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懷人居的溫暖與關懷(2 / 3)

蘇菲婭離世之前三個月的一個下午,我曾悄然來過懷人居。當時,我打算讓蘇菲婭來這裏生活。蘇菲婭生命的最後階段,我挖空心思想了很多辦法。隻要能避免她在冰冷的醫院裏等死的方法,我都願意嚐試。一個朋友看我心急如焚,便指引我去尋找這家成立已經好多年的臨終關懷醫院。

那時候,懷人居不如現在這樣受人關注,在裏麵生活的人不過幾十個。秋風蕭瑟,庭院冷落,幾片黃葉在水泥地上無精打采地翻滾。但是,我覺得這裏的寧靜可以讓任何一個人忘卻病魔帶來的痛苦。我給在病床上掙紮已久的蘇菲婭輕聲細語地描繪這個偏遠而安靜的場所,她眨眨眼睛點點頭表示同意,並露出會心的微笑。遺憾的是,這個想法被孩子們嚴厲地拒絕了。我還沒有來得及詳細介紹懷人居,他們隻聽到臨終關懷這四個字就火冒三丈。

我曾答應過蘇菲婭帶她去很多地方,但沒有一個諾言實現過。我是如此堅決地要兌現自己最後一個諾言,但在懷人居安靜度日依然隻是我和蘇菲婭心中的一個幻影。兩個滿腔孝心的孩子說,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母親在大山裏等死。六年後,時間終於來到我麵臨死亡的時刻,與智傑和智美幾番較量之後,我堅決地向他們做了最後的宣戰:“這一輩子,無論是工作還是生活,我都沒有什麼選擇的餘地。這一次,就讓我自己選擇怎樣死亡吧。如果你們尊敬我這個父親,就請尊重我的決定。”

伴隨著安靜的回憶,我度過了在懷人居的第一段時光。午後的陽光剛好照在窗台前的桌子上時,專門負責照顧我的誌願者推開房門小心翼翼地走進來。與幾個小時之前相比,此刻她的笑容更加溫暖動人。

“你感覺這裏怎樣?”她的嘴角微微上翹,跟若曦一模一樣。

“安靜得就像夢中的花園。”

“嗯,喜歡就好。”

“哦,對了,我可以出門嗎?”我指了指外麵,“我是說走出這個院子。”

“你要到市區?”

“不是,我隻是在附近的田野走走看看。”

“如果你的家人來了,可以帶你出去。如果你平常需要出門,必須得我陪著。”

“那多麻煩你呀。”

“懷人居實行一對一護理,一個人照顧一位病人。而且,對病人實行二十四小時全天候照顧。”

“哦。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程文玲,以後你就叫我小程吧。”她來到窗前,把窗戶關好,“走,我們下樓吃飯。”

“我覺得叫文玲好,叫小程聽起來就像外人。”我邊說邊往門外走,“你在這裏工作多長時間了?”

“夏天快結束時來的,兩個多月了。不過,現在我隻是在這裏實習。”

“打算永遠在這裏工作嗎?”

“這個說不清楚,畢業後再說吧。”

食堂很大,卻很冷清,稀稀拉拉地坐著幾個人。大家埋頭吃著飯喝著湯,幾乎沒有人說話,偶爾傳來幾聲鍋碗瓢盆清脆的碰撞聲。我問旁人為什麼吃飯的人這麼少,一個皮包骨的老頭一聲長歎,他說能坐在食堂裏吃飯是好事呀,說明還有幾天日子過,吃飯都要躺在床上的,就意味著很快就會吃不下飯了。我覺得他說的有點意思,笑著向他點了點頭。意外的是,他不但沒有回應我,反而把臉一沉,把我當成了仇人。

懷人居的飲食很清淡,素食居多,很合我的胃口。冬瓜、羅卜、西紅柿、小白菜、韭菜、豆腐、紅蘿卜……好像全是為我準備似的。

我一邊吃飯一邊對剛才那位老頭說著話。不過,他卻不搭理我,隻顧悶頭漫不經心地吃著幾片蘿卜。他不但沒有回答我的問題,甚至都沒抬頭看過我一眼。自言自語一會兒後,我不想再自討沒趣,獨自吃著小蔥燒豆腐。

這是我最近幾年吃得最香的豆腐。此刻,我痛恨樓下那家菜市,仿佛從未賣過任何一點好東西。菜是枯黃的,西紅柿是爛的,我最喜歡吃的豆腐沒有一絲黃豆味。懷人居食堂裏的豆腐,讓我找回了久違的黃豆味道。小時候,因為家境不好,母親很少買肉吃,取而代之的就是豆腐。我常常看著她提著一小塊豆腐從菜市場走出來的身影,這是我記憶中難以忘卻的影像。奇怪的是,常年吃豆腐的我竟然沒有厭惡,反而充滿依賴。

盤子裏還剩最後一塊豆腐時,皮包骨冷不丁地問:“你這樣能吃能喝,看不出有什麼病啊,怎麼跑到這裏來了?”

“我想來啊,這麼優雅的環境,不是很好嗎?”

“你真是個怪人。”皮包骨撲哧一聲,“隨便環境有多好,估計也沒有幾個人想來這種地方。”

“聽說房間很緊張,說明想來的人很多嘛。”

“哎……”皮包骨一聲歎息,“實話實說,你到底是什麼病?”

“肺癌晚期,年輕時煙抽多了。”我吞下最後一塊豆腐,用紙巾抹了抹嘴巴。鍋裏的蘿卜湯還不錯,可突然卻不想喝了。

“肺癌,你抽煙太多說得過去。可是,我從來不抽煙呀。”

“你也是肺癌?”

皮包骨晃晃蕩蕩地點著頭,渾濁的淚水浸滿褐色的眼眶。

麵對突如其來的哭泣,我束手無策。無論意誌多麼堅強,當死亡真的來臨時誰都扛不住。皮包骨心中的恐懼,我感同身受。一個多月前,當醫生把病情報告遞到我麵前時,曾經樂觀的心態也瞬間被冰封。但是,生老病死樹木枯黃,這是自然現象。既然無力改變,不如順其自然。

“有什麼好害怕的,你看我還不是一樣的肺癌。”我故作輕鬆,喉嚨裏擠出來的聲音有點沙啞,“而且,還是晚期。”

“我不是怕肺癌晚期。”

“那你哭什麼?”

“我是不想來這裏,環境再好我都不想來。”

“那為什麼還要來呢?不想來就不來嘛。”

我這麼一說,本來已經停止哭泣的皮包骨又抹起淚來,哭聲比之前有過之而無不及。我有些後悔畫蛇添足地問了最後那句廢話,但覆水難收,隻能靜靜地等他停止哭泣。他不用紙巾,就用老樹根一般的手指在臉頰上抹來抹去。這個笨拙而滑稽的動作,不僅沒有掩飾住他哭泣的狼狽樣子,反而看上去愈加可笑。皮包骨的十根手指濕漉漉的,淚水從指縫間流了出來。看著他這幅摸樣,我心中湧起一股莫名的心酸。

吃罷午飯,我和皮包骨來到院子裏曬太陽。程文玲在二樓陽台上對我說了句什麼,我指了指耳朵,示意聽不清楚。她一路小跑過來,貼在我的耳朵邊問是否要睡午覺。我搖搖頭。她又說:“好長時間沒有見到這麼好的太陽了,你們就好好曬曬吧。”

我和皮包骨懶洋洋地坐在太陽裏,天空吹著甜絲絲的微風。現在,我才徹底把眼前這個瘦削的老頭子看清楚。薄嘴、長鼻,顴骨高凸,寬闊的額頭上有三條很深的皺紋。但給我最難忘的,是他說話的時候總是一隻眼睛大一隻眼睛小,而且隨著情緒的波動,眼睛大小的對比越是強烈。

這天下午,皮包骨總是長籲短歎,控訴著他這輩子白養了兩個兒子。從他的口中,我得知他中年喪偶,晚年獨居。兩個兒子都在同一個城市,但卻很少來看望孤苦伶仃的父親。大兒子生性老實,幾十年來窩在一個破敗的單位,收入微薄,家徒四壁。妻子實在無法忍受貧窮的生活,選擇離婚走人。至今,大兒子依然未婚,與女兒相依為命。二兒子與大兒子截然相反,沒有一天沉下來好好過日子,三十多年中,有一半時間在監獄裏度過。他總是什麼都喜歡換,不僅工作三天兩頭地換個不停,婚姻在他麵前也是兒戲。三次結婚又三次離婚,三個兒女都跟著前妻生活。每一次離婚,他都放棄撫養權。他養不活兒女,兒女也不願意跟著這個沒有責任感和安全感的父親。

皮包骨一家三個男人,全是單身,孤獨地分散在這個偌大的城市。

一場巨大的災難降臨在這個家庭,皮包骨得了肺癌。從醫院出來後,他分別給兩個兒子打電話告知病情。他以為他們會驚慌和難過,沒想到兩個兒子都一副無所謂的態度。掛斷電話後,皮包骨想到命運如此淒涼,便嚎啕大哭。

兩個兒子沒有足夠的金錢給皮包骨看病,也沒有時間照顧他。所以,他們極力說服皮包骨到懷人居去。皮包骨覺得太丟臉,把兩個兒子狠狠地羞辱了一頓。兩個兒子猥瑣地蹲著,低垂的腦袋快要碰在地上了。聽完父親的臭罵後,他們起身便往回走。皮包骨急了,上前拖住兩個兒子的大腿,呼天搶地地嚎叫。兩個兒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推開老父親就要各自回家。臨走時,半是警告半是勸說皮包骨,如果去懷人居的話他們還負責生活費,如果非要進醫院,他們就徹底撒手不管不顧。

皮包骨一個人嗚嗚地哭了半天,萬念俱灰的他來到了懷人居。

“你說這是哪輩子造的冤孽啊,我辛辛苦苦地養了兩個白眼狼。”在明晃晃的陽光下,皮包骨那隻小眼睛越來越小。

“聽你剛才說的意思,他們的生活條件本來就不好。”我極力地勸解他。

“條件好不好,老子生病了,兒女總得想辦法治療。”

“我們這樣的病,沒有幾十萬根本無法進醫院。這不是個小數目。”

“按你的話說,這兩個兒子我不是白養了?”

“生兒育女又不是做生意,你付出多少就想加倍回收,感情回報才是最重要的。”

“感情回報?那兩個狗日的對我有屁的感情。如果真有感情,就不讓我一個人到這裏來了。”

“我覺得吧,到這裏來你應該高興才對。”

“我怎麼高興得起來?剛來的時候每天都哭,眼淚都流幹了。”

“你看我吧,一個兒子一個女兒,兒子自己做生意當老板,女兒是外資企業的高管,生活條件都比較好。”我原本不想說兒女的事,但看著皮包骨死鑽牛角尖,便想個法子開解他。“我生病以後,他們立即給我辦了住院手續,可我自己卻不願意去醫院。為此,我還和兒子女兒吵過好幾次。”

“你非要吵到他們同意讓你到懷人居來為止?”

“嗯,是這個意思吧。”

“你呀,生在福中不知福。”

“我是看明白了。既然是晚期,花多少錢治療都撈不回這條老命。”

“你兒女這麼有錢,還怕花錢?”

“我不是怕花錢,我是怕花了錢折騰來折騰去,最終還是一個死。”

“如果好好治療,或許能多活幾天。”

“即便能多堅持幾天,那又有什麼意義呢?”我認真地看著他,一字一句地說,“人這一輩子啊,活多活少都是命中注定。該來就來,該走就走,沒有什麼值得留戀。”

“你真傻。”皮包骨搖晃著腦袋。他的表情告訴我,他對我很不理解。

我嗬嗬一笑,不再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