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死亡向我一步步走來!(1 / 3)

二 死亡向我一步步走來!

我躺在病床上,眼睛微微閉著,思緒有氣無力地在記憶與現實中穿行。六年過去,這家醫院看上去與蘇菲婭住院時毫無變化,就連病房裏的病床、窗簾和椅子都是以前的模樣。自從上午被確診為肺癌晚期後,我就被一種巨大的恐懼籠罩著,每一個毛孔都散發出絕望的氣息。那一行冰冷的字眼告訴我,死亡正拿著腳鐐手銬麵目猙獰地向我一步步走來。我知道死神會一點點地消耗我,直到我成為一副白骨,一抔灰塵。

盡管我對死亡無所畏懼,但依然對生充滿眷戀。從得到病情結果那一刻起,我從未如此這樣對生存保持著強烈的渴望。我想活下來並非貪生怕死,而是自己還有太多事情沒有完成。如果就此向死亡投降,我將失去所有希望,雖然那些希望如此渺小和卑微。

我希望有更多時間陪陪智傑和智美,以及他們的孩子。六十六年來,我與他們在一起的時間屈指可數。寥寥無幾的相聚場景,已在久遠的記憶中模糊不清。事實上,我很喜歡全家人歡聚一堂的感覺。隻是,這樣的美好在我心中難覓蹤影。孫子凱瑞、孫女若曦和外孫俊博非常可愛,我想看著他們長大成人。如今,看著病曆上寒氣逼人的診斷結果,我明白這似乎是一種奢侈。

在那個人人都認為破得不能再破的單位,我是一頭人所共知的老黃牛,那些瑣碎不堪的事情全部親力親為,幾乎沒有過一個清風雅靜的周末。不是領導信任我,也並非我願意承擔那些雜亂、費神的工作。事實上,我自己也難以弄清為何總是像螞蟻那樣忙得停不下來。蘇菲婭總是撅著嘴譏諷我:“早晚有一天,你會是單位的一把手,因為在你心裏單位比家還重要。”對此,我一以貫之地報以苦澀的微笑。對我來說,升官發財的美夢,比起與某個女人逢場作戲更加遙不可及。

除了忙碌的工作,我最大的興趣就是見縫插針地寫作,日複一日地打磨視為珍寶的文字。即便是退休後,我也沒有用更多時間來陪伴蘇菲婭和兒孫,而是坐在那台老舊的電腦前,劈劈啪啪地敲擊著。

現在,我已記不清自己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上寫作。我隻知道寫作對我來說有癮,一旦動筆便難以放下,不知不覺已經寫了幾十年。不過,沉迷於創作的我至今沒有出版一部作品。作為一個寫作者的成績,僅僅是零零星星在一些刊物上發表的數十篇小說。這些文字不過是浩瀚文學海洋中的滄海一粟,我相信沒有幾個人能夠記住那些粗糙而鄙陋的小說。那些已經泛黃的雜誌,毫無生氣地躺在簡易書櫃裏,我自己都懶得翻看。生活中更沒有幾個人知道我在寫作,知道的人也不理解。智傑智美兩兄妹小時候還會因為一本雜誌上有父親的名字而興奮,長大成人後他們的態度卻發生了顛覆性轉變,都認為我做了一輩子無用功。無論是蘇菲婭還是智傑和智美,他們都覺得我那些文字枯燥無味、喃喃自語,“作者是個自言自語的瘋子”。

其實,我沒指望有人理解,包括蘇菲婭和孩子們。寫作的樂趣和意義,隻有我自己心裏明白。如今,當我不得不麵臨死亡的威脅時,最遺憾的是再也沒有時間好好寫作了。當我在世俗生活中精疲力竭時,曾夢想著有朝一日清閑下來寫一部偉大的小說,現在想來命運不打算給我機會。

已是下午了,秋日的陽光如寂寞的怨婦,無精打采地投射到窗台一株幹枯的植物上。我慢悠悠地環視這間病房,想到接下來將在這裏度過很長一段時間,不禁悲從中來。我從未想過死亡會來得這麼快,並且勢不可擋。看著主治醫生不斷地給智傑和智美交代什麼,看樣子這個冬天將是我人生中最冷的冬天。

“哎……”我一聲長歎。

我把身體往下挪了挪,蜷縮在濡濕的被窩裏,刺鼻的潮味讓人難受。我捏著鼻子,捂住嘴巴,努力不讓自己陷入回憶。但是,我的腦子一點也不聽話,使勁地把我往過去的時光裏拖拽。曾經的那些人和事在腦袋裏擠成一團,像一群馬蜂蟄著我的神經,疼得我的眼淚快要掉下來了。

不知道曾被我欺負的童年夥伴刁曉波現在過得怎麼樣,前年聚會時得知他離婚獨自一人生活,境況淒涼。當時他十分感慨,說沒想到自己六十多歲了還晚節不保妻離子散。我安慰他說,至少她還在啊,隻要你想見隨時可以看到,我想見蘇菲婭都找不到她。他看了看我,一顆渾濁的老淚滴了下來。

曾在青春時期驀然闖進我生命的徐佳慧,不知道現在是否過得幸福。大學畢業後,她留在上海工作,嫁了一個非常有錢的老公。不過,前些年我總是聽到她年邁的母親在我麵前喋喋不休,訴說著女兒婚姻的不幸。徐佳慧的老公在外包養情人,兩口子鬥得死去活來。曾經亭亭玉立的少女已然人老珠黃,為了兒女保全家庭,始終不願離婚。

李勇康呢?退休前,我們有過一次長談。酒過三巡之後,他喋喋不休,向我傾述一生不得誌的際遇。聽得我耳朵生疼眉頭緊蹙,他還說個沒完沒了。或許,他覺得我倆的命運有著相似的軌跡,才在我離開單位之際傾吐滿腔惆悵。那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麵,離開單位後便失去了聯係。後來,我給他打過一次電話,提示所撥號碼是空號。這老家夥,電話號碼換了也不告訴我。

我的腦海裏突然浮現出張麗芬的影子,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她。我們在同一個單位,她在財務室工作。不過,我們第一次見麵時並不是在那個我們都厭惡的破廠子。那年冬天,老媽托人給我說媒,在一個霧氣彌漫的周末,我在茶館裏見到了這個肉乎乎的女孩。當時,盡管急著抱孫子的老媽催著我早點結婚,但我覺得她太胖有點不樂意,隻是礙於情麵沒有當麵拒絕。不過,她倒是一眼便看穿我的心思,傻嗬嗬地說:“你別嫌我胖,你要是找個病怏怏的,一輩子把你折騰夠。”張麗芬一語成讖,蘇菲婭那副病體把我折騰了三十年。張麗芬經常調笑我:“蘇菲婭是身體有問題,你是眼光有問題。”張麗芬的身體最終還是瘦了下來,隻不過是用兩次破敗婚姻換來的。

想起張麗芬,就想起了蘇菲婭。我從未想過當初如果與張麗芬在一起,生活將是怎樣一番景象。我習慣了逆來順受,生活給我什麼就接受什麼。此刻,我想起的倒不是蘇菲婭短暫一生無精打采的生活,而是在病床上掙紮的樣子,瀕臨死亡的痛苦讓人揪心,永生難忘。

六年後,我重複著蘇菲婭的軌跡,沮喪地躺在病床上,等待著死神在某個時間突如其來地宣布生命的終結。那是一個殘忍的時刻。我實在受不了被褥的潮味,重新靠在床頭上,試圖讓呼吸更加通暢。但是,蘇菲婭的表情並沒有從我的腦海裏離開。她臨終的樣子與我未來的樣子交替閃爍,我看見了自己未來的可怖麵貌。兩眼深陷,光禿禿的腦袋下麵是一張布滿各種斑點的臉,奄奄一息地躺在汙跡斑斑的病床上,麵對一雙雙同情、憐憫和惋惜的目光。無論是自己還是關心自己的人,都無能為力。

我哭了,眼淚悄悄地滑落。醫生還在門口與智傑輕聲細語地交流,聲音小得似乎刻意不讓我聽見。

為了避免被人看見,我忙不迭地抓起濕潤的被褥擦拭著眼角。倔強了一輩子的我不能讓別人看見在哭泣,即便內心非常痛苦和恐懼。可淚水卻越來越瘋狂,原本就濕潤的被褥可以擰出一大把水來。這塊遮羞布不僅沒有讓我停止哭泣,反而是讓自己越哭越厲害。我全身顫抖,聲音撕裂,聽上去就像一隻被捏住喉嚨的小鳥,嗚嗚地幹嚎著。聲音透過潮濕、發黴的被褥傳出來,演變成一種淒楚與荒涼。我的意識越來越朦朧,聲音越來越小,隱約中感覺喉嚨幹燥,頭疼欲裂。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醒來後已是傍晚。屋裏子陰森而潮濕,黑黢黢地沒有一絲亮光。我全身酸軟、麻木,坐在病床上發呆,想了很久才明白自己是個癌症晚期的病人,身處一家醫院的病房。智傑到哪裏去了?我清楚地記得,上午是他送我來的。早晨起床後,我連續咳嗽胸悶氣短,喘不過起來,心髒急速下墜,仿佛隨時都會掉在地上粉碎成一團模糊的血肉。我立即給智傑打電話,他火急火燎地開車把我送進這家醫院。

“小傑,小傑……”我喊了兩聲,黑暗中沒有人回答我。

我摸索著下床,找了半天才把燈打開。白色的燈光比較明亮,但在黑夜裏依然顯得昏幽和陰冷,把房間裏所有東西都照射得寒氣襲人。一切都是靜止的,病床、櫃子以及那台看樣子從來就沒人看過的電視機。我在椅子上坐下,盯著灰色地板,悲哀地意識到自己將會在這裏度過餘生直到生命結束。眼裏不再有淚水,隻是情緒緩慢地下沉。但是,就在一瞬間,我下意識地搖了搖頭,內心裏一個聲音強烈地抗議:“不行,我不能留在這裏。”

蘇菲婭的樣子立即躍入眼簾,渾身插滿管子地睡在床上,任憑我怎麼呼喚也沒有半點反應。我知道要不了多久,我也會變成她那樣。不管智傑和智美說什麼,我都聽不見;不管智傑和智美表達怎樣的悲喜,我都無法感受。我的兒女和孫子們想方設法挽救我,但都無濟於事。在一片痛哭流涕中,我慢慢離他們而去。

“我不能像蘇菲婭那樣等死,堅決不能。”我再一次告誡自己。

聲音很微弱,但我聽得很清晰。

我想用最快的速度逃離這裏,擔心晚幾秒鍾就會被逮住。即便不被醫生碰見,也會被智傑逮住,我知道他在附近,或許就在走廊裏。那樣的話,我就成了任他們宰割的羔羊。我拖起麻木的雙腿,一顛一簸地往外跑。慌亂和急躁讓我忘記做這樣的事需要小心翼翼、躡手躡腳,而不是把門關門山響,砰的一聲嚇壞了走廊裏那位年輕護士。她以為我急需要上廁所,熱情地說:“廁所在那邊。”我沒有回應她,雖然她的聲音越來越大:“大爺,我給你說了,廁所在那邊,你走反了。”

走出醫院大門的那一刻,自由的空氣讓我感覺非常美好。

街上人流湧動,車流湍急。我想起來了,明天是周末,而且要放一個長達七天的假期,人們都拚命地往城外趕。這個城市的人總喜歡旅行,不放過任何一個可以踏上旅途的假期。隻要放假超過兩天,他們都像逃命一般往外跑。長長的車隊,彙聚成一股燈光閃爍的河流,蔚為壯觀。堵慌了的人忍不住性子,時不時地按著喇叭。這除了增添煩惱之外,並沒有任何效果,依然是前行一秒停留三分鍾,就像是在黑夜裏迷路的螞蟻。

起風了,枯黃的葉子在秋日的夜晚發出沙沙的響聲。我哆哆嗦嗦地把夾克領子豎立起來,踽踽地往家走。

我沒有找公交車站,也沒有招呼到出租車。我壓根兒就不想這麼做,希望一個人靜靜地回家。身無旁物的我,雙手插在口袋裏,豎著衣領在蕭瑟的秋風中獨自朝家的方向走去。沿途行人匆匆,閃爍的街燈交織出五彩斑斕的世界。我顫顫巍巍地走在街頭,大半輩子走過的路在腦海裏一幕幕出現,像極了電影片段。刁曉波、徐佳慧、李勇康、張麗芬、蘇菲婭……還是那些熟悉的麵孔,他們在我眼前晃來晃去,就像是擔心我孤獨,非要陪我回家一樣。走著,想著,心裏竟然開朗許多,步調也輕鬆起來。

回家時已經是晚上八點,屋子裏像往常任何時候一樣清寂。步行一個多小時,全身上下沁出細密的汗水。我脫掉夾克,穿著一件單薄的T恤鑽進廚房。從早上到現在,我隻在醫院裏吃了一碗八寶粥,早已饑腸轆轆。回家路上遇見幾個小飯館,當時沒有胃口不想吃,現在卻成了一頭餓狼,好像什麼食物都能吃幾大碗。

冰箱裏東西不多,幾個雞蛋,一把韭菜,兩個西紅柿。蘇菲婭離開之後,曾經三餐都想吃肉的我竟然愛上了素食,曾經嗜酒如命的我竟然徹底戒了酒。我拿出雞蛋和西紅柿,準備做一碗西紅柿煎蛋麵。我最喜歡吃麵條,尤其是西紅柿煎蛋麵。以前上班時,中午就是靠這種麵條撐肚子。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天天中午在單位外麵的小麵館吃西紅柿煎蛋麵,從不厭倦。蘇菲婭走後,我孤身一人生活,冰箱裏從來少不了西紅柿和雞蛋。打火,煎蛋,切西紅柿,對於自己原本就沒有什麼要求的胃,我算得上一個稱職的廚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