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懷人居的溫暖與關懷
懷人居坐落在東郊一個鬆柏蒼翠的小山坳,從市區乘車一個半小時便可到達。這是一家醫院,但卻沒有先進的醫療設施和醫術高超的醫生,工作人員主要是心理醫生和誌願者。所有到懷人居來的人,不是對生抱有幻想,而是尋找死的意義。這裏住著兩百多瀕死之人,年齡最大的有一百多歲,最小者十多歲。
十二年前,在商海浮沉半生的林芙蓉出資五百萬,修建了這個城市唯一一家臨終關懷醫院。林芙蓉為何創辦懷人居的故事,一度被演繹成各種版本,成為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廣為流傳。十二年後,我帶著複雜的心情,開始與懷人居進行一次生命的約會。
智傑開著一輛商務車,寬敞的車裏擠滿了人。智傑的老婆和一對兒女,智美夫婦以及他們的孩子。一路上,智傑繃著一張臉,其他人也不說話。即便是隻要見到我就口吐蓮花滿臉笑容的乖孫女若曦,滿臉陰雲不苟言笑。我坐在副駕上,雙眼直勾勾地盯著窗外,路邊的行人和蕭條的田野,從遠處撲進我的眼簾又迅速消失。路上車輛稀少,智傑的車速卻一會兒快一會兒慢,他自己也拿不定主意到底開多少碼。
十月初,清晨的空氣中纏繞著絲絲薄霧。懷人居躺在一片略顯滄桑的綠色之中,安靜得如一位慈祥的老人。這裏沒有門牌以及任何標語,隻有樸素的院牆和一扇生鏽的鐵門靜靜地佇立著。智傑把車開進院子裏,停在一個角落。下車後,他們忙著從後備箱裏取我的生活用品。衣服、毛巾、沐浴液、洗發水、杯子、牙刷、各種水果,以及在我再三堅持下攜帶的一台筆記本電腦和一大堆書。當然,還有最重要的藥品。我三番五次地嘮叨,懷人居裏什麼都有,可他們還是不聽,非得把偌大一個商務車的後備箱塞得滿當當的。
院子靠近大門那邊的角落,停著一輛殯儀館的車,幾個人正在無聲地忙碌。我機械地走過去,三個孫子跟了上來,分別扶著我的胳膊。凱瑞、俊博在左,若曦在右。若曦緊緊地拽著我,好像一撒手我就會在空氣中蒸發掉。與凱瑞和俊博相比,她與我的關係最親近。無論功課有多忙,若曦每個周末都會來看我,風雨無阻。知道我要去懷人居,上車前她撲進我懷裏哭得稀裏嘩啦。若曦機械地重複著一句話:“我不讓爺爺去死。”我摟著她,安慰道:“爺爺不會死,爺爺永遠不會離開若曦。”
我停留在一米開外,看著幾個白大褂毫無表情、有條不紊地幹著這份特殊的工作。他們把一個硬挺挺的人放進車內,砰的一聲關掉車門。馬達聲隨即響起,那個留著平頭的瘦高個司機動作嫻熟地開著車在院子裏轉了一個彎,一溜煙衝出院子消失在兩旁長滿野草的山路。幾個人正要往裏走,我拉住一個小姑娘問:“剛才走的是哪個?”
“你認識這裏的人?”
“不,不,我隻是隨便問問。”
“嗯。一個小女孩,昨天早上才住進來,今天淩晨就走了。”
“她得的是什麼病啊?”
“具體病情不曉得。”她搖搖頭,朝樓梯口走去。
我看著她的背影,鼻子一酸,但強忍著沒有讓眼淚掉下來。但是,若曦卻控製不住情緒,淚水順著臉龐長串長串地滑落,在尖細的下巴上形成一串晶瑩的珠子。她又重複著那句話:“我不讓爺爺去死。”
“乖孫女,別哭了。”我慌亂地在身上找紙巾,“爺爺不會死的,爺爺是來度假的。”
“爸,我們回去吧。”智美不知什麼時候過來了,手裏提著一袋香蕉。
我沒吱聲。
“爺爺,回去吧。”
“外公,回去吧。”
“你們看這裏多好呀,綠樹環繞,空氣清新。”我比手畫腳地向他們解釋,“我是肺有問題,就應該住在這樣的環境裏。哪像市區裏,烏煙瘴氣、灰塵滿天。”
我和顏悅色,盡量保持著輕鬆、平靜的口吻。但是,若曦的哭泣還是沒有停下來,下巴的淚水嘀嗒嘀嗒地落在水泥地上。她緊緊地抓著我的手說:“爺爺,我們回家吧。回家後,我還是每個星期都來看你。”
“你也可以到這裏來看我啊。”我拍了拍若曦的腦袋,又對大家說,“你們以後可要隨時來看我。”
沒有一個人回答。
“走吧,走吧。”我尷尬地笑著,“把東西給我搬到二樓的216房間。”
懷人居是個四合院,初冬的院子裏洋溢著濃濃的溫暖。根據我和院方之前達成的協議,我住在正對大門的二樓。房間不大,但卻有兩個窗戶,空氣通透,隨時能夠享受到陽光的沐浴。後牆窗戶外麵是一麵山坡,開窗便能聞到泥土的芬芳。放眼望去,盡管冬日蕭瑟,但綠色依稀可見。我第一次獨自來懷人居時,領我看房的是一位四十開外的女人,她邊走邊說我運氣好,剛好遇到好房子。我問:“為啥說我運氣好呢?”
“住在這間房子裏的人上午才拖走,你就來了。如果來遲一步,可能就會被別人占了。”她有點哮喘,呼哧呼哧地吼著氣,“房子緊得很哩。”
“來這裏的人很多?”
“多啊,好多人連跑幾趟也預約不到房子。”
我心裏真的隱隱約約地感到慶幸,第一次來竟然就遇到好房間。不過,此刻我最大的好奇之處在於那人是怎麼死的。我問:“那個人得的什麼病啊?”
“你說哪個?”
“上午才拖走的那個人。”
“肺癌。”
“肺癌?”
我輕輕地重複了好幾遍,輕得隻有自己的內心才能聽見。可我沒有料到,她還是聽見了。
“嗯,就是肺癌。”她斜著眼睛瞅著我,“肺癌怎麼啦?”
“沒什麼,沒什麼……”我繞過她,獨自朝房門走去。
幾天後,我這個肺癌晚期病人,住進了上一位肺癌患者的房間。我強顏歡笑地把智傑智美他們迎進來,房間瞬間被塞滿得沒有一絲空隙。我熱情地招呼著他們,好像他們是遠道而來的客人。但是,我並不是真正的主人。我與這間小房子才剛剛認識,不屬於彼此。我的熱情輕浮飄渺,甚至有點誇張,缺乏足夠的感染力。我沒有給他們倒水,沒有給他們削水果。我隻是一個勁兒地讓他們坐,可房間裏卻隻有一把椅子。他們顯得局促不安,用審視的眼神打量著個促狹的空間。隻有若曦、凱瑞和俊博在床沿坐下來,三個人都低垂著頭。
片刻的尷尬後,家人們便著手布置這個臨時的棲身之所。水果放在哪個櫃子,備用毛巾放在哪個抽屜,牛奶放在什麼地方,他們都一而再再而三地叮囑。最讓他們放心不下的是吃藥,擔心我老眼昏花吃錯了,或者吃多了。智美向一路陪同的誌願者借了一支筆,把每種藥的服用方法清清楚楚地寫在紙上,具體到飯前吃還是飯後吃,以及每種藥吃幾粒。盡管如此,她還是不放心,轉身對那個誌願者喋喋不休:“我爸這個人,沒生病時就糊裏糊塗,現在生病了更容易丟三落四,拜托你們好好照顧他。特別是吃藥,千萬不能吃錯了。”
那個女孩點頭答應:“放心吧,既然來到懷人居,我們就當他是自己的親人。”
智美特別感動,眼淚差點掉下來。
“我是肺部有問題,又不是精神病人。”我佯裝生氣,拍了拍智美的肩膀,才沒讓她哭出聲來。
“我還不知道你嗎?”智美真的生氣了。
“好了,好了,我都記下了。”我故作腔調地安慰智美,就像她小時候丟掉一塊橡皮擦哭得稀裏嘩啦時那樣哄著她。
一番忙碌下來,終於收拾妥當。停下來後,大家又陷入別扭與尷尬,就像莫名其妙地被拋入一個不合時宜之地。我假裝咳嗽幾聲,在窗口心思散漫地望著灰蒙蒙的天空。我知道每一個人都不願意讓我到這裏來,但是自己依然如願以償地成為了懷人居的一員。不過,聽著智傑和智美的竊竊私語,好像他們都覺得我不過是一時意氣用事,住不了多久就會重新返家。
時間已經來到中午十二點,我催促著他們盡快回去,三個小孩子下午還要上學。昨天晚上,我一再說不需要他們送,自己乘出租車就可以了。不僅沒一個人聽我的話,而且三個孫子還一同跟著來,弄得氣氛凝重而肅穆,好像今日一別就再無重聚之時。此刻,依然沒有一個人聽我的話。我讓他們走,他們卻賴著不動;我說時間晚了孩子們趕不上下午上課,智傑說開車很快;我說還要帶孩子們去吃午飯,智美說車裏有牛奶和麵包。
我還能說什麼呢?隻得垂頭喪氣地遠眺窗外搖擺的野草。一隻褐色小鳥停留在枯黃的草根上,懶洋洋地梳理著羽毛。
突然之間,大家都緊閉嘴巴不說話。半晌,我指著窗外,自言自語道:“這裏環境實在太好了,空氣好像都是甜的。”
沒有人回應。
我又故作驚訝地說:“若曦,你們過來看,那隻小鳥好可愛。”
開朗活潑的若曦坐在床沿上,木然地盯著地板。
我無趣地轉過身來,打量著他們。每個人都警惕地看著我,眼神又立即挪開。我來到床前,打著哈欠,伸著懶腰:“已經安頓好了,你們就回去吧,我想躺會兒。”
若曦、凱瑞和俊博齊刷刷地站起來,扶著我坐下。我脫外衣的時候,若曦已經幫我把鞋脫了。我靠在床頭,對著三個孫子說:“快回學校去吧。”
凱瑞和俊博點了點頭。若曦沒說話。
片刻後,所有人開始窸窸窣窣地收拾東西,準備離去。
我目送他們走出去,門緩緩關上。正在我準備長出一口氣時,門卻吱呀一聲打開。若曦跑進來,一把摟著我的脖子。她的臉龐貼在我的耳邊,溫熱的氣息讓我感到無比幸福。若曦慢悠悠地說:“爺爺,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周末我就來看你。”
“爺爺會照顧好自己,你就安心地學習吧。”我撫摸著若曦清秀光滑的頭發,一行老淚流下來。
我恍恍惚惚地聽見有汽車開出院子的馬達聲,心想應該是智傑他們走了,忐忑不安的心終於踏實下來。翻身下床,推開窗戶,看著風吹草動的景象,心情頓時舒爽。我暗自慶幸,這個地方沒選錯。
九月底,也就是兩個星期前左右,我與智傑智美兩兄妹的明爭暗戰呈膠著狀,誰也無法說服對方。我堅持不去醫院,他們倆堅持不讓我住在家裏等死;我始終認為既然治療無法挽救性命就不如順其自然,他們倆始終認為家裏有經濟能力讓我到最好的醫院接受最好的治療。眼看著一家人快到臉紅脖子粗了,我拋出一個折中方案,到懷人居生活。這裏環境優美,有相對專業的醫護人員和熱心的誌願者。我三番五次地重申拒絕治療的觀點,隻想去一個適合度過生命最後時光的地方。無奈之下,智傑和智美都同意了。他們明白,這是別無選擇的最好選擇。
智美眯著眼睛歎著氣說:“哥,明天我們去懷人居看看吧。”
我笑嗬嗬地說:“不用去啦,我幾年前就看過。前幾天,我又去了一次。”
智傑和智美完全忘了,六年前我曾對他們提起過這家臨終關懷醫院。那時候,曾經關於林芙蓉不絕於耳的討論早已隨風飄散。沒有人記得那個創建臨終關懷醫院的女企業家,懷人居這三個字更是忘得一幹二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