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死亡向我一步步走來!(3 / 3)

“一直說給你請個保姆,可你三番五次地拒絕。”智美一聲長歎,“你看這屋子,冷清得不像話。”

“天氣涼了嘛,難道還能像夏天那樣熱氣騰騰?”我自顧自地解嘲,試圖讓氣氛不那麼尷尬。說完,又沒頭沒腦地補充一句:“我喜歡一個人生活。”

“不過,現在不用請保姆了。”智美無奈一笑,“醫院裏有護士照顧。”

“怎麼又說去醫院呢?難道你夜半三更跑過來,就是拉我去醫院?”

“今晚可以不去,但是明天必須去。”

“如果明天我還是堅持不去呢?”

智美不再搖晃手中的杯子,直愣愣地望著我。我轉眼看了她一眼,立即又轉頭盯著灰色的地板。智美眼神犀利,寒氣逼人。良久,她反問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知道自己身體不行了?”

“昨天晚上。”我想了想覺得時間不對,“哦,是今天早上。”

“到底是什麼時候?”智美有些不耐煩。

“今天早上,吃完飯準備寫點什麼,剛坐到書桌前,就感覺自己不行了,軟綿綿地癱倒在地。我硬撐了一會兒,感覺實在不行了,就給你哥打電話。”

“硬撐了一會兒?怕是硬撐很長時間了吧。”

我沒給智美做過多解釋。

最近半年來,我的確感到身體有些不適,咳嗽加劇,發高燒的次數一次次增多,但每次拿點藥也能應付過去。我沒多想,一個暮年之人,身體有點毛病很正常。我也沒有告訴孩子們,他們都很忙,事業都是用時間換來的。智傑開著廠子,每天有見不完的客戶;智美是企業高管,每天有開不完的會。我尋思著,但凡不是命在旦夕,都不用給他們添麻煩。不過,知道自己身體出了大問題,的確是今天早上。當我天旋地轉地滑到在地上時,知道自己徹底要垮了。

“哎……”智美的眼淚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其實,我們沒有好好地照顧你。”

“小美呀,沒事的。”我說,“你們都很忙,都有自己的事業。”

我想為智美擦眼淚,她卻一把抓過我手中的紙巾,抹在臉上。片刻後,她起身給家裏打電話。我站在一旁,木然地看著她。我聽出來了,智美今晚要在這裏陪我。我立即上前阻止她,讓她立即回家。智美工作繁忙早出晚歸,孩子正在積極備戰中考,平常也沒有怎麼照顧。我說:“你先回去,俊博還需要你照顧呢。有什麼話,明天再說。”

智美執意留下來,我堅決拒絕。

我和智美陷入拉鋸戰,最終我以父親的身份命令她回家照顧孩子。她輕輕地搖頭,無可奈何地答應了。走的時候,智美再三叮囑我早點休息,明天一早入院。我不想多費口舌,隻想讓她早點回去,於是頻頻點頭:“明天再說。”

我關上門,在窗口看著智美的車子緩緩駛出小區才折身回來。不想看書,更不想寫作。關掉電腦後,我踱到臥室,和衣躺下卻輾轉難眠。迷迷糊糊中,蘇菲婭一直出現在我的夢中。她頭戴紫色帽子,鼻孔、嘴巴插著兩根管子,右手切開一條口,尖細的針尖往她的身體裏輸送著維持生命的液體。一點一滴,不急不緩。我雙膝跪地,在病床邊呼喚著蘇菲婭的名字,但她始終雙眼緊閉不應答。看著那張死灰般的臉,我淚如雨下,竭力嘶吼。

醒來時,已是早上九點。我想翻身下床,卻半天起不來。裹著衣服睡了一宿,全身冰冷僵硬。我咬著牙移動身體,吃力地靠在床頭。窗外,秋陽溫暖,偶爾響起幾聲小販悠長的叫賣聲。要是幾年前,我已到樓下買菜,順便為蘇菲婭買一串糖油果子。那家糖油果子店主是個小姑娘,人長得甜美可人,手藝也很不錯,做出來的糖油果子皮脆麵嫩,酥口爽心,深得蘇菲婭喜歡。小姑娘的生意越來越好,很多時候中午時分便已賣完。如今,心衰力竭的我隻能躺在這裏,聽著窗外人們熙熙攘攘,不禁一聲歎息:“真是病來如山倒,人老不中用啊。”

手機驀然響起,熟悉的鈴聲竟然嚇我一跳。

電話是智傑打來的。

智傑與智美在一起,正在來我這裏的路上。他說路上很堵,大概半個小時後能到。我掛斷電話,心裏泛起一股莫名的反感。我明白,兄妹倆合謀來綁架我,看樣子非得把我弄到醫院去不可。不過,我早已打定主意,任憑他們怎麼說也不會同意。

明明是兒女來探望,我卻如臨大敵,拖著老邁的雙腳在客廳裏走來走去轉著圈子,時不時踱到窗前看智傑的車是否已到小區。半個小時後,他們還沒有到。我很忐忑和矛盾,心裏直犯嘀咕,不知道要不要打電話問智傑什麼時候到。我不想見到他們,但又沒有任何辦法把他們趕回去。我去廚房倒水,發現水壺已幹,便接水點火燒開水。藍色火苗歡快地跳躍,我看著那些盛開的花兒,竟然忘掉了煩惱和不安。

剛把一杯新鮮開水放在茶幾上,敲門聲就傳進耳朵。我強壓住內心的抵觸,若無其事地來到門前,看都沒看是誰直接把門打開。智傑和智美喘著粗氣,這六層樓他們倆大概是一路飛奔上來的。智傑臉色不好看,茂密的胡茬非常刺眼,一覽無餘地展示著他的疲憊。我沒說話,端起茶杯吹了吹,泯了一小口。水還很燙,不得不重新放回去。

“準備好了吧?”智傑的話如棍棒一樣,直截了當地揮舞過來。

“準備什麼?”我也沒有好氣。

“你是真糊塗還是裝糊塗啊?”

“我不糊塗。”

智傑被我頂得無言以對,在一旁吹胡子瞪眼。智美立即前來解圍,她一把拉開智傑,嘀咕著:“哥,你怎麼這樣對爸說話?”

“那你讓我怎麼說?”智傑的火氣不減反增,“我都給他安排好了,住院手續也全部辦齊,可他一聲不吭地跑出醫院回家了。”

“剛開始爸不習慣嘛,慢慢地就好了。”智美對智傑擠眉弄眼,讓他少說兩句。轉而,她又殷勤地問我:“吃早飯了嗎?”

我耷拉著老臉,不知道說什麼好。

“你們先坐會兒,我去做飯。”智美邊說邊朝廚房走去,“哥,有話好好說。”

“不用做飯,我現在不想吃。”我對著智美的背影說,“既然你們都來了,我們就把這件事說清楚。”

“這件事情非常清楚,不用再說。”智傑的情緒越來越急躁,“你生病了,就該到醫院治療。”

智美在廚房門口愣了片刻,訕訕地轉身回來,在沙發上與我並排而坐。她示意智傑冷靜:“你坐下來聽爸把話說完吧。”

“我就喜歡站著。”智傑的話硬得像塊冬天的石頭。

突然之間,三個人都不說話了,氣氛很別扭。事情因我而起,還得因我而結束。思索半天,我準備徹徹底底與孩子們談一談。

“小傑,我沒有給你說就跑出醫院是我不對。但是,醫院那種地方我的確非常不喜歡。”開水冷了,我喝了一大口,心裏舒服了點,“我寧願呆在家裏,就這麼呆著。”

“誰會喜歡醫院啊?”智傑直愣愣地瞪著我,“你喜歡在家裏呆著?在家裏等死嗎?”

“對,在家裏等死。”我莫名地冷笑一聲,“在醫院裏難道還不是一樣地等死嗎?還不如在家裏等。”

“醫院裏有醫生給你檢查治療呀。”智傑朝我走來,強忍著怒火,“在家裏誰管你?”

“肺癌,晚期。”我針鋒相對,“醫生能給我治療成肺癌前期嗎?”

“前期也好,晚期也罷,能在醫院治療總比不治療好。”智傑一幅恨鐵不成鋼的樣子,“而且,我們有這個經濟條件。”

“我知道,我知道。”我頻頻點頭,“但是,錢挽不回我這條老命。”

“能多活一天,不是很好嗎?”智傑的口氣軟弱下來,眼淚就快掉出來了,“老爸,你就聽我們的話,到醫院積極地配合治療吧。”

“既然無論如何都挽不回性命,我為什麼又非要去爭取一兩天時間呢?”我的話徹底讓智傑啞口無言,他無奈地轉身而去,倚在窗口,木訥地看著窗外。

“爸爸,如果你不去醫院而是住在家裏,你知道外人會怎麼看我們嗎?”一直沒吭聲的智美幽幽地說道,“別人會說我和哥不孝順,父親生病都不送到醫院治療。”

“別人怎麼看,那是別人的事。”

“我和哥的心裏也不好過啊。就像哥說的那樣,我們又不是沒錢。”

“小美呀,有些事情錢解決不了。我理解你們的心情,但是,我認為最好的盡孝方式,就是尊重我的意見,讓我就這麼自然而然地老去吧。”我拍著她的肩膀,“我可不希望像你媽當年那樣,在醫院裏把各種罪都受遍了,最後還是得死去。”

“真是執迷不悟。”智傑終於忍不住了,“六年前你就搞這一套,讓媽也放棄治療,甚至還關掉呼吸機想把她殺了。”

智美對著智傑大吼:“哥,你別亂說。”

“我沒亂說,我親眼看見他關掉媽的呼吸機。”智傑離開窗戶,一臉怒氣地站在客廳中間,“如果不是我正好碰見,他就釀成大禍了。”

“那是因為你不知道你媽承受了多少痛苦。”我憋著一口氣大喝一聲,換來一陣急促的咳嗽,漲得臉紅脖子粗。智美見狀,立即過來給我捶背。

“如果因為她感到痛苦你就讓她去死,你就是在殺人。”

“那我現在是什麼?是自殺嗎?”

“你就是在自殺。”

“我自己的生命,我自己處置。”

“你……不可理喻。”

天空低沉,太陽被雲層遮住。屋子裏陰沉沉的,上午十一點的光景,看上去有點像黃昏時分。談話陷入僵局,氣氛十分尷尬。幾隻小鳥繞著窗戶飛來飛去,仿佛在看我們這家人的笑話。

智美一直溫柔地給我捶背;暴跳如雷的智傑也平靜下來。

我重新整理著談話的條理和情緒,想說的太多又不知怎樣說起,心緒如漫天飛舞的蒲公英。我暗自吸氣,努力讓內心平靜。想了半天,我隻有蒼白地重複著一句話:“我隻想死得安靜一點,體麵一點,輕鬆一點,有尊嚴一點。”

智美的手悄然地從我的後背滑落。我轉過身,看見她像一隻泄了氣的皮球。智美很疲倦,腦袋低垂、眼睛微閉,緩緩地、長長地吸氣。我回頭看智傑,他黑著臉瞅著牆上的時鍾,眼神隨著指針的轉動而晃悠。

“你們說句話啊。”我歎了口氣,“這樣悶著不出聲能解決問題?”

智傑和智美相互看了看,但依然是兩隻悶葫蘆。

“回去吧,我再想一想。”我極有耐心,“你們也再想一想。”

智傑和智美再次交換眼神,但依然沒說話。

“回去吧,回去吧。”我起身送客,“我們都再想一想。”

智傑和智美都垂頭喪氣,失落地朝門外走去。他們急匆匆地趕來,以為可以把我帶回醫院,卻沒想到吃了閉門羹。但是,我看得出來兄妹倆心有不甘、以退為進。因為我剛關好門時,智美又噌噌噌地跑回來。她說:“爸,你真的要好好想一下,別耽誤了入院治療的時間。”

我一聲苦笑,揮手示意她趕快回去。

空寂,惶惑。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好像又有很多事即將發生。

我把自己封閉在秋日的憂傷裏,六年前的某個場景浮上心頭。我想起那個心有餘而力不足的醫生,想起那些想為蘇菲婭實施安樂死而四處奔走的日子。六年後,我再一次置身於漫無邊際的荒原。