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懷人居的溫暖與關懷(3 / 3)

太陽疲倦地隱去,空氣的味道由甜變苦,並有絲絲冷意。我們的談話結束得很唐突,說停就停,轉身就走。皮包骨住在另外一幢房子裏,他佝僂著背慢慢走遠。我望著他的背影,久久說不出一句話來。半晌,我突然想問皮包骨住幾樓幾號房間,但他已經消失在走廊的盡頭。

回到房間,時間才兩點過一刻。我想看會兒書,可翻開之後卻沉不下去。來的時候,我帶了一大堆書,包括最近一直是我的枕邊書《與死亡言和》。我佇立在窗口,看著那些枯草和不知名的花朵。一隻色彩斑斕的蝴蝶飛過來,自由自在地飛舞。我納悶,這個季節有蝴蝶嗎?它一直在窗口徘徊,好幾次就快要飛進房間裏了。我眼巴巴地望著它,有一種莫名的激動。可是,它終究沒有進來。疲憊突然襲來,我帶著失落的情緒躺在床上,在胡思亂想中進入夢鄉。這一覺睡得很香,醒來時快到吃晚飯的時間了。我伸伸懶腰,恍惚記得做了一個夢,但始終想不起到底夢見了什麼。

晚飯後,我打開電視機獨自看著一檔讀書節目。我非常喜歡這檔節目,幾乎每期不落。主持人是個漂亮的女人,常年戴著一幅金絲邊框眼鏡,骨子裏透著一股優雅。更重要的是她與我有著相同的誌趣,推薦的每一本書我都喜歡。唯一的遺憾是節目太短,每次對書的品評淺嚐輒止、意猶未盡。

節目快要結束時,程文玲來了。

程文玲是來監督我吃藥的。我告訴她自己不會出錯,她卻一臉認真地說,既然答應智美,就得兌現承諾,“這不僅是懷人居對護理人員的要求,也是我自己做人的品格。”昏暗的燈光下,程文玲倒好開水,放在旁邊涼著。熱氣在充斥著涼意的空氣中搖曳而上,劃著美妙的弧線。程文玲看了看我,攤開智美留下的紙條,有條不紊地取著藥丸。看著她認真的模樣,內心裏洋溢著溫暖。影影綽綽中,我覺得程文玲與若曦長得有幾分神似。我想象著,若曦長大後應該就是這般模樣,幸福在心裏悄然生長。

藥分好後,開水還沒有冷下來。

“文玲,你去忙你的吧。”我用手背貼了貼水杯,還有點燙,“雖然我身體不好,但腦子還是很清醒呢。”

“我必須親眼看著你把藥一粒一粒地吃下去才能離開。”她擺手搖頭,似笑非笑,“這是我的任務。”

“智美的話不必當真,在她的眼裏,我一直就是個糊塗的老頭子。”我的口氣聽上去既調皮又倔強,“其實,我才不是糊塗蟲呢。”

“你有這麼一個孝順的女兒,真是有福氣。”她笑嗬嗬地說,“不過,除了智美阿姨,還有一個人也交代過我,一定要好好照顧你。”

“哦……還有誰呀?”

“林芙蓉。”

“懷人居的創辦者?你說的就是那位企業家林芙蓉女士?我可不認識她呀?”

“她認識你啊。”

我看著程文玲,半晌沒有說話。

“她說,你是一個奇特的人。”

“為什麼?”

“真正心甘情願到懷人居來的人不多,大多是無可奈何才來這裏。孤寡老人,或者沒錢治病的人。而且,到懷人居來生活的人,基本上都是醫生宣布了最後的死期,你卻剛剛確診就來了。”

“林女士交代你好好照顧我,原來是因為我是個怪人。”

“這隻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她認識你,尊敬你。”

“尊敬我?”

“她說你是一位作家,曾經在雜誌上拜讀過你的作品;她說你的文字樸實得有些笨拙,但的確有才華。”

我一直以為自己零零散散地發表在雜誌的文章沒有多少人看,卻想不到在現實生活中遇到讀者。這些年的堅持與努力,竟然換來了朋友和知己。雖然我最近幾年從未放棄寫作,但卻沒有文章發表,想必林芙蓉所看到的文字,應該是我很多年前寫下的吧。

開水溫度降下來了。程文玲把水杯和藥丸遞給我。她想一粒一粒地親自喂藥,我笑著拒絕了,自己還沒到生活不能自理的地步。吃完藥,我咕嘟咕嘟地把一杯水喝完。程文玲又倒滿一杯,放在床頭櫃上。一番交代之後,她便轉身告辭。我忙慌叫住她。她停下腳步,嬌小的身體倚在門上。

“你與林芙蓉是什麼關係?”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問,說完後有點後悔和尷尬。

“她是我姨媽。”程文玲微微地笑著。

“你姨媽在哪裏看過我的文章?”

“這個她沒有告訴我。”

“其實,我也很早就知道她了。”

“你認識我姨媽?”

“不認識,我隻是聽說過一些關於她的傳聞。”

“傳聞?”程文玲虛掩房門,重新在椅子上坐下,“什麼傳聞?”

“一些街頭巷議,都是關於她為什麼要創辦懷人居的事。”

“我很想聽聽,人們到底怎麼議論我姨媽。”程文玲笑著把水杯遞給我。

“無非是亂七八糟的猜測,不論是說的人還是聽的人,都不確信是真的。”我喝了一口水,嗆得咳了好幾聲嗽。“有人說,林芙蓉與官員勾結,空手套白狼賺得千萬身家。但是,年紀輕輕的她卻身患癌症,看透奔波勞碌,便為自己修建一個清淨優雅之地,以便將來養老之用。也有人說,林芙蓉所結交的官員貪汙巨款,讓她想辦法幫忙轉移資產,於是便修了懷人居。還有人說啊,現在是老齡社會,老年人越來越多,林芙蓉及時修建一家臨終關懷醫院,是做麵子工程拍馬屁,爭取在官員那裏撈取更多的生意。”

“你相信哪一種說法?”

“我與很多人一樣,哪種說法都不相信。沒事的時候,聽著熱鬧而已。”我略微停頓,轉而又說,“不過,對我來說,哪一種說法都無所謂。我得感謝你姨媽,懷人居讓我感到溫暖,這就夠了。”

“現在的人,都喜歡這樣胡說八道嗎?”

“這都是十多年前的事情啦,就是你姨媽剛修建好懷人居那會兒。”我想安慰一下程文玲,“現在沒有人說了,恐怕就連當年說得唾沫星子四處飛的人也早已忘記這事兒了。”

“那你想不想聽一聽我姨媽創建懷人居的真實想法呢?”

“如果你願意說,我當然願意聽。”我真的有點好奇,“當年的那些八卦之說,我聽了很多,現在還真想知道真相到底是怎麼回事。”

“看來,你依然還是個喜歡八卦的人嘛。”程文玲嗬嗬一笑,聲音在夜間的空氣中格外清脆。

“都說人老了就返老還童,變成小孩子了。”我陪著她笑,“小孩子最愛聽故事,越離譜的故事越愛聽。”

“我姨媽這個故事,一點都不離譜。”

“嗯。”

“外婆去世那年,我媽六歲,姨媽才四歲。姐妹倆全靠外公一個人養活,日子過得非常艱難。”程文玲哽咽難語,“姨媽很聰明,讀書很刻苦。靠著外公賣苦力掙來的血汗錢,讀完高中上了大學。讀大學時,姨媽就不再要外公的錢了。她利用業餘時間,在街邊販賣小商品,竟然掙夠了所有學費和生活費。我真佩服姨媽的精力和毅力,每天早出晚歸地做小生意,還能以全優的成績從大學畢業。”

“你姨媽大學讀的什麼專業?”

“工商管理。”程文玲機敏地看了我一眼,大概不明白我為何要這樣問,“畢業之後,她在一家公司做總經理助理,兩年之後便離開公司自己創業。由於經營得當,她的公司越做越大,沒幾年便擁有千萬家產。可是,正在她春風得意時,卻迎來了人生中最悲痛的事。”

“生意失敗家財散盡?”

“我想姨媽這輩子不會因為失去金錢而痛苦,她曾告訴我生意的成功之道就是敢拚敢打,即便投資失敗成為窮光蛋也無所謂,因為她原本就是一個身無分文之人。”程文玲幽幽地說,“那一年,外公去世給她帶來了沉重的打擊。”

“人終將是要死的。”

“外公得的是胃癌,他在病床上說大概是年輕時家裏窮吃不飽,長期饑餓才得上這麼一個病。”程文玲的眼裏泛起淚花,“外公在病床上折騰了幾個月,好幾次眼看著要斷氣了,卻又迷迷糊糊地醒來。每次醒來,外公說的第一句話便是讓姨媽回去把外婆的墳修好。當年外婆去世時家裏太窮,葬在一個土坡上連個墳頭都沒有。長期不修,墳上長滿野草,一般人根本看不出那裏還有一座墳。”

“對你姨媽來說,這個願望不難呀。”

“可是,那段時間姨媽一邊在公司裏忙,一邊在病床上照顧外公,分身乏術。”程文玲麵色沉重,被一股巨大的悲傷籠罩,“外公三番五次地請求姨媽回家為外婆做墳頭,仿佛讓她明白了什麼。她讓外公放心,馬上回老家為外婆修墳頭。但是,墳頭卻沒有修成。”

“為什麼?”

“的確是走不開,她回老家後,如果公司有事誰來處理?如果外公有突發情況誰來安排?”程文玲語氣中沒有了傷感,“所以,她準備撒一個謊。”

“她欺騙你外公?”

“是的。”程文玲輕快地說,“姨媽在公司裏埋頭工作好多天,然後到病床前告訴外公,外婆的墳頭她已經安排人做好了。而且,做得非常氣派,是村東頭墳場裏最氣派的墳頭。”

“你外公相信嗎?”

程文玲突然不說話了。

“他看出你姨媽在撒謊?”

“他沒有半點懷疑,完全相信自己的女兒。”程文玲搖晃著腦袋,“隻是,在聽到姨媽的謊言十多分鍾後,外公就去世了。”

“哦……”我輕輕地吐了一口氣,“原來是這樣呀。”

“外公去世除了讓姨媽感到悲痛之外,也給她帶來啟迪。”程文玲臉上凝重的神色終於散去,“人這一輩子最怕的或許不是死亡,而是帶著遺憾離開。”

“所以,她就創辦了懷人居。”我豁然開朗,“讓瀕臨死亡的人,在這裏過他們想過的生活,做他們想做的事。”

“我姨媽常常說,患病後如果還有機會治療,當然得好好治療,畢竟活著很重要。如果已經到了晚期,沒有治療的必要時,就該把死亡的權利交給他們自己。”程文玲一聲歎息,“隻是,真正懂得和理解的人不多。”

“理解不理解不重要,來不來懷人居也屬於正常。”我笑著說,“這也算是一種尊重。”

程文玲笑盈盈地看著我,點了點頭。

我躺在夜色裏,偶爾能聽見山間的蟲鳴。林芙蓉的故事一直在我的腦海裏徘徊,我真想見她一麵,看看她到底是怎樣一個女人。這樣想著,我覺得自己有點可笑,不明白自己為何突然想起要見她。莫非是聽說她看過我的文章?或許,這隻是程文玲隨便一說,讓我高興一下而已。可是,她又怎麼知道我是一位寫作者呢?

越想越糊塗,越想越可笑。

我在天鵝絨般的夜色裏搖了搖頭,用手捂了捂軟綿綿的被子,一股暖意在身體裏緩緩流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