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小可愛”的不幸!(2 / 3)

自從辦理離婚手續後,小可媽媽換了鎖芯,換了電話號碼,她要徹底切斷與前夫的一切聯係。如果不是從電視上看到一則自駕遊車禍的新聞,她幾乎快把他從腦子裏清理得幹幹淨淨。

那天晚上,小可睡下後,很久沒有看電視的小可媽媽鬼使神差地打開電視機。當時正在播放一檔新聞故事節目,講的是一對夫妻自駕遊途中墜崖身亡的故事。主播有經驗、有名氣,他總是喜歡通過自己的語言把平常普通的事件講得充滿劇情,觀眾就像在看一部懸疑叢生的電影。已經很長時間沒有看電視的小可媽媽,瞬間沉浸在主播講述的車禍之中。

正在小可媽媽難以自拔時,主播說出了遇難夫妻的名字。頓時,她腦袋裏充斥著轟隆隆的聲音。怎麼是他?她不相信。但是,主播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遇難者的名字,並通過各種手段對車禍兩人的身世進行還原。此刻,小可媽媽不得不接受一個事實,前夫已於三個月前死於一場車禍。車禍發生那一瞬間,他被拋下懸崖,掛在峭壁間的一顆大樹上。新聞主播板著臉說:“在這場車禍中,他的身體或許沒有受到嚴重的創傷。但這裏荒無人煙,沒有通訊,無法及時獲得救援的他,掛在樹上絕望地死去。”

以前,無論小可媽媽怎樣糾纏打鬧,丈夫都沒有說出情人的名字。現在,當那對鴛鴦亡命天涯時,她終於知道就是那個名叫吳凡的女人搶走了自己的丈夫。節目結束後,小可媽媽關掉電視機躺在一片漆黑之中,秋天的夜色中緩緩流淌著一股涼意。她陷入沉思。吳凡姿色平平,工作一般,可那個瞎了狗眼的男人到底看上她哪裏了?竟然不顧一切地拋家棄子。小可媽媽在心底狠狠地咒罵吳凡,把人家祖宗八輩全部罵完,男女老少一個不剩。狂罵之後,小可媽媽泄氣地躺在沙發上全身抽搐。她是個堅強的女人,但在這樣一個夜深人靜的時刻,還是忍不住呼天搶地地大哭起來。

在懷人居冬日的暖陽裏,小可平靜地向我說著父母的故事。他眼瞼下垂,盯著幾隻在院子裏閑逛的螞蟻,臉上時刻露出無奈的表情。

父母離婚時,小可才兩歲;父親去世時,他才三歲;向我講述爸爸媽媽那些悲傷的往事時,他也不過十歲。對人世的蒼涼,這個年少的男孩沒有太多感慨。小可像一個職業編劇,娓娓地講述別人的故事。

“你恨爸爸嗎?”程文玲還沉浸在小可的講述中。

小可眼神平靜而羞澀。他點了點頭:“恨。”

“可是,他都不在了。”程文玲看著我。或許,她不知道自己這樣說是否妥當。

小可沉默著。

“你應該原諒他。”我摸了摸他的腦袋,毛絨帽子很柔和,“或許,那時候他與你媽媽真的已經沒有感情。”

“那他當初為什麼要與媽媽結婚?”

“愛情與婚姻,你還小不懂。”我看著他笑了笑,“如果他們真的沒有感情了,勉強地生活在一起都不會幸福。”

“可是,他太自私,太殘忍。他們離婚時,我才兩歲。他可以不愛媽媽,難道連自己的親生兒子也不愛?”

“感情是世界上最複雜的事情。”我對小可的成熟十分驚訝,“不過,你才兩歲他就走了,的確不應該。”

“如果是你,你會怎麼做?”

小可的話讓我吃驚,這哪裏是一個十歲孩子嘴裏說出來的話。我訕訕地笑著,不知怎樣回答。小可讓我想起與蘇菲婭幾十年平淡如水的生活,想起那樁讓我晚節不保的緋聞,想起與智傑和智美之間的疏離。

“我不會這麼做,但我也不是一個合格的爸爸。”我不知道小可是否明白我的意思,“我有兩個孩子,但是,在他們小時候我基本上也沒有照顧過他們。”

“我問你,你覺得我爸爸愛過我和媽媽嗎?”小可話鋒一轉,拋給我一個難題。

“當然愛過。如果不愛你媽媽,怎麼會結婚呢?”我想了很久才說完這句話的後半段,“他也愛你。天下任何一位父親,都愛自己的兒女。”

“不過,我還是不會原諒他。”在短暫的接觸中,我第一次感受到小可的倔強。

交流陷入僵局,我示意程文玲帶小可回房休息。畢竟,小可柔弱的身體不能長時間呆在陰冷潮濕的室外。小可卻有點不樂意,仿佛還有很多話對我說。看得出來,他的心中藏著很多情緒。我理解小可的心情,在短短十年的生命曆程裏,他經曆了很多人一生才能經受的磨難。小可跟在程文玲身後,極不情願地朝樓梯口走去。我看著他單薄的背影,在懶洋洋的太陽下搖晃。

“明天還要一起出來曬太陽聊天嗎?”他在身體快要淹沒在樓梯口時,突然停下來轉身問道。

“當然可以呀。”我指著我房間的方向,“如果沒有太陽,就到我房間裏來吧。”

小可看著我,笑了。

“你爸爸媽媽的事情,你怎麼知道?”我還是問了這個想了很久的問題。

“媽媽告訴我的。”他的身影消失在樓道裏。

我沒有繼續待在院子裏,雖然今天的太陽是這段時間以來最好的。回去後,我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心中憋悶得慌。小可的身世和遭遇,讓我陷入長久的沉思。上帝不公平,不應該給一個孩子如此沉重的打擊。

無心創作,我便開始讀書。這本《疾病的隱喻》和《與死亡言和》一直陪伴在我身邊,每當我對死亡充滿疑慮和困惑時,便在其中尋找答案。但是,我從未像今天這樣失望過。我無法進入文字的世界,那些關於死亡的解讀和案例,好像跟我沒有絲毫關係。我的腦海裏始終想象著一個從未謀麵的女人,她就是小可媽媽。我納悶,她為什麼要把應該自己獨自一人承受的負累告訴一個孩子?

腦子裏亂哄哄的,翻了幾頁書,卻沒有記住一個字。一股巨大的疲倦湧來,我感到腰酸背痛。我決定上床躺一會兒,可閉著眼睛卻無法睡去,迷迷糊糊中又在回味剛才所讀《與死亡言和》的片段,琢磨著人死亡後的肉體與靈魂。

第二天,天空沒有太陽,小可也沒有到我的房間聊天。

第三天,天空依然沒有太陽,小可依然沒來找我。

第四天,正在我忐忑不安時,程文玲送來了讓人焦心的消息。

小可的身體出了狀況,持續高燒40℃不退。懷人居裏的醫護人員為他采取了緊急措施,熬過兩天後終於恢複正常。院方已把病情告訴小可媽媽,在外地出差的她心急如焚。我心裏一陣刺痛,立即跑到小可的房間。小可虛弱地躺在床上,對我淺淺地笑著。我問:“現在感覺怎樣?”

“好多了,就是全身沒力氣。”小可說,“想起床與你握手都沒力。”

我走過去,雙手捧著他蠟黃的臉蛋。

這時候,小可媽媽給護理人員打來電話。我、小可和程文玲,都豎著耳朵聽她到底在說什麼。可是,除了哭泣我們什麼都沒聽見。我示意護理人員把電話給我,就這樣我與小可媽媽未見其人先聞其聲。麵對小可媽媽無法停止的哭泣,我讓她放心,這裏有我、程文玲和所有盡職盡責的醫護人員,小可不會有事的。她用帶著隆重鼻音的語氣感謝了我,並答應這個周末一定趕回來。

掛斷小可媽媽的電話不久,疲憊的小可又睡下去了。我在走廊上踱著步子,為小可的生命感到擔憂。

星期五晚上,智美打來電話,說周末要陪若曦參加一場考試,不能到懷人居來。她說她會通知智傑來看我,給我送冬天需要的衣服,以及她托朋友從上海買回來的一些藥品。我立即說算了,別麻煩你哥了,他挺忙的。智美欲言又止,一聲歎息。

兩天的陰雨天氣之後,周末又是陽光燦爛。

最近天氣很奇怪,一周之中,中間陰雨連綿,首尾又出大太陽,老天仿佛特別為懷人居裏的病人度過周末而準備了充足的陽光。智傑沒有來,跟往常一樣,連個電話都沒有。我從未抱希望,所以我也不失望。但是,我堅信有一天他會與我一起,坐在冬日的爐火前促膝而談。這是我作為一個父親,最直接的心靈感應。

星期六上午,我見到了小可媽媽。在程文玲的陪同下,她主動來到我的房間看我。當時,我正在閱讀《與死亡言和》,並思考著如何繼續寫自己的故事。聽到敲門聲後,我以為是程文玲來了,頭都沒抬便說:“進來吧。”

“在看書啊,打擾你一下可以嗎?”一個陌生女人的聲音。

我驚訝地抬起頭,看見一個短發素顏的女人。她個頭不高,清臒的臉龐爬滿皺紋和斑點,瘦弱的身體裹著一件陳舊的藍色羽絨服。她主動介紹自己,說是專程來感謝我。明白原委後,我招呼著她坐下。我想給她倒杯水,卻發現水壺裏的開水早已冰涼。

程文玲有事先走。她對小可媽媽說:“你們先聊會兒吧。”

“好。”說著,我拿著水壺往衛生間裏走,“我去燒壺水。”

“小可在電話裏告訴我,他認識了一個好朋友。我以為是個年齡差不多的小孩子呢,沒想到你年齡這麼大。”小可媽媽的聲音不大,夾雜在自來水嘩啦啦的響聲中,我聽得並不清楚。

“很可愛的孩子。”我的聲音在衛生間裏回響著,“他給我講了很多故事,其中很多是關於你和他爸爸的。”

“這孩子什麼話都說。”小可媽媽口氣中並沒有責怪的意思。

我重新回到逼仄的房間裏,與小可媽媽麵對麵坐著。這個三十多歲的女人麵容上蒙著五十多歲的風霜,眼神裏散發出她曆經的所有傷痛。我說:“小可應該給我講這些故事,就像你當初給他講一樣。”

小可媽媽怔怔地看著我,呆愣了好幾分鍾。

“嗯。”她點點頭,“有些事情,我希望他知道。”

“如果我沒猜錯,你應該是在小可生病後才給他說你和丈夫的事情。”

“嗯。”她又點點頭,跟剛才的動作一模一樣,“以前,每當他問爸爸去哪兒了時,我總是想盡一切辦法搪塞。但是,他患病之後我就再也不想騙他了。”

“當時,你是怎麼給他說的?”

“我告訴他爸爸媽媽離婚了,爸爸跟另外一個女人一起生活。”小可媽媽盯著我,“幾年前,爸爸與這個女人外出旅遊時出車禍死了。”

“他有什麼反應?”

“我一直擔心他不能接受這個複雜、荒謬而殘忍的事實。但是,他的反應讓我驚訝。”小可媽媽苦笑著,“他鎮定地問我,為什麼不去爸爸的新家看看,或許他沒有死呢。”

“我也想問一下,當時你去了嗎?”

“看到電視裏的報道後,我很悲傷。畢竟,我與他夫妻一場。”小可媽媽有點言不由衷,“我知道他住哪裏,便立即開車去他家。他曾經說過,有什麼事情可以去找他。但是,我中途回來了。”

“你後悔了?”

“我做的任何決定,都沒有後悔過。”小可媽媽搖著頭,“當時,我開車在一條小巷子等紅燈時,看到對麵的車裏坐著一個人身鬼臉,在朦朧的燈光下慘白得令人毛骨悚然。在剛剛得知曾經的丈夫去世後就看到這一幕,嚇得我渾身顫抖。我突然意識到,這個夜晚很邪門,便立即調轉車頭回家了。我不想冒險,因為車子的後座上還躺著熟睡的兒子。”

“我想,那可能是你的幻覺吧。不過,我能理解你當時的心情。”

“你猜那個鬼臉是怎麼回事?”她莫名其妙地笑了,“第二天看報紙說,是一個女司機夜裏邊開車邊敷麵膜。”

我想笑,卻始終笑不出來。半晌,我問她:“小可聽到你說這個事,他笑了嗎?”

“沒有。而且,自從我給他說了自己與前夫的事情後,他很少在我麵前笑。”她的口氣中充滿悲傷的氣息,“他隻是告訴我,他不喜歡爸爸,但相信爸爸不會變成鬼來嚇他和媽媽。”

我鼻子酸楚,眼眶發脹。但是,我堅決不讓自己在小可媽媽麵前哭泣。在她麵前,我沒有資格掉任何一滴眼淚。

那是個陽光充沛得讓人難以置信的周末,囿於第一次見麵,我不便打破沙鍋問到底,畢竟眼前這個女人心裏裝的都是傷心事。盡管我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保持沉默,但是小可媽媽的話匣子仿佛被踢爆了。她飄忽的眼神在窗外晃來晃去,語速不急不緩,那些塵封於內心的故事像水一樣流出來。

九歲那年生日剛過,小可在一個淩晨突然發燒,昏迷不醒。小可媽媽拿出體溫計測量後,在冬日的午夜嚇出一身冷汗。她瞬間明白,如果不盡快把兒子送到醫院,小可愛馬上就要從自己的生命中消失了。小可媽媽慌慌張張地下樓,摟著兒子在街上狂奔,焦急地尋找出租車,像隻窮途末路的袋鼠。離婚三年後,為了開源節流維持生計,她賣掉了汽車。淩晨的大街,燈光昏黃,車流稀少。小可媽媽朝著醫院方向飛奔,一路上不斷地回頭看是否有空餘的出租車。半夜裏空氣冰冷,心急如焚的小可媽媽卻全身上下都被汗水打濕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