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忘年交“小可愛”!(3 / 3)

左思右想後,父親還是隻有在自己的廠子裏想辦法。但是,不僅經營不景氣的工廠本來就僧多粥少,而且聽說按照政策過幾年就不能接班了,很多人都在托關係早點退休讓子女接班。父親狠下一條心,拿出家裏這些年省吃儉用積攢下來的所有積蓄,請相關領導吃飯送錢,才為我爭取了一個名額。這段時間父親一直很焦躁、忐忑,隻要名額一天不確定,他都不能肯定自己的錢是否白費。現在,廠裏通知我下個月去上班,父親心裏的那塊石頭才落地。

“我一定會好好上班的。”我向父親承諾。

“那是你的事,我把該做的都做了。”父親很沮喪,很失落。聽他這麼一說,我心裏很不是滋味。我看了看母親,她倒是很平靜。我很清楚,隻要我能有一個穩定的工作,過上安穩的日子,她就心滿意足了。

一家人都不說話,屋子裏突然安靜下來。父親叼著煙打開電視開始看每天必看的電視劇,這是他多年的習慣。他酷愛戰爭片,同一部片子可以連續看很多年。奇怪的是,每次看他都依然津津有味。母親收拾碗筷,這仿佛也是她多年的任務。我很少看見父親走進廚房做飯,更別提洗碗收拾屋子這些家務事。

我無趣地走進自己的小房間,關好房門。躺在床上,閉著眼睛卻無法入睡。外麵很吵,一群小孩子在院子裏追逐嬉戲。實在無法忍耐,我怒氣衝衝地關掉窗戶,昏沉沉地睡著了。那是一個無夢的夜晚,再次醒來時已是第二天上午,汗水讓我全身濕透。太陽依舊火辣,這個夏天仿佛沒有結束的跡象。

徐佳慧被上海一所重點大學錄取。開學之前,父母為她操辦了熱熱鬧鬧的宴席,在整個工廠引起了很大影響。人們紛紛前去祝賀、取經,把徐佳慧的學習方法當作教育孩子的法寶。不過,我沒有親眼見到那個非凡的場麵。我孤零零地躲在家裏,做著當好一個普通工人的準備。

這就是我最早的回憶,很多細枝末節已經遺忘,但這些輪廓足以看出我的成長環境,以及決定我命運的諸多前兆。在往後的日子裏,我常常活在悔恨之中。特別是當我忍受不了車間工作的枯燥以及生活的無味與無望時,我總是在漆黑的夜晚陷入深深的自責。我從未原諒過自己年少時虛擲大把光陰的無知和無為。十八歲以前,我都在虛度時光,談不上絲毫收獲。有時候我自嘲地想,即便成績不好沒有一個好的前途,總應該在意氣風發的年齡談一場戀愛吧。可是,那個朝思暮想的徐佳慧輕易地在我的眼皮底下溜走了,就像一抹殘陽。或許,她根本就不知道這個世界還有我的存在。

歲月的車輪無情地碾壓過去。四十多年後,當我坐在懷人居溫暖的房間裏,對著筆記本電腦寫下這些文字時,心中的烏雲慢慢散去。這並不意味著自己不在乎年輕時浪費的青春和錯過的年華,而是明白人生具有天然的不可逆轉性。既然開了弓,就別再想有回頭箭。如果離弦之箭回了頭,射中的目標就是自己。

夜已深。大地和高山都停止呼吸,萬籟俱寂。

關掉電腦,我打著哈欠伸了一個長長的懶腰。幾個小時的寫作,極大地透支了在病魔威脅下走向死亡的身體,一把老骨頭發出咯咯的聲響。雖然我很疲憊,但是心中卻藏著一股喜悅。如果蘇菲婭還在,她一定願意閱讀這些文字。這不是小說,這是我的人生。在共同生活的幾十年裏,我從未向她傾訴過曾經的人事。蘇菲婭不是個讀書人,生前從未看過我寫的任何一個字。

借著外麵的月光,我小心翼翼地來到床前。寫作時我沒有開燈,擔心程文玲來催促我休息。前天晚上,當我正在記憶裏穿梭時聽見有人敲門,開門後發現是程文玲。她說這麼晚了怎麼還不休息?我如實相告。她的笑臉立即陰沉下來,叮囑我隻能白天寫作,夜晚不能熬夜。我口頭答應了,卻依然寫作到深夜。光線明亮的白天,我無法靜下心來。隻有在夜色流淌時,我的思緒才能像長了翅膀一樣飛起來。寫作這個事兒,命中注定屬於夜晚。

十一月的天氣,山裏已經很冷。早上起床後,金燦燦的陽光穿透薄薄的霧氣灑向大地,但空氣卻是涼嗖嗖的。雖然睡眠很好,可起床後還是感覺困乏,渾身酸疼。在寫作麵前,任何人的勸告都無濟於事。蘇菲婭沒有成功,智傑和智美亦沒有成功。如今,程文玲的話我依然當作耳旁風,背著她在黑燈瞎火裏寫到深夜。此刻的疲憊,就是最及時的報複。

我把身體支在窗戶上,雙手捧著冰涼的臉龐。不遠處有一棵大樹,枝椏很多卻看不見一片綠葉。我剛入住懷人居時,整棵樹還是生機勃勃,隨風搖曳的綠葉讓人心馳神往,真希望自己能像鳥兒一樣在上麵停留。可是,一場秋雨和一陣秋風,就讓綠油油的樹葉變得枯黃,一片片悲傷地掉落。我出神地望著那顆光禿禿的大樹,最後一片葉子在風中飄落而下,緩緩地躺在雜草叢中。

有人敲門,聲音不急不緩。

我知道是程文玲,每天這個時候她都會準時來到我的房間。她的作息時間一成不變,就像一台定時的鬧鍾。開門後,程文玲有些驚訝。以往很多時候,她來時我都還在洗臉漱口。但今天卻不同,我很早便起床坐在窗前喝茶看山。幾十年來,我不知為何養成了一個怪毛病,睡得越晚第二天反而起得越早。盡管身體很困乏,但卻沒有絲毫睡意。

“我知道,你又熬夜寫作了。”程文玲邊走邊說,拍了拍桌子上的筆記本電腦。

“沒有寫多長時間,睡得還是比較早。”我本想撒謊說沒有熬夜,但又覺得瞞不過眼前這個鬼機靈的小女孩。從這段時間的交流中,我發現她有著敏銳的洞察力,任何蛛絲馬跡都逃不過她的眼睛。

“別騙我啦,我知道你很晚才睡。”她佯裝生氣地看著我,接著話鋒一轉,“你在寫什麼故事?”

“我的故事,我的一生。”

“為什麼要寫自己一生的故事?”

“寫小說全靠想象,但現在人老了,想象力也枯竭了,隻好偷懶寫發生在自己身上的真實故事唄。”

“這不是你的真心話。”

“嗯。”我停頓一下,知道她看穿了我的心思,“是時候為自己這輩子做個總結了。”

她愣了一下,嗬嗬地笑著說:“我覺得所有的作家,都應該寫一部自傳。”

“我沒有寫自傳的打算,僅僅是一些瑣碎的記錄。”

“關於你的生活與情感?”

“嗯。差不多是這樣。”

“是不是每個人接近生命的終點時,都想為自己這輩子做個總結?”她問得很小心,聲音很微弱。

這個問題非常有意思,我陷入沉思。

“我是不是不該這樣問?”

“人的一生很短暫,同時又很複雜,有很多東西值得我們去總結。”我搖著頭說,“當然,也會有人不願意這麼做,畢竟不是所有人都願意回首往事。”

程文玲點了點頭,同樣陷入了沉思,跟我之前的表情一模一樣。良久,她提出一個大膽的想法,為我打開了另外一扇窗。

在懷人居裏,每天都有瀕死的人來,每天也有人徹底離開這個世界。那些生命即將走到盡頭的人,在懷人居的日子裏到底在想些什麼?程文玲對此非常好奇,她建議我去聽聽這些人的心聲,把他們的故事寫下來。她自告奮勇負責攝影,讓我去做文字記錄。我才知道,這個護理專業畢業的女孩酷愛攝影,曾經孤身一人深入大山深處做人文風情專題攝影。程文玲眉飛色舞地告訴我,那是一次非凡的經曆,永生難忘。我問她到底是什麼讓她難忘,她卻笑而不答。

程文玲的提議讓我心靈震顫。

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故事,在他們短暫或漫長的人生中,每個月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每一個情緒都有令人動容之處。但是,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講述自己的故事。當我們的人生之旅即將結束時,非常渴望與人分享累積下來的喜悅或者憂傷。我和程文玲約定,從明天起就開始這項充滿意義的工作。

那天上午,我和程文玲在懷人居外麵那條濕漉漉的小徑上邊走邊聊。沒有下雨,但初冬的霧靄讓天地之間彌漫著潮濕。路邊光禿禿的樹上不斷有水珠滴下,就像傷心欲絕的眼淚。路麵厚厚地鋪著一層褐色枯葉,踩在上麵發出沙沙的聲音。這是我來到懷人居後第一次外出,興奮得難以自已,不停地用腳踢路邊的野草和枯枝。久違的感動浮上心頭,仿佛回到年輕時與蘇菲婭一起散步的情景。那樣的情景很少,彌足珍貴。

程文玲詳細地向我介紹了懷人居裏病人的情況,細致到每個人的年齡和病情。這些人中,讓我興趣最大的是一個十歲的男孩。程文玲告訴我,這個活潑可愛的孩子名叫小可,不幸患了神經細胞瘤。醫院診斷結果表明,癌細胞已經侵入小可的骨髓和心髒,生存的幾率非常渺茫。

“小可,小可……”我在心裏不斷地重複著這個名字,腦海裏浮現出若曦、凱瑞和俊博的樣子,想必這個被病魔糾纏的男孩子與我的三個孫子一樣可愛。遺憾的是,在最天真爛漫的年齡,他不得不離開校園搬到生命最後的驛站。雖然懷人居裏充滿溫暖和無盡的關懷,但任何一個身心健康的人,都不願意在這裏等待死亡的宣判。

“小可到懷人居已經十多天了,我在院子裏看見過幾次。”程文玲捏住路邊一顆枯樹的枝椏,一串露珠唰唰地掉下來,“我總覺得他跟常人不太一樣。”

“小孩子嘛。”

“正因為他隻有十歲,我才對他刮目相看。”

“他有什麼特別之處嗎?”

“堅強。不可思議地堅強。”

沒有見到小可之前,程文玲粗略地為我描述著他的情況,在我的腦海裏留下了初步但卻又清晰的印象。她告訴我,隻要天氣好,小可都會主動要求到院子裏曬太陽。反複治療已經讓他頭發掉光,形容枯槁,但是在他臉上看不到任何一絲絕望。在那些陽光充沛的日子裏,總能看到小可臉上隱藏不住的笑容。到底是個孩子,他對大自然有著足夠的好奇。陽光雨露,秋風落葉,他都感到驚奇;天邊飛翔的任何一隻小鳥都能讓他歡呼。不過,小可的體質太差聲音太弱,那些精靈聽不見一個渴望健康和自由的男孩的深情呼喊。

回去以後,我把自己關在屋子裏,墜入沉思的海底,心裏全是那個名叫小可的男孩。我在想象著他到底長什麼樣子,想知道他麵對病魔的吞噬時哪裏來的勇氣麵對殘酷的現實,想知道十年來他擁有的喜悅和承受的痛苦。越是這樣想,我就越急切地想要看到小可。即便程文玲告訴我,明天早上九點我就可以見到他了。

這天晚上,我做了一個溫暖的夢。

夢中,我好像從未生病,也沒有到懷人居。我在家樓頂的小花園裏,好得出奇的陽光從爬滿花園頂棚的枝蔓中漏下來,折射出形狀各異的圖案。我坐在一把搖椅上,手裏捧著《疾病的隱喻》。我一會兒瞅著頭頂上蔥蘢的植物,一會兒盯著手中的書本。其實,書沒有看進去,目光從一行行文字中穿過,卻沒有一點內容沉入心底。那時候,俊博還沒有出生,若曦和凱瑞也沒有現在這麼大,兩兄妹嘰嘰喳喳地在花園裏嬉戲,你追我逐。不知道凱瑞哪裏得罪了姐姐,若曦哭哭啼啼地跑到我麵前。我心疼地看著若曦,一把將她摟進懷裏。她的哭聲如細雨一般滴滴答答,老半天都停不下來。自知犯錯的凱瑞,早已不知去向。我輕輕地撫摸著若曦的腦袋,看著她帶著委屈在我懷裏睡去。

醒來後,我的腦海裏依然閃爍著若曦哭泣的影子。夢中她那副可憐的樣子,讓我鼻子酸楚。上個周末,學校安排到野外拓展訓練,若曦沒有來看我。星期五晚上,她給我打了電話。也不知道哪裏有那麼多話說,爺孫倆在電話裏東拉西扯,通話持續一個多小時。我不斷地問她的學習情況,她卻一個勁兒地詢問我的身體狀況。最後,隻剩下若曦一次又一次地向我道歉。她認為自己食言了,她曾經答應過我每個星期都來懷人居陪我過周末。

此刻,我特別想給若曦打個電話,告訴她爺爺想她了。可是,這個時間她正在上課,不能打擾她。我深知這個年齡的孩子,學習有多麼重要。當年,浪費大把青春年華的我,隻能接父親的班在工廠裏窩囊地工作一輩子。我希望若曦有個美好的未來,才對得起我對她的滿腔疼愛。

我和程文玲在餐廳裏吃早飯。餐廳裏的人越來越少了,隨著氣溫降低,被病魔纏身的人總是躲避被窩裏,一日三餐都是護理人員送到房間裏去。放眼望去,隻有我和程文玲孤零零地坐在偌大的餐廳裏。很久沒有看到皮包骨了,不知道他是否離開。

小可沒來吃早飯,我有些失落。程文玲告訴我,小可的情況不容樂觀,癌細胞正在他瘦小的身體裏瘋狂地擴散。我看了看她,沒有接話。

不知道為何,今天的飯菜不合我胃口。我問程文玲廚房是否換了廚師,她一臉鎮定地說沒有。我埋著頭,繼續有氣無力地扒拉著飯菜。

“我已經給他說了。”程文玲冷不丁地說道。

“哪個?”

“小可呀。”她看著我漫不經心的樣子,覺得十分好笑。

“你告訴他,我們要去采訪他?把他的故事寫下來?”

“當然不是這麼說的,我有這麼笨嗎?”她放下手中的碗筷,“我說有位老爺爺想跟他交個朋友。”

“他同意了?”

程文玲笑盈盈地點了點頭。

匆匆吃罷早飯,我便跟隨程文玲去赴這趟特別的約。

小可住在另外一棟樓裏,與我所住的地方麵對麵,相距不過三十米左右。如果我們同時站在各自的樓道裏,便可看見對方。在來懷人居短暫的時間裏,我不記得有這樣美妙、動人的時刻。或許有過,隻是我們互不相識。我上樓提了一袋水果,有香蕉、冰糖橘子和蘋果,都是智美周末送來的。當時,她特意交代這些水果是智傑買的。智傑還是沒有來看過我,智美也沒有像往常那樣在我麵前為哥哥說好話。不過,我很清楚這些水果是智美買的,她隻是用謊言為哥哥打掩護,寬慰我幹涸的心。

懷人居的房間格局都差不多,小可住的屋子跟我的一模一樣,唯一不同的是他在房間裏放滿了與足球有關的東西。球衣、球鞋、球星海報、足球雜誌,甚至還有一張在球場看比賽時的留影。我站在程文玲身後,觀察著小可的小世界,心裏升騰起一股莫名的欣慰和感慨。

程文玲與小可之前僅有一麵之交,但是我驚訝他倆的自來熟,第二次見麵時已是異常親熱。小可見程文玲來看他,眼睛裏立刻閃爍著明亮的光芒。她把他抱在懷裏,在臉蛋上親了一口。他也投桃報李,親了她一口。兩人開懷大笑。小可戴著一頂鵝黃色帽子,看上去暖洋洋的。看著他的單眼皮、薄嘴唇,我想象著他生病之前的清新模樣,一定是人見人愛。寒暄之後,小可側著腦袋看著我。程文玲順勢把我介紹給了這個後來成為忘年之交的小朋友。他伸出手來:“我叫小可。媽媽說,我就是她的小可愛。”

“小可愛好。”與他握手時,我沒有忍住老淚。

我慌亂地轉身,退出門外。我把臉埋在手掌裏,淚水從指間溢出,啪嗒啪嗒地掉在褐色的水泥地上。這淚水裏有痛惜、尊重和羞恥。我竭盡全力地壓住悲傷的氣息,木然地看著遠方。初冬季節,遠山一片光禿禿,隻有零星而枯黃的野草在凜冽的風中搖擺。

背後傳來腳步聲,我知道是小可出來了。接著,一隻溫暖的小手放在我低垂而蠟黃的右手裏,小可輕輕地捏住我枯樹般的手指,一股暖流在我的全身流動。他指著遠方說:“等春天來了,我們一起到那片山坡上放風箏捉蝴蝶吧。”

我不斷地點頭:“要不了多久,春天就會來了。”

如果不是在懷人居,沒有人會認為小可的生命已經進入倒計時。我與程文玲一左一右,牽著小可的手朝樓下走去。院子中央,陽光像嬌羞的花朵那般開放著。

我和小可就這樣認識了,沒有初次見麵的生疏、警惕。無論我問什麼,小可都沒有半點防備。我發現,他有著極強的表達欲望,很多時候我想插句話都找不到合適的時機。隻是我意識到,我和程文玲做的事情有些殘忍。小可的命運如此坎坷,注定所有的回憶都是悲傷的。但是,我們卻一廂情願地把他推進回憶的大海。一個十歲的絕症男孩,怎麼經受得起洶湧巨浪的摧殘?

悔恨在心裏翻騰,但是覆水難收。人生在世,有些錯誤一旦犯了就沒有機會改正。我無法打斷小可的回憶和講述,好在他的樂觀和勇氣,減少了愧疚帶給我的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