作為老員工在廠子裏工作了大半輩子,而且能力強人緣好,應該提拔到更好的崗位上。”電話裏的聲音很小,“當然,更好的崗位也意味著要承擔更多的責任。”

“哦。”盡管我語氣平緩,可內心卻撲通撲通直跳。多次跳槽未果後,我就像蘇菲婭所說的那樣,已經接受在廠子裏碌碌終老的命運。我從未有過升職的幻想,因為我知道自己沒有任何機會。可五十歲這年,我卻在夕陽之中等來了迎接朝陽的機會。

掛斷電話後,我的睡意徹底消失。從床上爬起來,我焦躁地在屋子裏走來竄去,一根接一根地抽煙。我的情緒影響了蘇菲婭,她有氣無力地坐在陽台上,悄悄地用餘光瞟著我。我知道她快忍不住了,自從過了四十五歲後,蘇菲婭的脾氣越來越大,常常在家裏沒頭沒腦地吆五喝六。果然,她粗聲大氣地問:“哪個踩著你尾巴了?”

我沒好氣地看著她,哭笑不得。

“你就不能消停一會兒嗎?在眼皮底下晃來晃去煩死人了。”

我真的停下來,與蘇菲婭麵對麵地坐著。

她怔怔地看著我:“什麼事情啊?”

我強忍住興奮:“廠長剛才打電話來……”

“找你加班嘛。”

“不是。”

“那找你幹什麼?”

“他說要跟我喝酒,談談工作的事。”

“你最近工作出問題了?”

“什麼呀,他說考慮給我升職。”

“真的呀?”蘇菲婭尖叫起來,滿臉懷疑和鄙夷。

“真的。”我點點頭。

蘇菲婭轉過臉,看著窗台上那株奄奄一息的植物。

整個下午,我一個字都沒寫。我懷著複雜的心情,手指在書架上劃來劃去,卻沒有取下任何一本閱讀。最後,我告訴蘇菲婭赴宴的時間到了,穿好衣服帶好錢包便出了門。其實,現在離約定的時間還有兩個小時,但我實在不想在屋子裏呆著。出門後,我在附近的幾條街巷孤獨地徘徊。我什麼都不想,就這麼走著,看著行人和車輛從身邊迎來後又消失。

晚上六點,我準時來到約定的地方。作為廠子定點接待酒店,我對這裏很熟悉,無數次進進出出,與很多服務員都成了朋友。剛進大門,一個滿臉雀斑的女孩笑嘻嘻地說:“劉廠早就到了,在三號包間。”

我機械地朝她笑笑,大步朝三號包間走去。來的路上腳步還遲疑,一旦走進酒店就徹底輕鬆起來。包間裏隻有廠長一個人,他平靜地喝著苦蕎茶。見我進門,他立即笑臉相迎,示意我在旁邊的位置坐下。房間裏開了空調有點熱,我脫掉外衣拘謹地坐著,緊繃的臉上擠出死板的笑容。

長時間的相對無語。

我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廠長,他握著玻璃杯子,手指在杯子上輕輕地敲擊。我尋思著找個話題,不然這氣氛會憋死人。但是,既然是他找我喝酒談工作上的事,自己又不方便主動提及。我盡量壓住內心的衝動,靜靜地等候著,看看他到底想說什麼。好在廠長畢竟久經沙場,沒有冷場太久。

劉廠長慢聲細語地說了很多,零散而混亂。我搞不懂他到底想表達什麼,隻好牛頭不對馬嘴地回答。他先問了我的家庭情況,蘇菲婭的健康問題和孩子們在哪裏上班。我力不從心地點頭,敷衍了事地回答。我覺得,他也並非真正關心這些答案,不過是一種開場白而已。作為領導,問問職工的家庭和生活是一種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套路,能夠充分地體現自己的親和力。

繞了半天,終於來到正題。

“你在辦公室工作很多年了,能力我們都知道。”他把杯子遞到嘴邊,卻沒有喝水,“我不希望你一直呆在辦公室裏。”

我靦腆地笑了笑。坦率地說,聽到領導對自己的肯定,心裏還是蠻高興。

“前段時間,我征求了一下領導班子的意見,想對你的工作做些調整。”他認真地看著我,眼神灼熱得讓我不適應,“大家對你的工作能力和態度也給予了認可和表揚,對我的想法也表示支持。”

我還是那樣笑著,不知道該怎樣接他的話。

“來,先幹一杯吧。”他舉起杯,主動跟我碰杯。

“幹杯。”我為自己終於能夠說句話而鬆了一口氣。

兩人一飲而盡。

喉嚨一路燃燒,疼痛直往胃裏鑽。我咳嗽起來,捂著嘴咳了很久。

“不至於吧,就一口白酒而已。”他笑嗬嗬地說。

“我酒量小,而且好多年沒喝白酒了。”我強忍住咳嗽。

“那我們換成啤酒吧。”

“沒事,就喝白酒。”

我知道他喜歡喝白酒,而且每次都喝同一個品牌的白酒。我為他倒酒,滿滿一杯。看著明亮的液體緩緩流動,心中有股莫名的興奮。

“今晚要喝高興咯,對你來說是一件天大的喜事。”他看著我,笑眯眯的。

“領導喝好,我就高興。”我從未如此奉承過任何一個人。

“今天你是主人公,最重要的是你喝好。辛苦這麼多年了,終於等到升遷的大好時機。”說著,他又舉起杯,“來,這一杯我敬你。”

我端起杯,跟他碰杯時明顯感覺到自己的手在抖動。

他搶先拿過酒瓶,為我斟滿,又為自己倒了一杯。接著,他一聲歎息:“我心中有愧呀。”

“領導,千萬別這麼說。”我感到驚訝。

“埋沒人才了。”他手握酒杯,剛剛端起又放下,“這個廠子裏,大部分人都爛如過期的蘿卜,成天拿著工資混著日子背後還咬著舌根子,從來沒有人像你這麼勤勤懇懇、任勞任怨、愛廠如家。但是,那堆爛蘿卜中都有人都高升了,唯獨你還在辦公室裏悶聲不啃氣地做牛做馬。你說,我對你是不是該有愧疚呀?”

我微微一笑,總不至於認為他真的應該愧疚吧。

“來吧,這一杯向你表示歉意。”他再次舉起杯子,“希望你能原諒我的失職。”

“其實,我沒有什麼大的能耐,僅僅是能寫寫文案而已。”我端著杯子迎上去,碰出清脆的響聲,兩人杯子裏的酒都溢了出來。

“你這個人啊,最大的缺陷就是太謙虛了。”他一臉嚴肅,“來,喝了吧。”

我二話沒說,一口下肚。

酒杯又滿了。

我想為他倒酒,但還是他眼疾手快。我頭暈目眩地看著嘩啦啦的液體填滿酒杯,忙不迭地說:“滿了,滿了。”

“哪裏滿了,不至於這幾杯就醉了吧?”他的手在空中停頓一下,繼續倒酒。

我們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話題寬泛得如漫天飛舞的蒲公英,怎麼都收不回來。不過,我們似乎都沒有刻意去掌控局麵,在工作、生活、子女、健康等各種話題之間隨意而淩亂地切換,還時不時地說:“多吃點菜,不然容易醉。”

一陣胡侃之後,他終於又迫不及待地舉起酒杯:“這一杯還是我敬你,祝賀你苦日子快要熬到頭了。”

我找不到推托之詞,碰杯後咕隆一口全部倒進肚子裏。我越發感到頭暈,在為他斟滿一杯酒後,暈乎乎地趴在桌子,全身軟綿綿的,有點想睡覺。我感覺胃裏有一團彙聚著各種味道的東西在打架,好幾次差點吐出來。我再次抬頭後,朦朦朧朧地看見他在沙發上坐著接電話。醉眼迷離中,我看見他滿臉笑容,不斷地點頭。不久,他便結束通話,重新回到酒桌上。

“這麼容易就醉了?”他的口氣中夾雜著責怪和戲謔,“難道你不打算回敬我幾杯酒?”

我一個激靈,強迫自己打起精神。“當然要敬您。”我說,“這隻是上半場,下半場還沒開始呢。”

話音一落,我就開始敬他酒。不知為何,我變得口舌伶俐,心中有表達不完的感激,嘴裏有說不完的乖巧話。我感覺自己半輩子在酒桌上說的話,還沒有今晚說的一半多。我這顆浸泡在酒精中的腦袋裏裝滿了各種形容詞,把廠長塑造成了一個高大全的完美領導。在我那些酒氣衝天的話語裏,他為這個破敗的廠子嘔心瀝血、鞠躬盡瘁,解決了數以千計的員工的生活之憂,如果沒有他廠子早已倒塌。

我敬的酒早已超過了三杯,但是三杯之後就再也記不清到底喝了多少杯。喝完又倒,倒了又喝。不知道喝了多少杯,反正我頭不暈了,目也不眩了,隻是將一杯又一杯灼燒喉嚨的液體倒進胃裏。最終,我身體癱軟、意識模糊,後麵到底發生了什麼一概不清。

第二天早晨,我睜開惺忪的睡眼時,眼前的情形讓昨晚的酒精全部揮發。我赤條條地睡在一個陌生的房間,身邊是一個同樣赤條條的女人。從昨天離開家後,我從未如此清醒過。我骨碌碌地轉動眼珠,房間的布置讓我瞬間找到了記憶。這就是單位平常接待客人的賓館,並不高檔,但地理位置極好且裝修別有風味。推開窗戶,這個城市特有的河景鋪延開來,讓人賞心悅目。如果是往日,我定會一骨碌爬起來欣賞城市的春天,即便全身一絲不掛。但是,今天我的心情糟糕透了。

我掀開被子,看見那個女人光滑的背脊和圓潤的臀部。但是,我卻感受不到美妙與激情。我看著耷拉的下體,像一隻病入膏肓的貓。這個女人姓甚名誰、長相如何,我一概沒有興趣。我隻想知道,她怎麼與我同睡一張床,昨晚我們是否發生了性關係。我“喂”了一聲,她沒理我,呼吸勻稱得讓我吃驚。那一刻,生性懦弱的我,找不到一絲勇氣一探這個陌生人的真麵目。我戰戰兢兢地為她重新蓋好被子,躺在床上發呆。

越想越覺得荒謬,我怎麼跟一個陌生女人睡在一張床上?思緒在腦海裏遊蕩,幾個小時之前的事情浮現出來。我費力地整理著記憶:昨天下午劉廠長約我喝酒,我提前兩個小時出門,在附近轉悠了很久才赴約。六點時,我和劉廠長在酒店的三號包間見麵,然後就是沒完沒了地喝酒。

哢嚓一聲,記憶中斷。

我努力尋找各種與這個女人有關的蛛絲馬跡,但無論如何都找不到。我的印象中,隻是不斷地與劉廠長喝酒,他敬我,我敬他。

無奈之下,我索性穿好衣服翻身下床,把窗簾拉開一條縫隙,坐在沙發上抽煙。現在已是上午十點,滿天飄飛的霧霾擋住了春天的陽光。我的眼神緩緩往下拉,落在那條繞城而過的河麵上。這條河怎麼變得如此髒?水麵上漂浮著各種垃圾。在我的印象中,它一直都是幹淨、透明的。每年春天,河的兩岸都會花香四溢。但是,如今卻麵目全非、慘不忍睹。

掐滅煙頭的那一刻,我腦袋裏閃爍過一個畫麵。昨天晚上,劉廠長在打完那個電話不久,桌子上多了一個女人。我恍惚記得當時問了句“她是誰”,但劉廠長的介紹卻完全忘記了。模糊的記憶中,她坐在劉廠長旁邊,卻一個勁兒地勸我喝酒。不過,我不記得她長什麼樣子,不確定她是否就是現在還躺在床上打呼嚕的女人。

這個突如其來的記憶讓我感到恐懼,一個莫名其妙的想法在腦子裏閃過。但是,我又立即否定了。我不敢朝那個方向思考,也不希望真實的情況就是自己所想的那樣。我不相信劉廠長是那樣的人,更關鍵是他沒有必要這麼做。

我想逃離這個鬼地方。我全身上下摸了一遍,錢包、手機都在,便飛也似的逃了出去。關門的一瞬間,我突然回頭,希望看清她的樣子。可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她改變了睡姿,玲瓏的身體匍匐在床上,整個腦袋被枕頭壓著。我隻看到她金黃色的頭發散落在脖子上,下滑的被子遮不住她潔白的雙肩。肩上高凸的骨頭表明,她是個很瘦的女人。如果不是遇上這樣詭異的事,我真想叫醒她,看看她的臉。遲疑幾秒鍾後,我砰的一聲關掉門,噌噌噌地下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