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小可愛”的不幸!(3 / 3)

不知走了多久,小可媽媽累了,絕望地站在蒼茫的大街上不知如何是好。她喘著粗氣,口中噴出隱約可見的白霧。小可媽媽無助地蹲在地上,緊緊地抱著兒子。她哭了,淚水掉在小可通紅的臉蛋上。但她知道,如此泄氣地蹲在這裏,隻會葬送掉兒子的性命。於是,小可媽媽鼓足勇氣,流著眼淚在午夜的大街上繼續狂奔。

幾分鍾後,小可媽媽等終於發現一輛寫著“空車”字樣的出租車在身後開了過來。她破涕為笑,使勁地招手和呼叫,擔心司機看不到聽不見。當出租車疾馳而來停在小可媽媽麵前時,她全身都軟了,感覺懷裏的小可馬上就要掉在地上。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使出最後的力氣抱著小可鑽進車子裏。她像打機關槍一樣說:“師傅開快點,開快點。”

“愛惜生命,安全第一。”師傅漫不經心,頭也不回。

“我兒子已經不省人事了。”小可媽媽咆哮著。

不明就裏的師傅猛烈地踩著刹車,刺耳的聲音在淩晨的夜空飄蕩。他回頭怔怔地看著,小可奄奄一息地躺在媽媽懷裏。片刻後,師傅猛烈地踩著油門,朝醫院飛奔而去。

即便是半夜,醫院裏也人流如織,川流不息。那些等著掛號的人,橫七豎八地躺在大廳和過道裏,與街邊流浪漢沒有分別。這些人神色倦怠、麵容焦躁,眼神無助地在醫院的各個角落梭巡。小可媽媽抱著兒子風一樣般朝急症科跑去,但前麵卻排起長龍。她納悶的是,怎麼這麼多小孩子夜裏生病住院。小可媽媽試圖找醫生訴說兒子的病情如何緊急,尋求通融希望能提前治療。但是,醫生告訴她,但凡這個時候來醫院的,沒有一個不是病情緊急。正說著,一個黑眼圈長頭發的護士給小可的腦門上貼了一個可以退燒的冰冰貼。

小可媽媽焦躁地等著,時不時用手摸摸兒子的額頭、臉頰、手掌、腳心,但凡能感知小可體溫的地方她都不放過。小可的體溫並沒有降,臉蛋越來越紅,兩片薄嘴唇幹澀得起了裂口。她不斷地親吻兒子的臉,試圖減輕病痛帶給他的折磨。不過,小可看上去很煩躁,對媽媽的親熱並不喜歡。他皺著眉頭,下意識地躲避著媽媽的嘴唇。她錯愕地看著兒子,難過得想哭。

淩晨四點時,終於輪到小可就診了。一翻詢問檢查下來,醫生給小可開了藥,並叮囑留院觀察。如果兩個小時內退燒,就可以回家;如果不能退燒,就得重新檢查。九年來,這是小可第一次半夜入院。兩三歲時,他常常生病,但每次都是隨便在藥房裏買點藥就解決問題。最近五六年裏,小可的身體一直很健康。這次半夜出狀況,讓小可媽媽措手不及,對於醫生的叮囑她感到惶惑不安。

吃完藥後,小可在媽媽的懷裏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不過,他不再像平日那樣呼吸均勻,鼻孔裏好像塞了兩顆石子,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小可媽媽每隔幾分鍾便摸一次兒子的額頭、臉頰、手掌和腳心,但是,根本沒有退燒的跡象。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她開始變得焦躁,隱約覺得兒子的身體情況不妙。但是,在飄蕩著藥水味道的醫院裏,她能夠做的隻有耐心地等待,祈禱小可的體溫趕快下降。

天色放亮,那些萎靡不振地等著掛號的人突然變得精神抖擻起來,一窩蜂地站起來排隊,醫院大廳瞬間喧騰起來。在排隊長龍中間,兩個女人因為插隊的事情爭吵起來,像抹布一樣肮髒的語言在躁動的掛號大廳裏格外響亮。小可媽媽坐不住了,抱著兒子又朝急診科走去。那個臉色嚴峻的醫生看了看小可的眼皮和舌頭,沉重地對小可媽媽說:“立即掛專家號。”聽到這句話,她有如五雷轟頂,渾身劇烈地抖動起來,轉身便往掛號處瘋跑。

小可媽媽風一樣跑向掛號前台,號啕著向工作人員訴說著兒子的病情和自己急需要掛號的訴求,引起人群一陣騷動,各種指責之聲蜂擁而來。她差點就給所有人下跪了,但是,依然沒有人願意讓這個崩潰的女人插隊。小可媽媽望著一張張無助而倉皇的臉,無語淚先流。

醫院為小可走了綠色通道,先入院檢查後掛號。看著兒子被送進一個封閉的檢查室,折騰一宿的小可媽媽心裏繃得緊緊的,慌亂、懼怕,以及一種前所未有的無助。在房門關閉的一瞬間,小可回頭看了看媽媽。他憔悴的臉上盡量擠出一絲笑容,但她並未得到安慰。直覺告訴她,兒子的身體可能出了大問題,等待自己的將是一場滅頂之災。這樣想著,她又在心裏不斷地罵自己:“呸呸呸,怎麼總是往壞處想呢?晦氣。小可那麼可愛,他不會有事的。”

小可媽媽重新回到一樓大廳掛號,望著前麵長長的隊伍,她心煩意亂。她從未像今天這樣覺得醫院掛號處的工作效率實在太低,時間過了十分鍾,人群隻是移動了幾小步。等待掛號的這段時間,小可媽媽做著激烈的思想鬥爭,考慮是否要將兒子生病的事告訴母親。父親很早去世,母親含辛茹苦地將她和弟弟養大成人。弟弟缺少家教,從小打架鬥毆,長大後四處流浪,幾乎沒有幹過正經事,三十多歲還沒有結婚成家。前年,在沿海打工的他因為強奸罪被判入獄,還有幾年才能出來。如今,母親一個人孤苦伶仃地在鄉下生活。小可媽媽覺得年邁的母親這輩子不容易,不想再給她增添痛苦。

一個多小時後,小可媽媽終於掛完號。她拿著兩張單子,飛快地朝樓上跑去。門還嚴嚴實實地關著,她把臉貼在玻璃門上,但什麼都沒看見。小可媽媽折身回來,失魂落魄地坐在藍色椅子上。她一臉愁容,無精打采地盯著自己的雙腳。黑色皮鞋上沾滿了灰塵,旁邊躺著一個不知道是誰掉下的病曆本。她想用腳碰碰那個病曆本,但腳伸到中途又縮了回來。這是一段痛苦、煎熬的曆程,小可媽媽的思緒在故鄉和醫院之間來回遊蕩。母親的滄桑和小可的脆弱,在她的腦海裏交織著。思考再三,小可媽媽還是決定給母親打個電話,她不會告訴母親小可住院的事,僅僅是覺得等待的時間太難熬,想找個人說說話。

電話通了很長時間,母親才接起來。她問母親為什麼這麼久才接電話,母親卻問她打電話有什麼事。小可媽媽一時哽咽,原本想要說的話全部堵在喉嚨裏。母親繼續催問有什麼事,這個六十多歲的老人在電話裏告訴女兒,她還有一堆衣服等著洗,洗完衣服還要為一群雞鴨準備食物。小可媽媽立即告訴母親沒事,就是問她身體怎麼樣。母親說除了偶爾感冒,身體沒有大毛病。接下來,她們寒暄了幾句。最後,母親問女兒:“小可好嗎?讀書成績好不好?”

“小可很好,很好……”她不斷地點頭,“語文成績好,數學稍微差一點。”

聽說小可數學成績不好,大約一年時間沒有看見外孫的姥姥,在電話那端耐心地指導女兒如何教育兒子。自從女兒離婚後,她最擔心的就是外孫的成長。但是,小可媽媽卻什麼都沒有聽見。她一隻手握著手機,另一隻手死死捂地著臉,可依然擋不住淚水瘋狂地流淌。

自始自終,小可媽媽都沒有告訴母親小可生病正在接受檢查的事。掛斷電話後,她花了好長時間才從難以抑製的悲傷中緩過來。她彎下腰把那個被人們踢來踢去的病曆本撿起來,放在旁邊的椅子上等待尋找它的主人。片刻後,緊閉的門終於打開,一位頭發蓬鬆的年輕醫生探出腦袋說:“你進來吧。”

小可媽媽呆愣著,沒有意識到醫生在喊自己。

“你是小可的媽媽?”

“是我。”她從椅子上彈起來。

“你進來一下。”

小可媽媽晃晃蕩蕩地跟著醫生進去了,看見兒子神色倦怠地坐在椅子上,一個箭步衝上去,雙手在他的臉蛋上來回摩挲。淚水差點又掉下來,但她終究還是忍住了。有三位醫生為小可做檢查,主治醫生是個五十歲左右的女人,燙著一頭卷發,另外還有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是她的學生。此刻,他們默默地看著小可媽媽。

慢慢地,小可媽媽的情緒平靜下來。她似乎意識到自己的失態,略帶歉意地說著:“小可到底得的是什麼病?”

兩個學生齊刷刷地看著卷發醫生。小可媽媽的眼神最開始在三個人身上遊弋,現在她也像那兩個年輕人一樣,等待著那個慈祥的女人給出一個準確的答案。卷發醫生眼神閃爍,好幾次翻動著嘴皮,卻又把要說話的吞進肚子裏。半晌,她問小可媽媽:“你是一個人帶孩子來看病?”

小可媽媽點了點頭。

卷發醫生跟著點了點頭,轉身對兩個學生說:“你們帶著孩子到外麵休息一下,等會兒辦入院手續。有些話,我需要跟他媽媽單獨說。”

小可媽媽的心跳瞬間加速,咚咚咚的聲響震得心口刺痛,好像每一次心跳都在往心口紮一刀。她盡量穩定情緒,哆哆嗦嗦地向卷發醫生靠近。卷發醫生讓她坐下,她點頭說“好”,但卻依然顫抖著、站立著,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對方。卷發醫生再次強調:“你坐下吧,我慢慢給你說。”

“嗯。”小可媽媽極不情願地坐下來,神色慌亂,手足無措。為了掩飾自己的緊張,她假裝咳了幾聲口,但聲音在口腔裏打了幾個轉又回去了。她捂著嘴巴,故作鎮定地坐在那裏。

“我們給小可做了詳細的檢查,初步診斷的結果不容樂觀。”卷發醫生冷靜、認真地看著眼前這位母親,作為腫瘤科的主治醫生,這樣的場景早已司空見慣。

“醫生,小可到底得的什麼病?”她機械地重複著這個問題,但聲音卻扭曲得變了形。

“神經細胞瘤。”

“什麼瘤?”

“神經細胞瘤。”

“神經什麼瘤?”

“神經細胞瘤。”

“神經細胞瘤,神經細胞瘤……”

“這是一種並不常見的病。”

“好治嗎?”

“每個人的情況不一樣。情況好的有治愈的機會,情況不好就難說了。”

“我兒子這個病情呢?”

“小可的情況並不理想。而且……”

“而且什麼?”

“小可的腫瘤是惡性,而且癌細胞已經大麵積擴散了。”

聽到兒子的腫瘤是惡性而且癌細胞大麵積擴散,小可媽媽的身體頓時就垮了。她雙腳一軟,差點歪倒在地上。小可媽媽雙手扣住桌子邊沿,傾斜的身體已經離開椅子。卷發醫生立即起身,衝到小可媽媽身邊,吃力地把她扶起來。小可媽媽重新坐好,雙手撐在乳白色桌子上,雙眼微閉,麵如土色。

“請你相信我,醫院會盡全力為小可治療。”

小可媽媽沒有回應。

“請你相信我,我與腫瘤打了三十年交道,這方麵有經驗。”

小可媽媽依然紋絲不動,像具被風吹雨淋過好多年的電線杆。

“請你相信我,我會運用所有經驗和最先進的醫療手段,為你兒子治病。”

“徹底治好的可能性有多大?”小可媽媽就像一隻病怏怏的蚊子,聲音微弱得自己都難以聽見。但是,卷發醫生還是聽見了。

“凡是都要往好處想。”卷發醫生說,“在醫生的眼裏,任何病都有希望治好。”

“你就實話告訴我吧,如果治不好,我兒子還能活多久?”眼淚在小可媽媽眼眶裏打轉。

“一年。”卷發醫生盡量壓低聲音,輕輕地說出這兩個字。

小可媽媽的眼淚如山洪爆發,嚎啕大哭。她不斷重複著一句話:“他才九歲,怎麼就得了這個病?”

麵對小可媽媽的爆發,卷發醫生不知所措。縱然她經曆過無數這樣的場景,但依然束手無策。她能做的隻有耐心等待眼前這個女人崩潰的情緒恢複平靜,再安排小可治療的程序。這是一段漫長的經曆。麵對奔流不息的悲傷,有著三十年工作經驗的她隻能眼巴巴地等待。

大約半個小時後,小可媽媽的哭泣終於停止。她整理好淩亂的頭發和布滿淚痕的容顏,重新回到椅子上不安地坐著。

“小可生病了,而且是神經細胞瘤。”卷發醫生說,“你要接受這個事實。”

“嗯。”

“你要堅強,無論你之前多麼柔弱,以後你都要堅強。”卷發醫生補充說,“你要把這種堅強傳遞給兒子。”

“嗯。”

盡管小可媽媽萬分悲痛,但卻懂得了卷發醫生的勸慰。她積極配合,為兒子辦理入院手續。小可媽媽穿梭在醫院的各個角落,不聲不響地忙碌著。此刻的她平靜了許多,行色匆匆的人們不會知道,這是一個兒子罹患癌症的母親。當她把一切手續辦理妥當時,看到小可乖乖地坐在椅子上。她在門口停頓片刻,接著衝過去一把將兒子摟在懷裏。她就那麼緊緊地摟著,不願鬆開。

小可媽媽心裏明白,接下來她和兒子要麵對的是殘酷的化療、放療、骨髓穿刺等一係列治療。當然,還有兒子生命一天天地遠離,以及隨時降臨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